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位伤病号都有家人来接。刚把伤员送进来的那天,家属全吆五喝六的,闹得两头难看。

这会儿要走了都挺热情,各家都备了礼,从吃喝到穿用全有,堆了满满一桌。

赵大人一拂衣袖,光风霁月地表示“分内之事,不能收”。

奈何唐荼荼和杜仲眼皮子浅,满口“您客气了客气了”,把里头的金银清点好,数出诊金和药品的钱来,贵重礼物全退回去,倒是把新鲜蔬果和几匹绸布全留下了。

“你们俩……”

赵大人噎得不轻,唏嘘着少年人不懂事,摇头晃脑地走了。

胡嬷嬷伸长脖子瞧着他出了院门,啐了一声:“这老家伙,诊金都不要,到时候衙门一核账,亏空的岂不是得咱家贴补?”

“背后不说人,别给老爷惹麻烦。”唐夫人展开那几匹布料看:“绸子都是好绸子,杜仲你来,我给你量量,回头裁几身衣裳。过年的新衣再不裁就迟了,你爹娘都不在跟前,就叫我过个干娘瘾吧。”

杜仲愣了愣,唐荼荼推了他一把:“过去呀。”

这少年局促地抿抿唇,走过去,他没劳烦唐夫人和胡嬷嬷动手,自己拿着绳尺量了腰宽。

唐夫人笑了:“光量腰宽顶什么用?还有肩膀和胯宽。”说着和胡嬷嬷一人一头,拉着绳尺绕着他缠了一圈。

杜仲整个人僵在那儿,他极不习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幼年失怙,连爹娘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年纪大了,揣着一肚子良医救世的大理想,于生活琐事上操心不了那许多。

什么量体裁衣,杜仲还是头回体验。

一抬头,看见唐荼荼眯着眼睛,笑得腮帮子圆鼓鼓的。杜仲有点恼,又奈何不了这两个妇人的热情,丧气地垂下了眼睛。

赵大人身上有诸多缺点,他好大喜功,偏又胆小怕事,极其好面儿……但这人身上也有一个很值得说道的优点,就是不恋权。

赵大人过完年二月就要离任了,这程子忙着与各大家族的宗亲族老套情分。

京官与地方官不同,京官升与贬,全凭上头人一句话;地方官,尤其是知县这样的一地父母官,论起功过,一半要看你在任时做了什么事,另一半出于民之口,民心向背会成为考绩的重点。

要是清官、好官,离任前都有本地德高望重的人给写功德书,夸夸这官员任上干得好。

干得不是那么好的、没能为治下百姓谋着福祉的官,就得从人情上走动走动,互相行点方便。

唐家人每天在县衙里进进出出,赵大人不在衙门的时候,县丞、捕头、师爷全把唐老爷当成管事的,几人坐在正堂里议事。

真要论起来,唐老爷一个还没上任的来主事,这明摆着是越俎代庖。赵大人看见了却还挺高兴,乐呵呵说:“振之,真好啊,你上手快,我心甚慰。”

唐老爷揣摩观察了好几天,发觉赵大人是真的乐,毫不顾忌与他一起主事。年关政务多,各县要统计收成、要管控粮肉市价……

他全与唐老爷商量着处理,每天“振之你来”,“振之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如何”。

唐老爷心里那点恼火又灭了三分。

伤病号走了,偏院的床榻铺盖全要处理,用过的床单被罩烧了,杯碗要水煮消毒,地面泼上滚烫的药汤,擦得光可鉴人,用艾叶熏了屋,又大开着窗户通了一天风。

古嬷嬷不懂这烧伤,寻思这又不是肺痨,怎需要这么费事儿。瞧杜仲和二姑娘坚持,也只好照做,带着几个仆役忙活不停。

唐荼荼惦记着那个双腿严重烫伤的黄八宝,这几天还吩咐门卫,要是他家回来看病,不要拦着,让他们进来。

却一直没等着。

她隐隐觉得不好,点了两个人去黄八宝家打听一下,仆役回报说:“人家不让我俩进去,说是家里请了神医,不劳烦咱挂心。”

唐荼荼不太信有人能治下肢大面积坏死,但市井中也常出奇人,说不准蹦出来个真神医,便让人盯着点,每天过去问问情况。

她将近天黑才回家,跨过一条街,再转入巷口就到家了,前后不过五百步。

走在窄巷中时,房顶上有人“吁——”吹了一声口哨。

唐荼荼仰头去看。

叁鹰蹲在房顶上冲她笑:“姑娘吃了没?有什么喜事呀,怎么心情挺好啊?”

唐荼荼也冲他笑:“你什么事儿啊?”

叁鹰:“这不殿下又来信了,我给您捎过来。”

他顿了顿:“您得空多写两张,有什么想说的该说的都写上去,要是实在没什么写的,聊聊时政、聊聊鸡零狗碎的琐事不也挺好的?”

叁鹰又装模作样抹抹眼睛,替主子掬了一把同情泪。

“您是不知道啊,那边关多苦啊,殿下连个唱戏的、连个变戏法的也见不着。一个月顶多四五天打仗,不打仗的时候他能干嘛?只能闷头坐着。”

“咱们人手多,捎点什么物件也方便,姑娘有什么想捎带的都行。要不这大老远的来回送信,你们一人写那么薄泠泠一页纸,跑这一趟多耽误人手、多费马啊。”

他心说:主子,奴才也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唐荼荼笑得不行:“行行,我知道了——信呢?”

叁鹰跳下地,双手捧上一个缩口布袋。听到巷口有动静,他立刻拱手告别,鹞子一般几个起落,飞檐走壁,不见了踪影。

沉甸甸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唐荼荼借着灯笼光往袋里瞅,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着。她把这袋子藏在身后,一路背着两只手回了屋。

宅子小,人多,一到饭点总是热热闹闹的。

今晚好几个菜,厨嬷嬷学会了做海鱼,得意地卖弄手艺。口味确实不错,她们初来乍到,吃不惯本地人喜欢的清蒸,做鱼还是酱油醋浇汁、红烧后浇糖醋汁的做法,酸甜味勾惹得味蕾大开。

唐荼荼却吃得心不在焉,飞快扒拉了一碗饭,放下碗筷离了桌。

她爹还纳闷:“荼荼今儿胃口不好?怎的只吃一碗?”

唐荼荼落下一句“有事儿,有大事”,话落三步并作两步跑了。

她回屋洗净手,擦干净桌面,才把布袋放上桌,系紧的带子解开,里边露出一只多棱多面的铁块。

好像是个机关盒,外壳打磨光滑,怕她不认得,上边还贴了三个大字——“鲁班锁”。

唐荼荼放在耳边摇摇晃晃,没听到里边有机括的声音,只有八根铁条紧紧楔在一起。

她翻来倒去摆弄半天,解不出来,鼓捣得盒子变了形,又凭着记忆复原。这回她学聪明了,往每根木条上编了号,左1234,右1234,用数学思维解。

左1上移,腾出的缝隙可供右1和左2移动,可以单个移动,也可以同时移动,也就是三种移动方法。

左2外移,可移动的有……

列几个方程往里边一套,好家伙,最多可以有二百多种移动路径,再删去复杂累赘的路径,剩下二十来种拆解方法。

啊,果然极尽工巧。

唐荼荼激起了好胜心,一个一个挨着试,验算纸写了一摞。

月上中天,阖府都睡下了,她越解越精神。终于在丑时,凌晨两点钟,听到了“咔哒”一声。

唐荼荼精神一振,拨开这一层,睁大眼睛往里看。

——然后她看到了第二层,同样是个多面体铁疙瘩。

这机关锁居然是嵌套两层的!外头的铁条最多能同时移动三根,里头的多面体竟然能同时移动四根,像一个松垮垮的网,她甚至能透过缝隙,看见里面那几张信纸叠成方块,可就是扒拉不出来!

气人!

唐荼荼熬到天亮,硬生生把这个机关锁打开了,匣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再撑不住,蹬掉鞋子倒头就睡。

三张信纸孤零零地躺在桌上,怪可怜的。

十一月见尾,年关越来越近了。

天津人靠海吃海,静海县主要的税源是煮盐和海产,一到运河封河,海河结冻,静海县的百姓便不忙了。

尽管三岔口商旅仍络绎不绝,全是赶路回家过年的旅人,其中富商占据半数,每天打尖住宿买特产,留下滚滚的钱,却跟静海没多大关系——三岔口在城外,车马行也在城外,就算旅人进城住宿,去的也是北城,那块划在漕司府辖下。

静海县穷得一如既往,百姓只能对着手里的冻鱼摇头嗟叹,肖想着什么时候能把运河码头挪到塘沽去,带上他们一起发财。

人一闲下来容易生是非,唐荼荼每天去县衙点卯,连着好几天都碰着了邻里纠纷、家庭矛盾。都说天津人是“卫嘴子”,口才了得,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气得倒仰。

唐荼荼和几个嬷嬷丫鬟每天得了闲,一人捧把瓜子坐在二门后听相声,能乐一上午的。

这天儿,屋里已经离不了火炉了,一天要加三趟炭,足足烧一天,在屋里呆久了总觉得呼吸憋闷。

唐荼荼每天出门前去唐夫人屋里睄一眼,把东西两面窗户全留一条缝——下午回来时,窗户总是关上的。

问是谁关的,丫鬟这个看一眼那个,那个看一眼这个,各个笑嘻嘻地摇脑袋,谁也不想认。

气得唐荼荼直想骂人,声色俱厉地训了一遍“炭火中毒会闹出人命的”,训得几个丫鬟眼泪汪汪,唐夫人也连连点头,比着三根指头对天发誓了,这才算是记住。

她火气上头,连夫人都敢训……仆妇背地里嘀咕:“二姑娘脾气越来越大了。”

唐荼荼仍没消停,她往影壁后头挂了块白布,把全家从管家到仆役召一块开了个大会,反反复复讲了半个时辰,把炭火中毒的原因、症状,急救方法,全灌进他们耳朵里去了。

讲完,唐荼荼转回身:“听懂了没有?”

底下稀稀拉拉应了几声。

唐荼荼一拍桌子,吼了声:“听懂了没有?!”

底下肃然精神了,一群人连忙大声应道:“听懂了!”

唐荼荼讲得口干舌燥,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总结。

“安全无小事——你们看这回热水管崩裂,吓人不?谁洗澡时能盯着水管看?可危险就藏在平时不留心的各种小事里,你不把小处的隐患当回事,迟早被这些隐患害了。”

一群仆役连连点头。

唐荼荼正满意,却听身侧有人“噗”地一声笑,打破了严肃气氛。

她皱起眉,扭头去看。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哥,浓眉大眼的,是个俊俏小伙,个儿挺高,穿着一身簇新的绸面棉服。

人们都爱把棉衣做得宽宽松松的,下雪天好往里头套衣服,这人却不,棉衣紧绷绷地箍在身上,显出他的好身条来。

这公子双手抱臂,倚着影壁,站成一个洒脱的姿势。

唐荼荼一愣:“您找哪位?”

爹是明年要上任的新县官,他们来了这半月,时常有人站在门外往里瞭,真正进来拜访的还一个都没有。

“姑娘不认得我了?”

那公子咳了一声,弯着身掩住嘴,朝她耳朵凑了凑,结结巴巴说:“我是那个,就那个……你把我从澡堂扒拉出来,还吼我了……就那个……嗐!你记得吧?”

噢,想起来了。

唐荼荼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窜了一尺,觉得不礼貌,又赶紧盯到人家脸上。

“在下公孙景逸,自那天泡了澡以后头晕脑胀的,搁家里头休养十日,总算是大好了,赶紧备了礼来给恩人道谢!”

他转身向外,啪啪一鼓掌。

外边有人吆喝了声“起——”,立马热闹起来了。

“锵锵,起锵锵!锵锵锵,起锵锵!锵锵,起锵起……”

敲锣的,打鼓的,唱戏的,踩高跷的……一群唱大戏的裹着粉绸绿布,从那扇窄门挤进来了。

饶是唐荼荼在京城见过了世面,还是被这一群敲敲打打的震得后仰了一步。

三个人高马大、却还没褪尽稚气的大小伙儿,在她面前站成一排,笑出三嘴大白牙,齐声喝道。

“感谢茶花儿姑娘仗义救人,姑娘大恩大德,我三人铭记在心!”

唐荼荼:“……感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