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下肚,唐荼荼填满了胃里的余缝。

其实她最近两头跑,一忙起来就不惦记饿了,胃口渐减,晚上的宵夜轻省很多,要么吃一份酱油醋大拌菜,要么清水炖只梨,扔两粒枣,一丝糖也不加。

今晚这一碗高胆固醇……

嗐,失智了。

街上生意冷清的铺家陆续打了烊,这家摊子上也只有他们两桌人了。

坐久了冷,唐荼荼起来走了两步,扒拉着脑子里的行程:“二哥,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们运动会的场地如何?”

晏少昰放下两粒碎银,付了这一餐,起身,极专注地看着她。

“怕是不行,我今夜就得走了。”

唐荼荼毫无准备,被这句话敲得灵台一懵,怔在那儿:“不是说……要呆两天吗?”

晏少昰:“昨日,今日,两日了。”

唐荼荼瞳仁缩了缩:“怎能这么算?我以为是昨天下午,到明天下午呢。”

天津城这么大,从城门口到静海县都得走半天。说是两日,其实只呆了一天。

“夜路又不好走,路边的碎雪还没化干净……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讲……”

她说不下去了。

檐下一排红灯笼灼着眼,前边呛到的胡椒面儿后劲也足,刺着嗓。唐荼荼说着话,不知怎么,心里一股酸涩直往天灵盖冲,她差一点就要露出个哭脸来。

意识到表情变化的瞬间立马忍住了,只抿了抿唇。

于是晏少昰只接收到浅浅一层——她嘴角下捺,是不高兴的样子。

她这半年,长个子了。

杨柳一样脆嫩的年纪,个头不像小子那样是窜起来的,是不紧不慢的、细无声的生长。

在京城时常常相见,没感觉她长高了。今日站在跟前,才留意到她长了半乍高,晏少昰已经不用低头看她了,只略略俯下视角,眼皮一拢,就能把她盛在里头。

他慢声哄她:“今夜到城门附近歇下,赶着黎明就能出城了。”

圣旨是父亲的旨,有血缘牵系着,违旨虽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放到他身上,这是少有的离经叛道了。

军务要紧,满打满算只能留这么两天,粮草辎重走得不慢,再拖一日兴许就要出岔子了。

唐荼荼一声不吭,他说一句,她点一下头。

听二殿下又说:“今年你的生辰,我也赶不回来了。”

她生辰一月十七,离上元节只隔一天。晏少昰惦记了几个月,临到跟前了,来不了了,他算着日子匀来匀去,怎么匀也匀不出三天工夫。

大抵是夜风太冷了,冷得唐荼荼鼻尖发酸,眼角也发酸,左看右看想找点东西分分心,这么大个个子站她面前,左看右看也避不开他。

唐荼荼憋着这酸咕哝:“没事儿,反正也不是我的生辰。”

晏少昰低笑:“我省得。那你自己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自己啊……”唐荼荼唇角又被莫名的开心牵起来:“那我可得仔细算算历法了。”

她矜持地低着头,踩着地上的石砖线,嘴角翘得老高:“我好几年没过过生日了,要过过的也是阳历,农历生日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四月十几来着。”

——那还早,赶得及。

唐荼荼深吸口气,捏平了声音,很深明大义的样子:“生日是小事,打胜仗才是大事,二哥上了战场千万谨慎些,别冒进,也别轻敌。”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几句,一晃眼,看见二殿下噙着笑。唐荼荼立马停住口,暗恼自己跟人说这个干嘛,人家能不懂这道理么?岂不是外行瞎指挥。

几名影卫牵着马等在街口,街灯与天幕拉扯着,投下一排深重的剪影。马蹄不耐地踢踏几下,像在催他。

唐荼荼目光挪回二殿下身上,眼睛又涩起来了。

他不是什么二哥,他也不是胸无大志的皇子,他是边城的统帅,是领着十万精兵守在边防线上的战士。

忙里偷闲来看看她,再送,她也不能跟到边关去,就该止步在这里了。

唐荼荼忍住心里的酸,其实她难受得有点想摁摁眼角,又怕露了矫情,咧开嘴时还是笑着的。

“不送了,告个别吧。”她爽快道了声,朝身旁伸出一只手,五指微拢,明晃晃地笑望着他。

古今礼节同源,许多都有古例可循,这握手礼虽不常用,晏少昰看见她笑盈盈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伸手握上了她。

可冷不丁的,唐荼荼贴近了一步。

几乎将自己投入了他怀里,握着他的右手不松,另一条手臂眷恋般揽了揽他的肩头。

他穿了一身鹤羽大氅,背后的毛羽厚实又柔软,手指扶上去,会陷在里头。

身前是绸面料子,冰凉凉的贴着脸,眼前有几点靛蓝色的绣图,离得太近,没看清绣的是云还是鸟。

胸前轻轻一声道别:“二哥,珍重。”

晏少昰被这声音钉住双肩,钉住双脚,钉住喉骨,将他锁死在风中,一动不敢动,僵站了好一会儿。

他喉头里堵了东西,这一瞬,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应尽之责都抛诸脑后了。

可这些终究是他的甲,丢开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又迅疾回弹,撞进他的胸口。

上位者如人之首,众所仰庇,从他出生那日起、从第一口禄米吃进嘴起,就得把黎民百姓的分量担上肩了。

而她有自己的路。

于是晏少昰只问,像往常每一次的好奇那样,低声问她:“这是何礼节?”

唐荼荼脸颊发烧,含混说:“给革命伙伴的最高礼节。”

晏少昰不耻下问:“革命伙伴,又是甚么?”

唐荼荼脸更烫了,从脸颊烫到脖子,脖子烫到双耳,她信口胡诌:“就是……怀着同一个理想和目标……在不同的方向努力……不需要天天见面,友情也能长长久久的……伙伴。”

明知道人家听不懂她这瞎话,唐荼荼自己先害臊了,往外直摆手:“快走啦快走啦!下回再来的时候得提前吱声啊。”

突然后腰一紧,她脸上又被冰了一下。

二殿下一条手臂回揽住她,年轻的身体,肘间力道惊人,唐荼荼隔着棉衣都能感觉到他那臂甲硌腰,而耳侧的心跳勃勃。

“礼尚往来。”

他声音板正,唯独尾音翘了个尖,像反过来揶揄她。

唐荼荼傻了。

晏少昰闷声地笑,隔着半条街,远远望着这头的影卫也都肩膀抽抽地笑。

——干得漂亮!

一行人飞身上马,沿着长街疾驰而去。

远近更锣一声声地敲,是戌正时分了,天上蓦然炸开一片焰火,家家户户听着声儿,鞭炮声也应势响起。

他听到千响、万响、十万响的鞭炮声,觉得畅快,扬鞭策马,座下神骏风驰电掣,更是畅快至极。

晏少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唐荼荼愣神跟出了几步,五彩的焰火与月光银辉流泻,一起拢住她。

檐下灯笼金红辉耀,星河灿烂,弯月皎皎,巷道里五彩的酒旌,那些绚烂的色彩一齐齐撞进他眼里。

人间正是新年。

唐荼荼再忍不住了,迎着风,眼里的干涩全化成热泪,望着那一队人马越来越远,远成了蚊蝇小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她在风口站了好一盼。芙兰凑上来,好笑:“姑娘哭什么啊?”

一瞧见她眼睛,芙兰愣住了:“姑娘眼睛怎么红得这么厉害?右眼都冒血丝了,快让我瞧瞧。”

唐荼荼又抹了一把眼睛:“我也不知道……其实也没有很舍不得,但就是觉得眼睛涩,闭眼难受,睁眼也难受。”

芙兰是忠仆,机智的忠仆都知道给自家主子敲边鼓,轻悄悄咬着字问:“姑娘,是不是喜欢咱们爷呀?”

她这话,并上唐荼荼那“把二哥拐回屋”的狂想,刺激得唐荼荼打了个激灵,颇惊悚地看着芙兰,眼泪立马倒憋回去了。

芙兰:“……”

凉凉。

路漫漫其修远兮,远远远的得论年计。

时辰不早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芙兰和叁鹰跟在她后边,一路絮叨着:“姑娘快别擦眼睛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了?还只红右边一只,别是看打铁花那时候被眦了眼吧?回去找咱家小大夫瞧瞧才好。”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进元军大营之前,活了八十多岁的巫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军医分明摸着人已经断了气,身上余温也散尽了,才刚哀嚎完:“大巫崩了!”

后脚,巫觋竟腾地从榻上坐起来了!

“啊——!”

大帐里的军医、奴仆惊骇地连滚带爬,滚了两滚,竟似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摁在地上,半分挪不动了,军医眼球瞪得快要脱眶而出,面色涨红,却一字发不出来!

一帐死寂中,只有帐外巫士幽幽的呜咽声。

蒙哥掌心徐徐向上,握在刀柄上,双眼紧紧锁死黑帐后的这死人。

巫觋弓着背坐着,老出十几条褶的眼皮低垂着,望着自己的足尖,一动也不动,听不着一丝气息。

这尸分明没抬头,却有一股被他目光打量的凉意,在诸人身上游走了一遍。

蒙哥缓缓走上前,弯了一节脊骨,恭谨问:“大巫,可是有未尽之语?”

巫觋慢腾腾爬起,从帐帘内露出一颗头来,定到他脸上,瞳仁茫白,一丝黑也不见。

饶是蒙哥自小提刀长大,身经百战,看见这场面心头还是咯噔一跳。

见巫觋半晌不动,只是盯着他,蒙哥仿佛受了些启发,缓缓屈了右膝,膝头抵在地上,更恭谨地唤了一声:“大巫是有未尽之语要交待?”

屋里众人吓得脸色青白。

忽然,巫觋嘴唇抖了抖,声门大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吼:“我看见了!鬼怪赐下天眼!盛朝的将领眼里有金火!”

这是神谕!巫觋口通了神谕!

蒙哥猛地瞠眼,握在刀上的手转而握拳捶在自己胸膛,提声道:“请真神细说。”

巫觋深喘了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喘得像个破锣。

“盛朝人,有怪异的眼睛,巨大的、像条肠子一样的眼睛,能从京城……一直望进咱们大都去!”

“他们得了鬼魂的助力!从鬼魂手里得了金色的眼睛!”

“金色的箭矢会穿透汗王的心,汗王危矣,大都危矣!”

他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嘶吼中,厚重的帐帘陡然被风刮起,狂风咆哮着涌进来,卷走了帐内的每一丝热气,也卷走了巫觋的最后一口气。

**的黑帐被刮得乱飞,巫觋生前起码有三年时间避居不出,他把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帐内层层黑纱幔布,摆弄得像个迷阵。

眼下黑帐被风卷起,众人才看清他的病容。

他双腿上鼓起了簇簇青筋,似无数毒蛇一样盘曲撕咬,腹部隆起了老高,像腹腔里填塞了一个怪物。军医抖着手上前一按,圆鼓的腹部里那东西竟会躲着他手掌走。

奴仆满帐连滚带爬,惨叫着:“大巫泄露天机,惹真神发怒了!真神发怒了!”

在巫觋一脉的文化中,神与鬼从来都是不分家的,历代巫觋多数死状奇惨,少有善终的。

蒙哥吼了声:“鬼叫什么!”

他对准巫觋蠕动的肚腹,提刀便刺!

那里边竟不是怪物,血里混着一滩腥黄的臭水,终于寻着了一道口子,从他刀口喷射而出。

蒙哥脸色大变,立刻扬起衣摆抵挡,还是被这积液喷了一头一脸。

军医吓得厥过去了,身下尿骚味儿重,周围侍仆哭嚎着“真神降罪”,满地胡乱磕头。

蒙哥暴起一刀斜斜剁了离他最近的半个头颅,血飚射成线,帐内终于安静了。

他扫了军医一眼,神情阴沉:“提个汉人大夫过来。”

军营里有战俘牢,是攻进赤城时城内的最后一波守城军,大约八百来人,彼时弹尽粮绝,死守着等百姓和大军撤退,是引颈受戮的羔羊。

北元营地里屯粮不多,几位将军都主张杀了这群战俘祭旗,蒙哥没答应。

不多时,一个汉人大夫提着药箱赶来了,战战兢兢上前,在那一滩血水里摸索半天,窥着蒙哥的神色开了腔。

“大巫肝脏上长了个瘤,毒根深藏,穿孔透里,这瘤摸着有半只手掌大,溃脓生腹水,才有这……”不敢讲了。

蒙哥沉着脸听完:“伺候他的人也染了病?”

大帐里一群侍仆抖成了筛糠。

大夫定了定神,摇摇头:“是自己生了恶疾,人死了这恶疾就没了,染不上旁人,蒙大帅宽心。未免尸体发了腐,还是尽快下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