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晋云此时安静坐在地牢角落里, 昏暗的油灯中,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身影,只是见到她来, 他转过头看向这边, 无法辨识脸上的神情。

薛宜宁站在地牢外, 没说话,倒转身看向陆世冲。

陆世冲此时内心是得意的。

他曾经, 是骆晋云大军的手下败将,底下人几乎被全歼, 溃逃至此。

后来,大周得了天下,骆晋云是镇国大将军, 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山匪。

可如今,骆晋云是他的阶下囚,如此美貌的薛氏, 也要成为他的女人。

陆世冲下令:“打开牢门,替他松绑。”

山匪过来将牢门打开,又将骆晋云被绑的胳膊松开。

骆晋云很久才能开始轻轻挪动自己的胳膊。

薛宜宁说道:“骆晋云,当初你我成亲,本就不该, 既然相看两生厌,不如就此了断吧。我找你,是让你给我一封休书。”

骆晋云看看她, 又看看陆世冲, 冷笑一声,随后道:“果真是不守妇道。”

薛宜宁低下头去。

陆世冲上前来揽住她,温声劝她道:“夫人不必在意他的话。”

见此情形, 骆晋云心中一紧。

对这早有预料,但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这大当家虽然看着有礼,可美色当前,也有可能会用强。

这时陆世冲看向骆晋云道:“骆大将军,写休书吧。”

说完,将随身带过来的纸笔交给山匪,让山匪递进去,放到了地上。

谁都知道,骆晋云只是阶下囚,没有选择。

他抬眼看向薛宜宁,甚至觉得,不知道她是假意要他写休书,还是真的很想要。

休书啊,他书房里有一封,府里的文书先生刘甫写的,文采飞扬,他看了许多次,几乎都会背了。

明知道,此时他该冷笑一声,毫不迟疑地写下休书,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刚刚,是我太冲动了,脖子还疼么?”

陆世冲说道:“夫人别听信他花言巧语。”

薛宜宁朝他点点头,然后看向骆晋云:“我被婆婆不喜,也受你憎恶,休了我,或许对我们都好。”

骆晋云冷笑,看着她问:“很早就想解脱是不是?今日倒给了你好机会?”

薛宜宁不出声。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意义,便不说了,坐下来,在地上开始蘸墨写休书。

无心像刘甫那样写得辞藻华丽,委婉动人,他草草写了几句,便签下自己的名字,放笔。

薛宜宁似乎极渴望这休书,踏进牢门来蹲下身去拿地上的休书。

陆世冲还在她身后提醒道:“夫人不可靠近他,小心。”

薛宜宁却已经拿起地上的纸张,纤细的手指就在他手前,与此同时,迅速将一样东西递到他手中。

他不动声色将东西接过,摸了摸,是一块瓷片。

心里突然就舒朗起来,明明还在地牢中,却好像已经逃出生天。

他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在闺阁中长大的女子,面对这些山匪有多害怕和恐惧,能与之周旋,成功弄到这瓷片,拿到这地牢来给他,有多不容易,要拿出怎样的勇气。

让他写休书,也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方法吧。

一时间,心里那所有的落寞与痛楚都散了,不再去想她之前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想尽快带她逃出去。

薛宜宁将休书拿起来,退出云,很仔细地将休书看了一遍,然后收好,起身朝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便不是夫妻了。”

他抬头,看一眼她身后的大当家,有意道:“你不会是要拿了休书跟这个人吧?这人可是个□□掳掠的山匪。”

陆世冲立刻道:“将他重新绑上,稍候在聚义堂前集合,今晚我们连夜离开。”

骆晋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大当家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因为之前他是准备明日杀自己祭旗。

他看向薛宜宁,薛宜宁也极快地看他一眼,从那眼神里,他便明白至少自己暂时不会死。

她的眼神里没那么紧张和着急。

陆世冲带薛宜宁从地牢出去,在地牢门口便朝她道:“夫人,我虽走投无路,做了这绿林山匪,有时也管不住二弟和其他兄弟,可我自己从未□□掳掠,夫人定要信我。”

薛宜宁点头道:“将军一代豪杰,我自然相信将军。”

陆世冲放心道:“既要南下,我们便连夜离开,山路陡峭,极其危险,夫人须时时跟着我。”

薛宜宁温柔地答应。

上山的路她见过,密林里的树木遮天弊日,白天尚且分不清方向,更别说晚上。

所以逃离的随从就算找来了官兵,此时也上不了山,但这些山匪却对山中熟悉,竟要连夜逃离,等到明日都不知他们逃到哪里了,还来得及么?

又想到,她弄不到刀,只能弄个瓷片过去,也不知对骆晋云有没有用,会不会被发现。

心里记挂着这些,一时间回肠百转,不知后面会怎么样。

半个时辰后,整个山寨弃寨而逃。

山寨中自然没有马,但之前他们将骆晋云那匹马牵上了山,此时陆世冲将马给了她,让她坐在马上,他则替她牵着马。

出发时,二当家说道:“跟着前面的人,踩到陷阱了没人管得了,自己待在山上自生自灭!”

山匪虽不如骆晋云那些随从令行禁止,规矩整齐,但毕竟是真正的军士出身,乖乖听令排成一字长队缓缓下山。

薛宜宁在队伍靠前的地方,只知骆晋云被绑在后面,看不见他。

走了几个时辰,竟还是山路。

薛宜宁问陆世冲道:“将军,怎么这么久还没下山?”

陆世冲回她:“几年前进山,我便派人将这片山地探寻了一番,现在我走的这条山路,若走出去,可绕开抚林县城,直达邻县,那儿贫瘠,无兵可用,我们又可轻易穿过,等抚林县官兵找到山寨时,我们早就离山寨数百公里了,他们层层上报,哪里能寻到我们的踪影?”

听了这话,薛宜宁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又走了两个时辰,天已拂晓。

陆世冲拿了地图出来看,薛宜宁也看了一眼,看见图上一片水潭,已在这片山林脚下,而刚才他们就经过一片水潭打了水,也就是说他们将要离开这处山林了。

再去往下一个地方,官兵如何知道?

她回过头去看向骆晋云,雾色朦胧,看不太清。

又行了半个时辰,天渐渐亮了,陆世冲下令道:“现在开始,加快速度,一个时辰之后再休息!”

行路速度果真就快了起来。

此时再看骆晋云,看得清了,他在队伍偏后的地方,与她离着极远的距离。

就在此时,坐在马上的她看见左侧方有几个人影。

定睛一定,竟是他们之前身边的护从!

可是他们只有六七人,正在山中艰难地往前行,很快就要与这边的人相撞。

她立刻就看了出来,他们并不知道山匪们在这里,只是在往山上走而已,似乎是在搜山。

就在此时,一人道:“大当家,那边有人!”

所有人瞬时拔刀,与此同时,那几名护从也发现了这队人,立刻冲过来,并朝马上的她道:“夫人!”

下一刻,护从便看见了骆晋云,惊喜道:“将军!”

陆世冲立刻道:“二弟!”

二当家本就守在骆晋云身旁,此时早已拔刀,将刀抵在骆晋云颈侧。

“别动,小心我杀了他!”

护从再不敢上前一步,只是紧紧握着刀,盯着这边。

骆晋云看向薛宜宁。

薛宜宁此时也看向他,天色已是大亮,她在马上,能轻易看到他的脸。

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在看她,在判断两人的距离。

所以,他其实已经割断了绳子,又有护从相助,此时最他最好的逃离机会。

但他们人太少,只能凭身手迅速逃走,不能对抗这么多山匪,所以也不能将她带走。

山匪一边挟持着骆晋云,一边往前行。

骆晋云仍看着她,那一刻,她不知是该期盼他快点逃走,还是害怕他逃走。

如果他走了,那就只剩她了……

“所有人,砍下自己左臂,要不然我就砍下骆晋云一臂!”二当家喊道。

护从还在迟疑中,骆晋云立刻道:“听令,所有人立刻离开,去与官兵汇合,在南逃之路上拦截!”

护从一怔,立刻转身往来时路而去。

二当家恼怒至极,几乎就要向骆晋云动手,陆世冲拦道:“先走!”

二当家将骆晋云颈上的刀拿下,队伍加快步子,继续往前行。

薛宜宁知道,骆晋云因为她,放弃了这次逃走的机会。

可是后面,还有机会吗?

快速行一段距离后,二当家朝后面道:“大哥,等一等。”

陆世冲停了下来,二当家过来,将陆世冲拉到一旁,两人耳语起来。

他们离薛宜宁近,薛宜宁隐隐能听到些字眼,比如“兵分几路”,“会合”,之类,而二当家在说话时,比了个杀的手势。

薛宜宁立刻看向后面的骆晋云。

她猛然意识到二当家在与陆世冲商量什么,行踪已经暴露,他们知道前面会有官兵拦截,所以现在想兵分几路,去南方会合。

如果这样,他们就有可能提前杀掉骆晋云。

那该怎么办?

骆晋云此时看着她身下的马。

他的目光让她想起,这所有人里,只有她一人是骑着马的,只是山路难行,前面马走得并不快,但如果后面有平坦大道呢?

如果能骑着马离开,谁都追不到。

此时马往前走了几步,薛宜宁惊呼起来,似乎害怕道:“它,它动了。”

陆世冲回头看她,示意二当家回去,自己则将之前扔在地上的缰绳捡起来,朝她笑道:“别怕,它不会跑的,这儿也跑不了。”

薛宜宁后怕地皱了眉头,弯下腰,紧紧抓着马背。

之前她上马,本没说什么,是陆世冲扶她上马的。

他是默认她不会骑马。

所以如果有机会骑着马离开,逃掉的机会很大。

又在山林里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几个分岔路口。

薛家宁在马上看得远,有三条路,两条都是小山路,还有一条山谷,相对平坦许多,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但至少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马能跑的。

就在此时,陆世冲下令队伍停下。

他让后面一个山匪过来,替他牵住马缰绳,自己则走到队伍中间,朝后吩咐道:“二弟,将骆晋云带上来。”

二当家带着骆晋云过来。

陆世冲又看向后方,喊:“上我陷阵营军旗!”

一名山匪过来,将一只旗帜呈上,陆世冲将那旗帜扬开,青底白字,上面绣着一个“风”字。

此时为薛宜宁牵马的山匪正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幕,神情激昂,薛宜宁低下头,朝他道:“将缰绳给我。”

那山匪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将缰绳递给了她。

她是个弱女子,连山路走不了几步,山匪们对她并无防备,更何况如今她已然成了压寨夫人,大当家都对她关怀备至,山匪不由自主就听了她的话,不敢违背。

而她只是将缰绳拿在了手里,并没有做什么,山匪便没再管她,又看向大当家和那军旗。

此时,陆世冲让一名山匪举着旗帜,朝骆晋云道:“跪下!”

骆晋云后退一步,似乎防备,又似乎惊慌恐惧道:“你要做什么?”

陆世冲冷笑一声,说道:“昔日幽州兵以臣犯君,祸乱天下,夺我大越江山,今日,我陷阵营西路破虏将军陆世冲便斩杀此逆臣,以正国法!”

说完,正欲拔刀,骆晋云突然跨步上前,一手抬起,在陆世冲颈前掠过,陆世冲顿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脖子上已然有一道血口,鲜血从那口子里喷涌而出。

众人这才看清,骆晋云不知何时已挣开了绳索,又不知何时,手上有了一块瓷片。

就在所有人都呆愣时,薛宜宁已经策马到他面前,朝他伸手,骆晋云迅速踩上马蹬翻身上马,朝山谷方向奔袭而去。

陆世冲倒地,二当家喊“追”,三当家喊“大哥”,一时间,山匪们乱了套,而马早已跑远。

骆晋云一把将身前的薛宜宁抱住,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缰绳,策马狂奔。

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沉默着策马往前跑,从日出,到日头渐渐升高。

不知跑了多久,身下骏马实在筋疲力竭,停了下来,一步也赶不动。

骆晋云从马上下来,伸出手,将她扶下来。

薛宜宁往后看去,不见一个人影。

骆晋云说道:“这马在饱食时载人一个时辰可行60里,如今载我们两人走了半个多时辰,应行了20里地有余,他们全速追赶,也要至少一个多时辰,更何况他们不一定会追来。”

薛宜宁轻轻点了点头,抬眼看他,眼里泛着泪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骆晋云也看她,随后将她紧紧抱住,她也忍不住抬手,反抱住他宽阔的背脊。

从昨日下午,到刚才,几乎每一刻,都可能被□□,被杀,被挟持着远离这里,她太害怕,太惊恐了,此时的他,不管是不是和她互相憎恶,都是唯一能让她觉得安稳的人。

抱了好久,他松开她,问:“还好吗?那陆世冲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薛宜宁摇摇头:“没有。”

他放下心来,又问:“脖子呢?”说着,稍抬起她下巴,看了看她颈上。

白皙的肌肤上竟还真带着些未褪的红印。

他轻抚上去,问:“疼吗?”

薛宜宁回道:“比起被那些人挟持,这不算什么。”

骆晋云捏住她的手,向她解释,“当时若不这样,我怕他仍想杀你。”

薛宜宁说道:“现在都没事了,也不疼,若不是你的刻意引导,那陆世冲绝不会轻易放过我。”

“是你劝他先不杀我的?”他问。

薛宜宁解释道:“他原本是打算杀了我们后就地起义,杀向县城的,我骗他说西南两方战场都失利,大周如今岌岌可危,他有了希望,便想去南方找南越大军,挣一番功名。”

骆晋云点头叹声道:“是我太轻率了,皇上本欲让我带一队戍京军队同行,是我嫌麻烦,才只带这些人,本以为普通的山贼路匪都不用怕,没想到竟会遇到这样一支山匪。”

薛宜宁说道:“谁也想不到还有前越军队盘踞在此。”

说完,她担心道:“也不知玉溪怎样了……”

“我们找附近的乡镇,走官道回抚林县就好。”骆晋云说。

“嗯。”薛宜宁点头。

低头间,她一眼就看到裙侧的香囊竟不见了!

心中猛一阵惊慌,立刻在身上摸了摸,确认香囊真的掉了,便转身着急地往前两步,看向来时的方向。

从山寨,到一夜的穿山越岭,再到刚才的逃命,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掉,可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

该怎么办?

她就是担心有意外才将玉佩带在身上,现在竟然反而从身上弄掉了。

骆晋云很快就意识到她在找什么。

倾刻间,刚才的那一点温情与喜悦都没了,摆在他面前的,是刺人的现实。

看她的样子,恨不能掉头去找。

难不成,那玉佩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么?

旁边吃草的马似乎喜欢这草,鼻间喷出一口气,他转头看去,便见马身旁躺落的一样东西。

他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只精美的彩绣香囊,朝她道:“找到了。”

薛宜宁回过头来,见到他手上的香囊,先是一喜,立刻跑过来,到伸手去拿,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都陷入局促与尴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