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哎,你们怎么来了?”

炉火炙热,她身上好像也裹上了厚重的烟火气,滚滚的蒸气涌了一屋,遮得她面容模糊,唯独一口白牙最显眼,那是一个明灿灿的笑。

容嘉树错开眼,只盯着她的锅看。

“听说你这里要开张了,莞尔拖着我过来捧场——义山和三妹妹也来了。”

唐荼荼往窗外张望:“他们人呢?”

容嘉树写过多少锦绣文章,从来没这么艰难地措辞过:“他们还都在楼下参观,我……怕吵,就先上来了……”

好在唐妹妹心粗,友善地笑了声,就继续看锅了。

她面前三口深锅,都没盖盖,做的是鸡肉猪肉咖喱、卤猪蹄和鸡爪,还有配菜用的猪大骨高汤。

这几样吃食炖煮的时间都长,唐荼荼一个人能顾上三个锅,她把各种调料列成表格,每放完一样打个勾,保准哪样也不落下。

炖菜没有太多火候讲究,去腥三件套煮出味了,倒酱油和作料粉,大火煮熟后改小火炖,小火炖透后扔把十三香……

等到了时候,葱花芝麻往锅里一洒,万事大吉。

葱姜料酒花椒八角茴香香叶桂圆大枣丁香肉桂……几十种调料,唐荼荼凭着自己绝佳的时间观念,几乎能把大厨的菜谱完美复刻,把烹饪美学变成工序美学。

屋里陆续进来几位客人,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工夫。

容嘉树站了会儿,不便打扰,踱着步子一寸寸打量这间屋。

靠墙两张桌子,各种作料摆得比食材还多,都长着奇怪样子,有的像树叶,有的像草籽,有的像树干上剥下来的皮,装在各种布袋、纸盒、瓷瓶里,摆了几十样,乱中又有独特秩序。

爹说君子远庖厨,分作两解,其一是“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怕杀生多了,伤损自己的仁爱之心;第二解是坊间的谬解,说成天围着灶台等琐事转,心不静,不利于治学修行,也有几分道理。

容嘉树从来谨遵教诲,没进过几回厨房,许多调料他都不认识,站到桌前低着头瞧。

旁边有磨好的香料粉,写着“华家秘制蘸料粉”,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偏红,闻着很香。

他想拿筷尖挑一小撮尝尝味道,又怕弄乱东西,招唐妹妹埋怨。

这孩子脸皮薄,什么也没好意思碰。

“容二哥。”

“我在。”听到唐荼荼这么叫他,容嘉树忙回身应和,竟见荼荼妹妹左手端着一只小碗,伸到他面前。

那碗里盛了一块排骨,冒着滚烫的热气。

“你尝尝咸淡如何?”

“……为何,要我尝?”

容嘉树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问完,他又懊恼,懊恼自己怎么成了个笨嘴拙舌的傻子。

“我烫着舌头了。”唐荼荼上下牙抵着舌尖尖磨了磨,感觉那颗小水泡还没消,她嘶了声,含糊不清地咕噜。

“上午我试菜试得把舌头给烫着了,不想吃这辣的——你尝尝吧,不然我还得另外喊人。”

她张嘴时,免不得露出了五毫米的舌尖尖。

——君、君、君子非礼勿视!

容嘉树看都没敢多看一眼,立马低头,在她的注视下,脑门的汗直往鬓角淌。他夹起那块可怜的排骨细细咀嚼,连软骨都咬着吃了,才品出一丝味道。

措辞特讲究:“香而不柴,味醇汁浓,肉香外裹以微辣、微麻、微咸的酱汁,也没叫酱汁喧宾夺主,我觉得正合适。”

“再写长点都能作篇赋了。”唐荼荼笑意压不住,“你还吃吗?还吃自己舀,不用客气。”

她招呼了一声,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抄起墙角备好的银丝炭铲了一屉,平平地盖在火上,旺盛的火苗便被掩住了。

唐荼荼又怕炭盖得严实,没留好通气口,一会儿火灭了,又拿火钳扒拉出几条小缝。

她没怎么用过灶台,虽说在家里看厨嬷嬷做过,知道怎么弄,但并不熟练,蹲在那儿鼓捣好半天,被火气熏出一脸汗。

容嘉树站在侧旁定定看着,几息之间,他脸上的表情从不解,到诧异,再到怜惜,飞快变换了一遍。

少年心里像被砂纸磨过,拉扯出酸涩胀痛的滋味来,忍不住问。

“你娘,怎么叫你做这个……”

都在一条巷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各家的底儿互相之间都清清楚楚的。容嘉树在母亲和老嬷嬷嘴里听过唐家的故事。

他想,荼荼平时跟在继母身边,继母再好,到底是与亲娘不同的,她平日不知道得有多少辛酸苦楚,不敢与人讲,得自己咽。

这程子一直见不着她,问起义山,义山目光闪烁,只说二妹在忙,忙什么又不肯说。

还是前几日莞尔从珠珠那儿撬开嘴,才知道她病了。

好不容易痊愈,眼巴巴地来找亲娘玩,华太太富庶,能开得起酒楼的人家竟然舍不得雇仆役,竟让自家千金姑娘进后厨做帮佣!

何其荒唐!

她得多难过……这厨间分明如烤炉,他进来站这一会儿都觉得闷,唐妹妹热出一头一脸的汗。还有这些磨成粉的、奇怪的香料味儿,折磨得人鼻子直发痒。

容嘉树胸腔里窜了团火:“你起来!不要生火了,我叫个小二去……”

前半声还恼着,后半声又软下来了。

他想,自己又是什么立场呢?

唐荼荼没大听明白,她专心弄着火,也没瞧见身后复杂的目光,照旧笑盈盈的:“技多不压身嘛,而且吧——”

她费了老大力气,才从灶膛前抬起头来,深深嗅了一口肉香,又深深唤气,双眸晶亮。

“你不觉得被这种浓郁的香气包围着,有种奇特的幸福感吗?”

容嘉树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艰涩道:“……唐妹妹说得对。”

他话刚落,娇贵的鼻子受不了这刺激,鼻子抖了又抖,抖得山根都皱起来了,眼看着一个喷嚏就要出来了。

“容二哥!”

唐荼荼斥一声,猛地抄起自己搭在肩上的汗巾,一巾子捂他鼻子上,瞪着他:“去外边再打!你一个喷嚏下来,我这三锅菜还能要吗!”

这一汗巾捂上去,容嘉树临到嘴边的喷嚏硬生生憋回去了,尴尬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道了声“对不住”,面红耳赤地逃出去了。

这条擦过手、擦过汗、还溅上了卤汁点子的巾子被他攥在手里,容嘉树像攥了一团火,总觉得手心发烫,连同整条手臂都要烧起来了。

放下也不是,攥在手里也不是。

他僵站好半天,低眉顺眼地叫住一个小二,跟小二要了盆水,又要了香胰子,蹲在角落里搓洗起来。

洗了一遍又一遍,水都换了三盆,总算把这块汗巾洗干净了。

容嘉月和莞尔坐大堂偷悄悄瞅着,笑得快倒在桌上了。

日出一天比一天晚,散了朝之后,晨日正东。

晏少昰迈出殿门,往六部值门的几个小吏身上捎了一眼。

各部官员装芴板的囊袋色儿是不一样的,吏部主选才授官和文官考课,权责最大,其尚书又称天官,吏部的芴囊就是绯红色的。

礼部是葱青色。晏少昰对着袋子认人,视线往上瞧,见那是个生面孔,人还年轻,眼神机灵。

他这边视线才过去,那小吏就察觉到了,一个箭步窜上来,精神抖擞道。

“下官礼部祠祭司郎中,卞尽忠,殿下有何吩咐?”

晏少昰扫了个眼风,收回视线,沿着白玉阶走下去了。

官员改字易名成风,尤以五品以下的小吏好此道。念书时,父祖师长给取的字,都是好字,以正身,以表德,督促小辈上进。

只是进了官场以后,好些小官要改上一改——尽忠、报国、士贤、明廉。

费劲推敲几个寓意好的字,削尖了头钻营,指望文书写多了,上官哪天捎一眼首尾的时候,觉得这名不赖,多赏个青眼。

浮世众生相罢了。

天光大盛,清晨的太阳最招人厌,还没升高,斜打下来,灼辣辣地烧着眼。身后的老臣个个手支在左边额头,弓着腰,眯缝着眼下台阶。

晏少昰闭着眼睛走在白玉阶上,他迈步均匀,这条台阶又走过千八百遍,闭着眼睛也能走了。

满地的官靴踏出不一样的声响,武官稳健,文官轻飘,老臣拖沓地磨着靴底。

到太和门外坐上马车,路过协和门时,车外有些嘈乱声音。

晏少昰掀起车帘,循声望去。

侧面有一排长长的队伍,一群小太监垂手候着官员的车马过去。

一个穿青袍杂花夹衣的年轻太监,踩着脚凳下了小轿,是太监里少见的直腰板。那是太子身边的闻清,一下车,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他后头跟着一串内务府内侍,几十辆宫车上负着红木箱,捆扎得牢实,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皇兄哪天乔迁?”晏少昰问。

廿一回:“就是这两日了。”

晏少昰笑了声,觉得这晃眼的太阳也没那么招人烦了。

出宫开府,是皇兄好几年前就盼着的事了。堂堂储君,想搬个家还得谋划,借着毒香的事由,才上下活动开。

一场宫闱之祸没能捂住,传遍了京城所有的官家,多位致仕老臣穿上朝服、颤巍巍地爬上金銮殿,奏请皇上让储君搬出宫住,远离宫闱之祸。

这个由头,不知父皇心气儿顺不顺。

盛朝以东、以左为尊,东宫太子开府也该在午门东边,朝中有老臣提议说让太子住到兴道坊去,太子回绝了,主动挑了西头的光禄坊。

坊内剩着一座空邸,那是蜀王旧邸,是皇上的五弟,早早去四川就藩去了,府邸空了好几年。

地界自然不差,宫墙脚下,只是紧挨着锦衣卫卫所,被一群眼睛耳朵牢牢实实包围着,怕是连哪只家雀儿下了几个蛋都瞒不住。

太子主动把自己放到父皇眼皮子底下,以示自己不与臣工结党、不徇私情,高风昭诚。他和晏少昰的宅邸中间又间隔了两座臣府,同样是为避嫌。

一群人把利害关系算清楚了,才敢搬这个家。

叁鹰猫着腰上来:“殿下,姑娘那酒楼昨儿开张了,起了个特有意思的名,叫‘重口味’。”

做奴才的不容易,得天天觑着主子的脸色——以前,成天竖着耳朵听坊间趣事,回来讲给殿下,逗主子一笑。

现在,见天琢磨怎么把主子这条续得不太结实的红线给加粗,一圈一圈地缠牢实。

殿下过完年就十八了,皇子里边算妥妥的晚婚,是该着急了。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是大事,殿下自己不上心,身边近侍总得提点着些,不然将来皇上乱点鸳鸯谱,府里上上下下都难受。

但嘴贱是个毛病,叁鹰说完了,还要多嘴添上一句。

“昨儿,容家二少爷、大小姐、三小姐,跟着唐家少爷小姐,一块去凑开张的热闹了。席间相谈甚欢,二姑娘还亲手给他们做了咖喱饭呢。”

叁鹰把“二少爷”仨字咬得贼重。

他说了一溜人,晏少昰没抓住重点,只拣出里头唯一没听过的词。

“咖喱饭——是何物?”

叁鹰喜眉笑眼:“殿下去尝尝!姑娘亲手做的,味儿好味儿坏有什么稀罕,姑娘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厨子,图个乐子才闹着玩两天,过了这村儿可就吃不着了。”

晏少昰被他撺掇成功了,招手示意走吧。

马车轱辘刚转了三圈,他忽问:“华家太太也在楼里么?”

叁鹰:“不晓得,应该是在吧。”

左右几名影卫对视一眼,叁鹰忽的瞪大了眼珠:“殿下是要去拜见华太太吗!奴才这就回府备礼!”

晏少昰默了默,又招手喝停车夫:“罢了,我想起府里还有些要事,过两日再去看她吧——回府。”

叁鹰木愣愣地看着马车拐了个弯,三匹大白马哒哒地跑起来,车顶上的四头獬豸脊兽劈风浴阳,拉出耀眼的金光。

一排暗卫恨铁不成钢,心说您堂堂皇子,怎么就不敢见人了!

铁骨铮铮的男儿郎,怎么一听华太太也在就缩回去了!殿下勇敢上啊!

忠诚又贴心的影卫们自掏腰包,去酒楼点了桌席面,半个时辰后,汤汤水水地打包回来了。

十几个食盒,两张桌子放不下,便把每样菜盛在精致的小碟里,摆出了天下小吃全席一百零八道的阵仗。

那道由唐荼荼亲手做的咖喱盖饭被端到最前边,底下的素瓷盘子润泽生光,衬得上头那滩软趴趴的棕黄混合物愈发粗陋不堪。

晏少昰垂眸,注视着这盘烂泥。

“……这是唐二亲手做的?”

叁鹰干笑:“弟兄们赶路买回来的,路上颠簸,回来又重新热过,形儿就散了……”

殿下的餐桌礼仪是宫里头带出来的那一套,比如“执箸不能遗珠”,筷尖要利落,菜汁不能到处滴答;吃完饭的盘碗干净得几乎不用洗,光是水里头涮一下都光可鉴人。

从小如此,规矩浸入了骨子里,他大概从没吃过这么一塌糊涂的菜。

叁鹰想起楼里贴的那首打油诗,不知道哪个二愣子作的——“形似夜来香,一塌糊涂黄。乍看直欲呕,尝尝倒也香”。

上菜的几个影卫都没走,战战兢兢地看着殿下舀起了第一口,咀嚼半晌,给了个两字评语。

“尚可。”

影卫们如蒙大赦地退出去了。

作料粉末磨得不细,吃一口,咬着个辣子;又吃一口,半粒茴香籽嵌了牙;再吃,又吃到一块很碎的猪骨渣子。

棕黄一滩,一勺子下去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吃到后来懒得吐了,晏少昰索性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细品确实是肉香,只是香得古怪。想到这是那家伙亲手做的,倒也叫人心里泛起点柔软。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是今秋的第二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