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几百疍民,官兵擒住这个,制不住那个,满船上高呼“海大王”的动静直叫人胆寒。

雾太大,两条海沧巨轮是同时从岛上出来的,另一条船已经被雾裹得没了踪影,只能盼着那条船上的官兵看见示警的红烟弹会迅速来援。

“阎罗,你还傻站什么?快走啊!”

那十几个白大褂围着阿茂,阎罗挣扯着,想去看最后一眼,想看看阿茂死前合没合眼。可他拖着条刚接上的断腿,哪里抵得过同行人的力气?被丛有志扯着后襟扔进了海里。

“——嗵!”

咸苦的海水塞了满口,阎罗觉得自己半条命也舍在这儿了。

海面上雾更重,丛有志飞快扯掉身上的衣裳束缚,发狠说:“海大王的船离咱们不到二里地,给老子拼了命往过游!若今日侥幸能入海大王麾下,咱们还是兄弟;若被炮火轰死,老子年年今日往海里洒酒,祭你冤魂!”

他们个个披头散发,赤身**,像海里浮出来的鬼。明知走的是一条死路,心火却烧得脏腑热腾腾的,为了防船上的官兵射箭,一个猛子扎进水下便朝着东边游。

官兵抓船上的挑唆者尚抓不迭,遑论下海去抓他们?

几百疍民冲破防线,有一些人噗通噗通跟着往下跳,更多的人扑到舷边,注视着阎罗他们的目光像看英雄,盼英雄赶紧与海大王接上头,带着海匪杀回来,让这些欺人太甚的官都尝尝受难的滋味。

唐荼荼扒开几个疍民,用尽全力吼:“回来!民是民,匪是匪!明年……兴许今年,朝廷就要派兵剿匪了!做海匪有什么活路!”

游在最后吊尾的几个少年人,仰起头,望了她一眼,立刻被船身挟起的浪头覆了顶。

唐荼荼难过得全身发抖。

她眼睁睁看着这许许多多的人,往歧路、甚至是死路上走,他们成群结队,却各个都是穷途末路的孤独。

天津不穷,海滨也不穷,但“疍民”太苦,这耻辱的名号一背起来就是几辈子,今日一刀剐了,入匪帮抛头颅洒热血去,好赖能换个活法。

她半个身子倾在船舷外,晏少昰把她往后扯了扯:“这些人是海匪的后人。海匪分帮结派,杀人夺宝是常事,岛上的头目最怕哪天落败了被屠满门,所以他们会在儿子晓事的年纪起往陆地上送,防着被仇敌断子绝孙。”

“他们与萧临风一样,是打小被送上岸的海匪,藏在疍民里讨饭吃——听懂了么?只要这些人游到海匪船上,就能活命,自有匪头接纳他们。”

唐荼荼盯着那方,胡乱点了点头。

海面的雾浓重,几息之后,再看不着阎罗等人的影子。

东边几十条艨艟飞快地逼近他们,船上火把明亮。放后世,这是快速登陆艇,船身狭长,载重不多,十几条桨板就能划得飞快,艨艟的作用形同哨兵和前锋,一旦开始疾冲,便是准备进攻的信号。

而海沧巨轮笨拙,三百多名水手在船腹中挥着巨桨,想掉个头都不是容易事,不可能跑得过艨艟,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可那些幽黄的光点越逼越近之时,竟伴着三声号角声停了船,几十条艨艟被海浪卷得上下点头,竟不再往前走。这一双双幽黄的眼睛在雾中窥伺着,居然没张开臭嘴扑上来。

“殿下!他们停船了!”

“相距多远?”

“一里有余。”

匪船这一停,比直直撞上来还叫人胆寒,满船的小官都慌了神:“他们做什么?是不是要买路财?”

“是不是要咱们上船续话?快,快安排几个使节!”

直到匪龙船赶上了艨艟大部队,调转船头,朝向正南位,呜呜的号角声刺破海浪,隐隐还伴随着敲锣打鼓的动静。

——要打要杀的关头,怎还敲锣打鼓跳起火把舞来了?

公孙景逸喃喃:“他们是在拜神……今儿是娘娘正祭的最后一天,海滨有传闻,说祭娘娘的这几天要心诚,不能让娘娘看见你心里的鬼祟——商人不能钻谋,懒汉不能偷懒,杀猪匠不能宰猪……海匪、海匪莫非是不能杀生?”

船上官员十几双眼睛愣愣相对,这半口气还没敢松下来,又被老船官一句话送上了悬崖。

这在海上飘了半辈子的老汉,狠狠敲了敲漏刻钟:“少爷别糊涂了,他们在等时辰!再有半刻钟就是子时了!娘娘只管人间五天事,一过子时就是初六,海匪就要杀上来啦!”

啊,是了……

船上所有人都意识到,论信仰,吃海的渔民哪有赌命的海盗真诚?

晏少昰唇抿成一线:“两条路——其一,我们弃大船逃,咱们船上有舢板,屁股后头拖着几艘淡水船,能盛得下百来人。小船划得快,分散开,一路向西,大抵能在明日傍晚逃回天津。”

公孙景逸急急点头:“对对对,就要这法子。”

晏少昰发狠一笑:“可我平生最恨匪寇。军中禁令,死里求生的是好兵,怯战畏缩的是逃奴——这舱腹中有三百水手,你要舍多少条命?”

公孙隐隐听出他这层意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海匪又不是见人就杀的,海匪只杀官和商啊!这五百疍民、三百水手哪怕做了匪,将来招安还能招回来啊!”

“做了匪,没有能回头的。”晏少昰瞧着这绣花枕头,冷冷哂笑一声:“招安是做给世人看的,实则剿匪会杀掉十之六七,独留下老弱妇孺,彰示朝廷慈悲。”

他纵身一跃,踩上了第二节帆架,俯视着甲板上的疍民,提气喝道。

“诸位听好了!做了匪,没有能回头的!今日尔等上了贼船,来日,剿匪兵就会杀到海匪老巢——尔等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不会织布不会种地,‘海大王’会将你们当成自己人?呵,笑话!今日上贼船的,来日都是被海匪祭旗的命!”

“老弱妇孺躲进船舱,男儿提刀守在甲板上,会用刀枪弓箭的最好,给你发刀枪弓箭,杀一个匪,得五两银!还敢挑衅闹事的,直接提了脚扔海里去!”

船上高呼“海大王”的声音渐渐休止,别说是疍民,官兵也从未听过这样野蛮的招抚书,野蛮,竟管用,连消带打地压制住疍民的七情六绪,满船人都惶恐着闭上了口。

“全军听令!所有炮兵不计火药炮弹损耗,朝着东边轰,一盏茶内放空所有火药。”

这一趟,海沧船是为了供神来的,三五千斤的重炮是一门没带,船上的礼花炮都比火炮多。再威风的战船一旦变成仪仗船,那就是被拔了爪子的老虎,只能盼着一声虎啸吓退宵小。

所以火炮要集中,要密集,要漫天炸火光,叫海匪分不清这条船上到底载了多少火炮,压着他们打出威势来,才能叫匪王忌惮。

可这条船上配了几门炮,公孙景逸比他清楚得多,愣神了一眨眼的工夫又问:“是要边战边退吗?”

晏少昰:“不能退,我们追上去。”

公孙景逸惊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唐二哥!这关口你说什么胡话?咱们这百来个兵追上去,不够海匪当盘菜的!……”

他话未落,右手仅仅是抓着唐二哥的肩膀拽扯了一把,便被侍卫以刀鞘击中了肘关节,公孙疼得一激灵。那些侍卫更是离谱,一把给他摁地上,跪伏在唐二哥脚边。

“放肆!还不见过殿下?”

“……啊?”

公孙景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国子监学生,张开双臂,由着近卫给他扣上了胸甲,松垮的士子袖被束臂收紧,头盔上的猛兽狻猊昂着首,双目怒瞪,张开巨口。

那一瞬间,公孙一身热汗都转凉了。

……龙生九子,大将为狻猊,威武百兽率从。

而这些天来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那双装模作样笑了几天的眼睛,眼里是比刀光剑芒更锐亮的影。

满船的老弱病残全都下了船舱,这一小片**没引起多大的关注。

等炮兵调试好了小炮,凭手上份量填塞了火药,东边几十条匪艨艟息了锣鼓,抄起桨往这头冲。船官急得满脸汗:“大人,少爷!子时到了!”

唐荼荼手脚发麻,咬紧腮帮才控制住自己两条腿往前站。

“过来。”晏少昰唤她。

唐荼荼定了定神,走过去。

“不是想学炮?来,我教你。”

他们有八门威远炮,这炮重一千二百斤,看着小,实则也是结结实实一根沉铁。好在战船上的炮每三月更换一轮,精钢筒箍锃亮,是很好的火器。

廿一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右舷,这是直面海匪、最危险的一侧舷,谁也不知道海匪们造的杂炮能轰多远,会不会一炮过来把姑娘轰成炭。

女人,从来是应该躲在战士后边、藏在角落、下到船舱里提心吊胆等待战果的那一拨人。

可姑娘不是那样的姑娘。殿下站在这儿,廿一又觉得什么都不畏惧了。

他们“廿”字头的影卫当年认主,交出去的就是自己这一条命。而殿下永远不会错。

这铁筒里盛着炮兵急匆匆塞进去的火药,盛着小孩玩意似的礼花弹,炮筒冷得像坚冰,唐荼荼手贴上炮柄,掌心的筋络都被冷得跳了几跳。

可二哥的大掌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胸前铠甲贴着她的背,那护心镜本该是冷的,竟有暖意顺着她的背往心口攀。

他这样拢着她,于是唐荼荼也像穿上了铠甲。

有那么一瞬间,唐荼荼想起去年在南苑猎场,二哥教她用床弩的情景。驹光过隙,那日的事犹在目,那日二哥也是下颔抵在她发顶,手把手教她做个战士。

可这一次,她听到身后人低低笑了声。

“今日,要是能完完好好地回了天津,我与你讲一件事,你当应我。”

“什么事?”唐荼荼分了半丝神,他又不再讲了。

晏少昰握着她的手,调整好炮筒仰角与落点,他知道这丫头的心算比谁都快,一道抛物线出来,仅靠目力就能算出大致的落点公式。

他引着唐荼荼后退,抓着她的手点燃火信子,涂了麻油的火线窜进炮身。

“咚——”

这门炮没轰着海匪船的边,花里胡哨的礼花弹没来得及迸开焰火,就一炮炸开了海。

八门炮齐发,卷起滔天的浪,把匪头的艨艟阵搅了个地覆天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