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觋得了恶疾暴毙的消息,没传出大帐去。

帐外马嘶人嚷,一阵吵闹后,日出时分响起了火不思凄婉的慢调,和着悲切的挽歌。满军营的北元将士听着这事,都不可置信地狂奔赶来,在帐外等着送别大巫。

而仅隔一道帘的大帐内,满地尸体横陈,蒙哥拿着块锦布,面不改色擦干刀上的血,视线落回来。

给大巫修整遗容的汉人大夫眼皮狂跳,额头的汗直往眼里淌。大夫慌乱歪低头,往袖上蹭了一把汗,手却一丝不敢抖。

他将大巫肚腹的血水吸干,绷带厚厚实实缠了几层,一身体面的丧服裹上去,等了些时,看底下再没有余血渗出了,这才为好。

萨满教用的是立棺,送上山天葬,尸体摆进立棺里头不能露端倪,看上去必须是安详走的。

蒙哥冷淡地笑了声:“神医,做得不错。”

他说的是跛脚的汉话,北地口音浓郁,这是蒙哥这两月从边民口中学来的,他是聪明人,闲暇之余用了一点工夫,竟也学会了许多汉话。

大夫抖了一抖,满肚子的圣贤典章撑住了他的骨气,没当场跪下。

他知道这敌将是想灭口了。

北元的窝阔台汗王是萨满教的忠实信奉者,他们国内宗教繁多,百姓信仰驳杂,唯独萨满教是延续了千年的国教,从远古流传至今。

元人军营里八成以上的兵都天天拜腾格里长生天,乃万物至高神。

巫觋作为长生天神在人间的口传使者,竟被大帅一刀攮了肚子……

眼见蒙哥擦干净了刀,站起身朝他望来了,大夫挺起胸膛闭上了眼。

“来人,带神医回去。”

大夫猛地睁开眼。

蒙哥盯着他:“我们的大夫不够,我留你一命。用你最好的手艺,给我的将士治病,敢作乱,剐。”

大夫额头的汗淌入眼,刺得他眼泪直流,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哀。

大帐里,十几员大将坐成两排,手边放着酒肉和奶食,谁也没碰,谁也没吭声。

远在大都的窝阔台汗王登临大宝不过三年,还在筛捡亲信的关键时刻。想把各部精兵拢在手,是个烫手的事儿,汗王索性借着“征讨四方未服诸国”的由头,命令各宗室长子领兵出征。

这一筛捡暗藏玄机——剽勇善战、狼子野心的,往西边的莽莽草原上派,西头有诸多小国,够他们分散精力了。

听话的,留在身边做亲随。

仗打得好又听话的,才会加官进爵。

蒙哥二十又三,其父拖雷原是北元的大监国,却死在盛夏七月,死得蹊跷。他得知父亲的死讯千里奔行,赶回了大都,才知父亲是死在打仗回程途中的,人人都说父亲得了一场热病薨的,连尸身也没留下。

守丧百日刚过,汗王就催着他出征了。

蒙哥自己军功赫赫,自觉不比哪个大将差,却是在场唯一一个失了父族倚靠的。

阿爸嘎(叔父)却点他做左翼大军的主将,要是他能率着大军长驱直下,一举攻进京城,就能提着盛朝皇帝的头回去请功。

而他要是困在此处,始终楔不开上马关,则会沦为大都的笑柄,就算灰溜溜地回了大都,也再无颜面担起孛儿只斤家族的姓氏荣耀。

阿爸嘎是把他放在火上煎。

副将们私底下拉帮结派,议事时仍窃窃私语,是瞧不起他。

“讲出来!鬼鬼祟祟说什么!”蒙哥猛地击桌喝了一声。

“蒙哥你发什么火?丢了真神使者,我们不着急吗?”

年轻的将军们连敬称也不叫,各个神情阴晴不定。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将军言之凿凿说:“大巫从不说谎,他做天神使者七十多年,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盛朝人一定是造出了什么神兵利器,能一眼看透千里,看破咱们的布防!”

众将纷纷点头。

盛朝的火炮永远对着他们,不论白天黑夜,不论小股探子,还是千人前锋,一旦靠近就骤然轰过来,像一双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的天眼。

……盛朝人,有怪异的眼睛,能从京城一直望进大都去……

……鬼怪赐下金色的天眼……

大巫的话穿透混沌,将他们近一月的迷惑扯开了一条思路。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探探他们,带战俘来。”

殿下走了十天,军营里一片寂静。

万里眼放在城楼上,总有副将不听军令跑上去乱用,一旦看见蒙军的小股探子游近,就张牙舞爪地杀上去,毫不顾忌会不会暴露这万里眼的存在。

副帅孙知坚年岁大了,不愿跟后生小辈计较,索性令工匠砌了个小小的铁屋,挂了铁门与三道密锁扣,钥匙装在自己身上。每天挑视野好的时辰,他亲自坐到城墙上,将军们排着队用万里眼,倒也和睦。

元军的营地一片沉寂,远远望见他们过了个盛大的白日节,节后赶牧、驯马,安静又悠闲。

那些盛着二十万铁骑的蒙古包沿着地平线铺成行列,也显得无害了,仿佛一排懒洋洋的兔子露着肚腹打滚,瞧不出嗜杀本性。

军师陆明睿端坐在万里眼前,从圆形的镜孔中望着敌营。离得太远了,人与景都褪了色,是灰蒙蒙的。

他道:“元军狡诈,今晨主帐旁升起了白旌,这会儿又有大队人马往赤城去了,不知是什么意思,诸将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每天秃噜几遍,翻来覆去就是“元军狡诈”“不可掉以轻心”这么两句。

众人都听腻了,闹着:“陆军师看完没有?该换人了!”

隔着十里地,赤城的南城垣遥遥在望。

赤城本是盛朝的上北路第一关,剽悍坚固得像一头蛮牛,城墙外廓厚实,城池占地广,左右又有长城可倚,任谁来了都要夸一句“北境之咽喉”。

他们这上马关一个中型关,规模还不足赤城一半,因受地势所限,城防也不是正四方的,浑似跟在赤城屁股后边的小老弟,丢了赤城实在叫人肉痛。

陆明睿瞥了葛规表一眼,又跟随那大队北元兵的行走路径挪动万里眼。

说来也怪,元军攻下赤城,起先只留了万人兵马清点财物,兜着财物走了,大军又退回到原野上,竟还在野地里扎营。

这不合常理——照理攻下一座城,占住一座城,赤城又是中原扼要,兵家必争之地,北元不把这座城占住实在古怪。

陆明睿听着他们几个将军胡乱猜测,淡淡道:“诸位想错了。元军从不擅长守城,他们大量武备都用在攻城上,缺乏守城械。何况这么大的主城里,暗巷密道无数,敌将不熟悉地情,容易叫咱们钻洞反打回去。”

“加之城民逃得匆忙,城里禽畜不知留下多少,在酒足饭饱的地方消磨意志,堕士兵锐气,于他们而言,百害无一利。”

他说话语气慢慢悠悠的,总是噙着点“天下万事万物尽在我胸中”的自得,几个将军听完心里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陆军师其人确实有那么点多智而近妖的味儿。

赤城的南城墙斜斜面向上马关,城防空了几个月了,而今日,朝着他们这向的城墙外廓上站上了人。

于前晌动身的那一大队敌军,井然有序地上了城墙。

天色清明,镜片明透度也足够,可放大倍数太高,盯久了难免头晕目眩。陆明睿挪开歇了歇眼。

“蒙哥此人,探子回报中对他最多的形容就是‘沉默寡言’。他爹拖雷行四,是成吉思汗最小的儿子,依循北元旧制,本该是幼子继承汗位,结果成吉思汗属意老三窝阔台,拖雷他那二哥又跟老三穿一条裤子。”

“北元选继承人不是汗王一人说了算的,还有部族议事会,议事会长老又推举拖雷做汗王。两边斗了两年,最后拖雷退让一步,拥立兄长继位。”

“拖雷做了几年监国,最后死得不明不白。”陆明睿悠悠问:“你说这当儿子的,会疑心什么?”

为将者,与皇帝生了嫌隙,就是最好抓的破绽。

陆明睿眯着一只眼,贴住万里眼,直直望到十里之外的城廓上。

他忽然笑意一怔,表情有短暂的空白,又很快复归原样。陆明睿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笑说:“蒙哥酷信巫觋卜筮,堂堂主将,天天求神拜佛的,没甚么意思。”

几个将军哈哈大笑。

“孙副帅,把这万里眼锁了吧,今儿闹不出什么名堂了,看他们跳大神实在没意思。”

葛规表却最是敏锐,看见陆军师手扶在镜头处,不太自在地倚着铁壁站着,手始终挡着镜头。

“你看着什么了?”葛规表大步跨上来,推开陆军师的手,就要自己凑头过去。

陆明睿一个文人,竟以手堵着镜片死死不松,可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挡不住葛规表拉扯一下。

眼看葛规表捂起一只眼,要贴上镜头了,陆明睿蓦地变了腔调:“来人!捆了他!”

“怎么啦?怎么嚷起来了?”

葛规表一边城悍将,其长兄葛都督又是战死沙场被皇上追赠谥号的,陆明睿一个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绣花枕头”,什么才能也没展露过,城墙上的将士哪个听他的?

众人迷瞪着,还不知道这头发生了什么,陆军师和葛将军怎么打起来了?

等他们上前拦人时,已经迟了。

那是……

无数笨重的铁锅被搬上城墙,刚点燃的干草还未起烟,活生生的人挣扎着,被元兵剥去破衣,赤条条摁进铁锅里……

那是因为断后而被俘的赤城将士。

葛规表的瞳孔骤然紧缩,身形暴起,狠狠两拳砸开身边擒住他的卫兵,吼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意思?!”

“北元在活煮战俘!拿着铁锅煮活人!孙副帅给我点兵!老子剐了这群杂碎!”

这是每日例行巡防的时辰,城墙上十几位将军全在,听他此言众人神色大变,凑到万里眼前看了一眼,立刻滔天大怒。

“副帅不可!”陆明睿额头突突直跳,飞快陈明利弊:“一定是咱们近些时万里眼用得太频繁了,叫元人猜到了咱们有此等利器。他们今日抬着铁锅上城楼,早有准备,必定是在城中设了伏,今日绝不可出兵!”

几个将军力如蛮牛,拉扯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你个书生懂个屁!我等多少刀山火海捱过来了,怕什么伏击!”

“末将请战!”

“末将请战!”

孙知坚一员老将,年轻时整治过乌斯藏都司之乱,青年斩锋,中年扬名,自幼学的就是兵者诡道、为了取胜不必计较手段的道理。

他却过早地做了天子近臣,后头那些年始终走的是仁义之师“讨不义,诛有罪”的正统之路,从没见过这样恶毒狠辣的计策。

城墙上下一片沸然,曾经退兵至此的赤城将士隔着国仇与家恨,吼声震天:“杀了他们!救回兄弟!”

“我等自幼习武,武人当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这群杂种的炖锅里!”

陆明睿一个趔趄滚起来:“副帅不可!南城垣与我们相隔十里,元人知晓咱们能看见,专门跑到这头演给咱们看,这是诱敌之计!”

孙知坚马步沉沉,死死盯着万里眼,只觉着自己二十年征战沙场,杀人累万,也从没做过这样两难的决定。

他看着几百战俘被捆在旗架上千刀万剐,被捆在高高的篝火堆上焚烧,被活生生地从城楼上推下去,摔成烂泥。

甚至,被拉上城墙与吃了药的畜牲交|媾。

这老将军眼里爆出血色,吼了声:“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