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们极少来南苑,调度速度却不比张校尉慢,天擦黑时召齐了弓箭手,箭头上缠裹了布条、少量硫磺和火油,点燃后从高处抛射而下。

满地星星点点的火光一簇簇亮起。

这一整个夏天少雨,南苑的草木有河水给养,并不干枯,火势蔓延得不快,尚在可控范围,正方便早早做好隔离带。

那些野兽没人驱赶,渐渐在原野上四散开来。

火挡住了内墙,也就阻断了鹿群羊群的生路,这群不怎么机灵的小兽都呆呆停下了,饿得饥肠辘辘的猛兽们暴起扑杀,一时间成了天然的屠宰场,上演起物竞天择的自然秩序来。

晏少昰拧起眉,道了声:“走罢。”

他想说很快就要起烟了,烽燧上头没法呆,一侧头,看见唐荼荼抱臂站在墙沿上,她望着底下几百名侍卫迅速砍伐小乔木,掘土翻地、挖壕沟灌水,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填设沙石。

林中处处草甸,一时间清不平的,全掘翻到土层下去。

天黑了,看不清她表情,侧脸依稀有些冷漠。

旁人看兽看火,她嘴里念念有词,没发出声,不停目测火点与山脚、与河道的距离,大概是在按当前火势,计算隔离带成型的时间。

晏少昰恍了丝神。

他身边人,大抵连廿一都不知道,他为何处处跟一个丫头片子计较。

细论起来,大概就是因为头回在唐家后院见到的,这道警醒的、审视的、旁观者般清透的目光。

——她有一双极亮的眼睛,不单是明亮的亮,而是在每一个关键时刻,都将她从危机中短暂地抽离出来,一颗清醒的脑子做精确术算似的,思考出眼下的最优解。

她骨子里大概有些后来者的自矜,来自后世的智慧、技术,千年间取精去粕的先进观念,还有她自己仿佛取之不竭的才能,这些都该是她骄傲的理由。

也就这几天在围场中一门心思敞开了玩,才能瞧见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劲儿。

一想到年纪,晏少昰目光闪了闪:话说回来,唐二多大了?

“殿下!”廿一喝了一声,站在墙下喊:“哨卫来报,河边有一队人在往营地方向逃!”

“走。”

晏少昰摁平所有不合时宜的思绪,抓过唐荼荼便下城墙,他个头高,推着唐荼荼后脖子最顺手,手隔着薄薄一层布,像捏了一只胖猫。

唐荼荼连忙咯噔噔快走了几步,率先往城墙下蹦去了。

内林与外林交汇处地势偏高,站在半坡上就能看见河畔光景,河边那几匹马擦着山谷边缘,鬼鬼祟祟地往东逃。

这边火光灼眼,烟尘也升了天,远处的事物都看不大清,唐荼荼只能依稀瞧见四五个指肚大小的点,远不如廿一等人看得真切。

可领头的那个身影,在场多数人都认得出来,那壮汉个头不高,肥硕远超常人,座下的马也比别人壮实,正是北元力士额日斯。

他们几人借河畔密林为天然的掩体,迅速往东面营地的方向移动。

晏少昰问:“蒙古这次进山的队伍有多少人,额日斯在里头么?”

廿一道:“进山的只有十人,就是才刚驱兽的那十人,已足数射杀,这几个不在队伍里头。”

顺着这条思路一捋,便什么都清楚了。

廿一:“内林的人以雄兽鞭诱鹿群,再以鹿群诱野兽。探子还在河边发现了许多杂乱足迹,张校尉每日给猛兽投食的鸡兔,想是被他们沉河里淹死了——今日烽燧墙裂,必然是这几个力士砸开的,他们是从内苑沿河绕过来的!”

张校尉立刻道:“卑职带人去追!”

他现在是戴罪之身,殿下不发话,张校尉不敢走。

今日事他一错再错、事事疏忽,此时看着二殿下冰冷的侧脸,张校尉猛地意识到这位殿下不乐意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只得战战兢兢等着铡刀落下来。

廿一轻淡扫他一眼:“大人不必去了,来不及的,林中全是侍卫,他们逃不了。”

他一声呼哨,四周的影卫立刻朝天上射出鸣镝与红烟弹。

这些古时的声光信号弹,唐荼荼已经见识过了,偏偏此时林中火光滔天,红烟弹的红不显眼,鸣镝箭的声响又全被号角传令声盖住了。

一行人居高处看得远。调兵令已下,内苑的将军得了信,率几千侍卫举着灯,一寸一寸地搜查内林有没有闯进去的野兽,可其包围网并不严密。

快要迎面擦上蒙古人时,蒙古人连人带马贴着树藏匿,噤声不动,险险避过了侍卫。

他们穿着细葛大褂,行走在夜色中成了一群灰黄色的影子,骑着的又是棕马黑马,一错眼就看不清了,连着闯过了一重又一重侍卫,竟贴着山林遛出了更远。

晏少昰渐渐蹙起眉,觉出不妙,挥手下令:“去追,回营后清点北元人数,立刻拘起来,无我下令一个也不准放。”

“奴才领命!”

红烟弹放得多,林中有一队侍卫留意到了天上的动静,那小队长机警,飞快整队,循着烟弹长长的曳尾冲向了河边,迎头撞上去了,拔刀留人。

可这几个北元汉子都是杀人如麻的力士,在盛朝的皇帝面前都敢以残忍的抱摔杀年轻英杰,遑论这几个小兵?

他们马都没下,挥起了长鞭。因北元人习惯马上作战,兵器全是寸长寸强的远兵,鞭梢上拴短刀,飞甩而出,斩了几个侍卫的头。

“格老子的!这群杂碎!”一群影卫的骂声毫不收敛。

晏少昰蓦地血液倒流,喝声似吼:“张骙滚上来!开床弩锁!”

那叫张骙的校尉没了钳制,趔趄两步,听出了二殿下的意图,拔开双腿拼命往哨楼上跑。

唐荼荼不近视不散光,可目力比不上这群习武人,她什么也看不清,就算是白天,她能看到那么远也不容易,黑夜中只勉强能数清有几个点。

正无措,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她踟蹰是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别裹乱,突觉后襟一紧,先前揽了她一刻钟的那根手臂又紧紧箍住她的腰,以腋下夹麻袋的姿势抱着她飞了起来。

唐荼荼张大了嘴。

一时间天旋地转,她双脚离了地,失重感包裹了全身,心跳直飙180,瞠目结舌地看着二殿下一路脚尖点着砖缝借力,攀上了两丈高的哨楼。

一个呼吸后,唐荼荼双脚重新落地,这辈子头回体验轻功的滋味不太好受,她胃里翻滚欲呕,压着喉咙忍过去这股难受。

还木愣愣看着二殿下背转过身,颇有些狼狈地揉了揉右肩——那是刚才揽她腰的那只手。

唐荼荼脸上烧起来:是我……太重了么……

可此时谁也没工夫顾忌她的矫情,廿一抓着张校尉后襟扔上了哨楼顶,张骙抓住这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机会,像濒死之人抓了根稻草,扑上前就掏钥匙。

可他猛地怔住了。

哀嚎了一声,扑腾一个猛子扎到地上连连磕头,声音如吼如哭。

“殿下,弩弦断了,不知被什么人割断的!卑职后晌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北元人!他们全都算计好了!趁咱们上山救人时来过了!”

那床弩上的弦全是一指粗的牛脊筋,本该力劲无比,可两条弦筋却是断的,断口整齐呈切面,成了个不顶用的木架子。

张校尉知道自己命保不住了,哭嚎道:“卑职有罪!卑职罪该万死!”

廿一和几个影卫却理也不理他,飞快举着气风灯蹲下查看,几个眨眼的工夫立刻回道:“殿下,三弓都是好的,绞轴、扳机、牵引钩也是好的,上弦可以一试。”

晏少昰冷冷道:“开锁。”

张骙吓破了胆,一时缓不过神,结结实实一个汉子塌腰缩肩的,没个样子:“弩弦断了,开锁也没用……”

话未落,廿一仰面掀翻他,从他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来,比对锁口挑了最合适的一把,开了床弩扳机上的锁。

这巨大的木械怪兽足有半丈长宽,不知多久没有舒展过筋骨了,稍一碰,牵引绳就铮然作响,扳机牵扯着精妙绝伦的机括与力臂,前后游动。

廿一试了试力:“能用!”

他和几个影卫拾起断弦,在主弓、后弓与绞轴间飞快结弦,牛筋在四条弓臂上绕了几圈,却无绑缚固定之处,于是一边两个影卫站开,以两边角力拔河之势,架起了这废弩。

他们动作迅疾,可这仅仅三息工夫,远处的额日斯等人又纵马狂奔出百米。

“去吧。”晏少昰在她后背轻轻托了一把。

廿一也道:“姑娘过来。”

唐荼荼忙问:“要我做什么?”

每一座哨楼上,都有这么一把巨大的三弓床弩,这种武器相当于古代的狙|击|枪,唐荼荼今日好奇问起时,二殿下乜她一眼,只说“攻城杀人的东西,于你无用”,没给她讲。

可此时他竟说:“你需拉开这把弩。”

三张弓,以两正一反的朝向并联安装在床基座上,木料上涂了大漆,滑不遛手,唐荼荼几乎抓不稳。她慌忙在衣裳上蹭去手汗,听廿一讲着操作方法。

“弩弦断了,我们几人扯着,姑娘只管用力拉开这弩,别的都由我们来。”

唐荼荼连连点头。

她的机械力学得不算太糟,可一时间没能看懂这弩的操作原理,只隐约知道三把弓拉扯聚力,其弹性势能就会成倍增长——可同样的,拉开这东西所需的力也是成倍增长的。

盛朝一石力为三十二斤有余,满展一把轻弓需三石力,展开一把硬弓需力五到七石,能拉开八石以上强弓的力士,都堪称神臂。

所需力越大的弓越稳,箭射出时受阻力扰动的影响也越小。

可这样的……需要蓄力将三把强弓同时拉满的床弩呢?

晏少昰捆扎好望山,是辅助瞄准用的。他盯着远处离营地越来越近的那几条影子,声音寒得似铁,却一如坐在山林中阅览邸报,沉稳得几乎听不出声调起伏。

他低声速道:“完好的小床弩,需得四到六人合力绞轴,正好是半个哨点的兵数,射距八百步。”

唐荼荼脑袋里迅速换算单位,八百步,1200米。她喃喃道:“可这不止八百步……”

晏少昰:“所以只有你能。”

唐荼荼双耳中爆出鸣音,叫她心跳鼓噪、血液沸腾,刹那间听懂了二殿下的意思。

拉力越大,射距越远,可见这弩的最远射距不止1200米,寻常四到六个哨卫都拉不满这弩!

此时巴掌大的哨楼上挤了八个人,四个影卫、廿一、张校尉,还有二殿下,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上辈子前尘往事如烟散,进入基地前的那三年是怎么爆发异能的、怎样使用的,唐荼荼几乎要记不清了。

穿来盛朝,她这身力气完全像是摇骰子,每逢关键时刻、危急时刻手气好,摇的数字大一点,力气便如开闸泄洪;平时心灰意冷,摇不出什么像样的数来,双手各提十斤都累得慌。

她像是个小考从来考不好的学生,唐荼荼习惯了关键时刻猛地爆发一股怪力,却还是头回被这么多人寄予厚望。

“我尽力。”

她心跳如擂鼓,攥了攥拳头去旋转那绞轴,可她努足了力气,整个人几乎吊在轴臂上了,一张脸从白到涨得通红。

轴臂缓缓转了半圈,可眼前巨大的弩车似扎在地上的一座山,竟纹丝不动。

唐荼荼心倏地沉到了底。

还不够,还差得远……

“我不行。”她瞠着眼睛,失神喃喃。

眼下她没有受伤,没有身处险境,异能似沉在水底,一点都调动不起来。

那额日斯离营地不足二里地,身后几十名侍卫骑马狂奔,根本追他不上。

唐荼荼看到那几道不足拇指肚大的小点越走越远,她慌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静心。”

似冥冥之中一道钵声,敲开她混沌的脑子。

二殿下声音低平,就在她身后,双手调整着弩臂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锁死远处那几人。

这个动作,几乎要将她拢在怀里。

“这是你两辈子的天赋,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只有死生之地才能迸发的神迹。你迟早得学会怎么驾驭它。”

“今夜,额日斯必须死在这片林子里,知道么?他要是回了营地,必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唐荼荼听懂了他的意思。

进山的蒙古人只该有十人,是登记在册的,全被影卫射毙在原野上。除了这十具尸体,任何出现在外林的蒙古人都是居心叵测,都是意图残害我天|朝同胞、引兽入林、谋害皇上的铁证。

可要是他们逃回了营地,借口一句“不知”,今日事儿就抹平过去了,甚至能在番邦使臣中掀起新一轮不利于朝廷的舆论来。

朝廷杀倭使时,为防别的小国模仿作案,将桐油等多处细节隐了下来,对外透出去的理由并不充分,使得番邦多国使臣颇为不满,当朝指责上国欺人。

要是证据不足再杀北元特使,盛朝皇室暴虐的名声会传遍整个亚洲。

——而额日斯会活着回去,拿着杀我中原子民的事迹记功,成为蒙古一员悍将。

绝对不行!

唐荼荼想明白这点,狠狠闭了闭眼。

她逆着西头的烽燧墙而站,眼里也似烧起了两簇火,深深两口气吸到头,咬牙一寸一寸地拉开了这具弩。

两边影卫立刻用力死扯弩弦,晏少昰在她身后调整角度,也似屏住了呼吸。

“放箭。”

廿一以剑鞘重重一砸扳机,一根铁杆离弦而出,射出去的不是箭,而是一根三指粗、尾端扎着翎羽的长矛。

电光火石间,唐荼荼的目力提升了些,追着这道寒光望向远方。

这一矛几乎看不出抛物线轨迹,无限接近于水平,追着千米外的力士而去,贯透一个北元力士的头,贯透又一人的胸腹,最后贯透第三匹马腹而出!

那额日斯被马甩下来,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肥硕的身影连爬带滚,意图往密林里窜,拿树干遮挡身子。

晏少昰:“再来!”

唐荼荼不消人说,死死咬住牙关,圆鼓的腮帮子都凹出狰狞的骨廓来,她拉开了第二弩。

这一弩更甚前者,唐荼荼只觉自己全身每一处骨骼血脉都活了,跟随大脑讯号,聚集起无穷的力量来。

不仅是三把弓,她左右脚边四个用尽全力扯着弩弦的影卫,皆被她一人之力拉得坐在地上蹭土,手臂粗的主弓杆弯折近300°,吱嗫怪叫着,几乎要生生折断。

“足够了。”

唐荼荼头顶发心的位置被轻轻一撞。

晏少昰下颔抵着她发顶,双眼穿过弩车正当中的望山,以射距的最远刻标,对上远处拔足狂奔的额日斯。

“放。”他道。

矛弩破风而出。

这多少年没见过血的生锈陈铁,锈皮随着矛弩出口|爆花剥落,裹挟着风雷之势,眨眼间穿过一千五百米,从额日斯的后背贯穿前胸!

一指粗的弩弦再拉扯不住,四个影卫全脱了手,被甩得撞在床架上。

这把年久失修的废弩完成了它的使命,两条弓臂和弦筋尽断,唐荼荼被弦筋回弹之力掼得后仰,连同身后的二殿下一同被掼到哨楼边栏,撞碎了身后的木栏。

她胡乱抓了一把,抓了个空,一失足,仰面朝天,从两丈高的哨楼上坠下去了。

“啊……”唐荼荼短促地叫了一声。

腰上一只铁臂横揽,锢住她乱舞的双手。

她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