那七八十条海匪船上搭载的不知是什么鸟炮,射程竟比他们的威远炮还短,疲弱地回了十几发炮弹。

两边看着打得轰轰烈烈,海浪滔天,实则没一颗炮弹轰上对方的船。

几十条匪艨艟花了片刻重整队形,竟没有疯狂反扑,反而掉头就逃,只留下一大片船屁股。

“追!别叫他们缓过劲来!”

将士们大喜,船腹里的水员拿捏着挥桨的速度,作出乘胜追击的样。船上炮火不遗余力地轰,别的空着手的水员也重新点燃了火把,轰隆隆地锤起战鼓,保准让对面的匪头摸不清这条船上有多少兵、多少炮,身后还有多少援军。

这一趟有惊无险,直到海匪船一艘艘地隐入浓雾中,海沧船立刻悄无声息地掉了头,水员呼着口令,全努足了劲往天津方向划,逃得利落极了。

“大人,抓着叛贼了!抓着阎罗了!”

一张勾栓网网住几只水鬼,绞着滚轴提上了甲板,里头几只鬼连扯网挣扎的力气都没了。阎罗等人水性再好,也没法铆足劲一口气游出二里地。

在浪头里游泳,不光是体力的飞快消耗,越到后边,越得频频浮上水面唤气,一颗颗脑袋全露在海面。海雾氤氲总有稀薄的地方,一旦露了身形,通通会被官兵提上来。

又一网下去,丛有志几人也被网了上来,各个被海水泡涨了皮,赤身**,糊满船身脏臭的淤泥。

两个兵锁着阎罗的肩胛骨,像拖一条皮囊惨白的死鱼,饶是如此,仍怕阎罗暴起伤人,又套了副枷,押着他跪到了官员面前,禀道:“大人们,这瘸腿的跛子游不快,拖累了他们行程,小的们眼尖,一网就捞上来了。”

天津小官们面面相觑,擎等着钦差大人拿主意,却没一个人敢拖着阎罗几个凑过来问,生怕这些反贼污了大人的眼——没看公孙少爷、津门小霸王都蔫吧地瘫坐在椅子上了嘛。

唐荼荼耳膜里的鸣声还没退,搓揉着耳廓问二哥:“这些人,按律该怎么判?”

他这人,职掌刑部多年,每一根头发丝都雕着“法不容情”四个字,音调转冷:“勾结海匪,按律当斩。”

唐荼荼一丝犹豫也无,紧跟着问:“如果我想留他们一命,该走什么章程?”

晏少昰簇起眉锋。

却见这丫头一双眼里灼灼逼人:“留着他们,做海匪的通风耳。我要让海那边的海匪知道,不做匪能活得有多好。”

……不做匪,能活得有多好?

晏少昰听得震然,又被她明眸里的光摄住了神。

他虽贵为王臣,拥着半个省的封邑,却也从未敢讲一句“我能叫我治下的民过得很好”。

而她讲得这样言之凿凿,每个字落下去都沉甸甸重如九鼎。

——不做匪,能活得有多好?

晏少昰抬手唤:“廿一。”

他也想要看看,这些与匪寇勾结的刁民能被治理成什么样。

阎罗、丛有志一群人戴着枷,瘫伏在甲板上,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阎罗抬头去看。那是头先被他抢了红烟弹的侍卫头子。

这头子是练家子,像块蕴着筋骨的木头,不苟言笑的,每一步都落在固定的步长上。阎罗见过镖夫、见过力士、儿时甚至见过剿匪的精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练家子。

廿一解了他的枷,扔过来几件单衣,扬起下巴示意他们看那头。

“看到那位姑娘了吗?你们捅伤衙役又叛逃的事,姑娘花五百两给你们了结了。这五百两买你们的命,以后规规矩矩替她做事,如何?”

阎罗一眼扫过去,目光里沉着一层穷途末路的阴鹜。

他见过太多这样娇生惯养的胖女郎,蠢笨痴愚,越是到嫁龄,越爱往公子堆里凑,盯着公子哥的眼都泛光。

她救他一个死刑犯做什么?救他们一群死刑犯能做什么?

大约是在一群公子哥面前显显善心,关起门来叫他们为奴为婢罢了。

这匪怀着极恶的念头,琢磨自己身上每一寸骨头还有哪里可以做刃,好挟持这个小姐做人质。

可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击碎了他的念想。

这胖姑娘走到他跟前三步远停住了,板着一张脸,声音却是温和的。

“你的妻子救回来了,性命无忧,大夫说她年纪轻,吃半个月药清了肺炎,之后一年别干重活就行。”

几个白大褂抬着担架走上前,架子上的阿茂睁开眼,呼吸弱得听不着,胸口却在起伏着。

阎罗愣住,好像失聪了一般,只看到这胖姑娘嘴巴一张一合,声音雾渺渺地流进他耳朵。

“我是静海县令唐振之之女,你应是听过,我山上的厂子在招工——你手下的疍民有多少人?一千人以下我全能收,如果人比一千多,我给你们联系县城里别的营生——工钱月结,底薪一两半,多劳还能多得,这一千人安家落户,老人养老,孩子念书,我都能供得起。”

“你愿不愿意来?”

阎罗哑口失声,像断了截舌头,好半天才抖着唇挤出一句:“姑娘说真的?”

话才吐出来,他便被丛有志摁着头压低了身。这平常满嘴污言秽语的糙人,竟把“废你娘话”四个字憋回了肚子,一声吼吼醒了他。

“这是县令闺女,这位更是皇差,还差咱们那口饭?”

“我干!草民愿意……”

唐荼荼:“你不是草民,你有名有姓。”

“……我阎良,丛有志,我们愿意干!社哥、大壮!你们快过来!”

最后一封招工的告示贴进船舱,疍民爆出通天的叫好声,许多人都捧着热粥,痛哭着摸索着东方跪下,遥拜海神娘娘。

这一夜,像在黑暗里行船,而海神娘娘用最后的慈悲,伸手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海雾于次日清晨散尽了,两艘海沧巨轮放了烟弹才碰上头。对面船上的公孙家府兵隔着十丈远,扯着嗓门直嚎:“少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惊?可急死我们了。”

公孙景逸像生了一场大病,脚底板上稀里糊涂踩着棉花,这么着飘到茶花儿面前,惆怅中还觉得鼻子发酸。

他把茶花儿的眉眼五官瞧了又瞧,念叨了两遍“我真傻,真的”,又失魂落魄地飘走了。

两艘船紧着提速,比预计抵达天津的时间早了几个时辰。远在二里地之外,便见朝阳中十几艘巨轮泊在码头上,船头三丈高的将旗被风吹得猎猎。

旁边船上的公孙家府兵高举着海旗挥舞,大喜过望地朝自家少爷叫唤:“少爷快看!那是咱大爷、老爷、三老爷的兵!他们领着兵来接您啦!”

公孙景逸唇角哆嗦两下,一个笑都没能挤出来。

——那是来接他的吗?他爷多抠门,舍得给他出两艘船就对得起爷孙情了。

而眼下,步、海、骑三军上万人,并上几千精锐弓手和炮兵,由公孙侯爷和三大海卫所的将官领着,齐齐跪下,膝头埋进潮湿的海沙中。

呼声嘹亮,响彻天地:“下官救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千万兵马都跪他,等着他调兵遣将追杀海匪,只需二哥盖一个印,千百条人命都会薄成一张纸。

唐荼荼藏在心底的那点子迟疑又悄悄冒了头,五指缩了缩,想要从二哥的掌心中溜走,没溜成功,被他攥住了。

于是她也笑起来,迎着绚烂的早霞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口新鲜的、从陆地吹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