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军演下来,从老将到百夫长、乃至城头观战的所有兵都看出了门道。

这与他们军中的操练不一样。

当世没有后世那样的军事演习——所谓的“演练”,其一是操练单兵,练枪|刺、刀劈、挥砍,两到五人对打;其二是操练阵型,冲、杀、止、退与简单的结阵。

从没有过千人对千人、火器全上的军事演习。

火器营四百兵分作两组,抬着一箱一箱的炮弹往车上装。

城下整队的兵哪个还笑得出来?只觉得这一场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

“胡闹!殿下年轻鲁莽,你们竟没一个劝劝?”

司老将军听了信儿,从城楼下来拦阻,抓住个面熟的侍卫就要问他二殿下在哪儿。

可那不是普通侍卫,那是晏少昰贴身的天字影卫,没见人怎么动,脚下走的还是直道,可错身一避就躲过了司老将军的手。

“将军别急,殿下有数的。”影卫低笑着言语了一句,把箱壳在司老将军手心上贴了一贴。

——有个屁数,堂堂皇子,被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野小子带得昏了头,小炮打人岂不是……

箱子的分量落在手心,司老将军忽然咦了声,不吭声了。

分量不对。

这一箱子装实弹能装八枚,实弹是精铁铁壳里装着铁屑铁砂,分量很重,一箱起码三十斤,像这样往他单掌上一放,能把他半边肩膀压沉。

手上这箱子却不重。

他一时没想明白这里头是什么东西,看着侍卫走远,举步间,箱子底边的缝隙中漏出一缕泥土,细细地往下落。

司老将军恍然:是了,这是泥土弹。

就是之前上马关操练火器营用的那玩意,黄泥和水汆成的泥蛋蛋,填药不多,也打不远,轰出来的动静却不小,军营里谑称是“小孩耍炮仗”。

只要这泥弹不是当当正正轰到人身上,就出不了大事,溅开的碎泥杀伤力不大。至于气浪伤人,没法儿了,那小子说了,一场军演中允许百分之三的伤亡。

司老将军掰着指头算两千人对阵,百分之三是多少,算了算数也不小,他眉头的老褶又连成行了,叹了声:“胡闹。”

可是说不得。

殿下再有两年就及冠了,拿得起自己的主意了,这江山迟早是他们这一辈儿的。

司老将军背着手,站在城头望着城下两千兵惊惶失措的模样。

分明用的是泥土弹,殿下偏偏事前不讲,把一群兵蛋子吓得屁滚尿流。营中已有骂声了,万一有了伤亡,还不知心里边要骂几天。

红蓝攻守方都是千人,两千人排在城下黑压压一片,盔甲从头捂到了脚,只能靠背上的营旗分辨阵营。

从上马关朝着赤城前行,身后是万余人的观战队,几乎守关的前军全来了,没人想错过这样的对抗战。

选赤城做军演地点实在选得险,这座破败的城离元人大营仅有二十里距离,快马半个时辰就到。一旦元人发现了他们的动向,重兵压过来,怕是不妙。

一群将官骑在马上,有副将打马凑过来。

“殿下,末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火炮打起来动静太大,咱们还是收敛动静为好,万一惊动了蒙古人,其趁乱出兵……”

江凛一呵声,偏头看他。

“那是咱们的城,怕什么蒙古人?我等作为边将,本该寸土不失,眼下不得收复失地是因为城防难补,可迟早,这座城要叫咱们夺回来——如今不过是去自己的后花园玩几个时辰,还怕蒙古人?”

副将一噎,本想说自己没这意思,转念一想:嘿我可不就是这意思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忙拱手认错:“萧将军教训的是。”

嘴上说着不畏不惧,他们行动却谨慎,哨兵早早上了城头,端着千里眼,沿着北城墙站了一排。要是蒙古人趁乱攻来,来的人少就打,人多就跑,进退都得宜。

陆明睿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兴冲冲地上了城楼,“小将军,这仗咱们怎么守?”

青木案周围摆了好几盏明灯,照得整个望亭辉光熠熠。几个鬓角见白的老先生围着坐了一圈,手头全抓着笔和纸,忙着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是……?”

陆明睿刚张嘴要问,看清了其中一位老先生的相貌,立刻明白了。

那是舆图大能裴方圆,工部舆制司郎中,绘的是各省府道与天下图——他曾在德州见过裴家绘运河图,当地的官员会督促漕头将整条河道前后戒严,不允许任何商船客船过路,以保证河流畅通,叫裴家的测距船能匀速驶过整条河道,中途不必为了别的船让道改向。

这几人全是军中的算师,数算一绝,放国子监去当先生都是大材小用了。

陆明睿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小:“小将军,咱们这回如何守啊?”

太阳已西沉,西方的霞光也渐渐灭了,昏蓝的四野隐约能看见几个巨物的轮廓,那是攻城械。二殿下带着一千攻城兵,整队的速度不慢,已经大致能瞧出阵型了。

江凛收回视线:“你决断罢,指挥权给你。”

陆明睿直瞪眼:“这是我决断的时候吗?你这孩子怎么经不住夸,后晌还好好的,怎么一声不吭就撂挑子?怎么了这是?”

身后几位老先生哼哧哼哧直笑。

江凛一个将近三十的糙老爷们,被他当众落面子落得有点窘迫,无奈说:“我有别的要事,你带兵守城,我得算点东西。”

要带着这群老先生,算逆风、背坡等等条件下的火炮数据,算攻城械的理想效果模型,夜晚自然光、火光、烟尘对各兵种作战视野的影响,实弹演习中的风险控制……

一旦战起,海量的数据会涌进来,几位古代数学家要以人力做电脑的事儿。

他们迟早得加大夜训的比重和难度。

许多将军打仗要随身装着龟甲卜天气,只中意在晴天开战,酷暑天不敢打,严寒天也要避战,夜间更是只巡防、不主攻,因为天黑打仗是兵家大忌。

其实望远镜弥补了肉眼的不足,火炮弥补了天气的缺憾,盛朝远远有比北元更强悍的战场适应能力。

裴老先生乐得看两个小辈斗嘴,笑着问:“小军师打算怎么守?”

陆明睿道:“先以小炮轰壕桥与填壕车,再轰云梯,以弓兵压制攀墙兵……”说了很长一段。

裴老先生笑道:“小军师这说得不是挺好么,晓畅明白,连老朽都能听得懂,还有什么好踌躇的?”

陆明睿神情有些困窘,还是下意识地望向江凛。

陆明睿精学六韬三略,算是纸上谈兵里最佼佼的那一撮人,可因为从没打过实仗,殿下给他拔了个军师将军,却没开司立事,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展长才、坐稳军中大谋师的意思。

老将多有质疑,陆明睿自己也未必坚定,不论想出什么良计奇谋,总缺了点“用我这计策,此战必胜”的底气。

江凛冷酷说:“你自己决断。败了睡猪圈,胜了,另外送你一套书。”

“……”陆明睿一咬牙:“成交!”

赤城是有护城河的,狭细处也有二十米宽。春分时节冬雪消融,虽然河面还结着冻,可河冰厚度经不住踩,想攻城,必须先拿巨石把河填实了。

他们据着天险与城防守城,实则并不好打,因为南面被轰烂的城墙就是最大的破绽,那头才是防御重心。

酉时正,天边余晖还剩最后一缕,战鼓声轰然敲响。南面的冲杀声汇成了浪,千人行军,踏着鼓点沉甸甸地行来。

以百人为一组,几十名重盾兵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半个弧面,笨重的塔盾比人还要高出一截。这钢铁怪物挪腾很慢,却能挡住泥土弹。

重盾兵要在炮弹冲开的气浪中死死撑在原地,扛住一颗火弹,就能在敌兵填弹的空隙中向前行进几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