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 她声称若只她孤身一人,她一定要去击鼓鸣冤。

而现在,只是让她放下颜面求一求人, 顶多是被拒绝, 被警告, 被斥责,并不会伤她什么。

那为什么她还要犹豫?

想罢,她便开口道:“我有事,想求将军。”

骆晋云看着她道:“你说。”

薛宜宁斟酌道:“前几日, 朝中死了一名官员, 京兆尹查出凶手是教坊一名乐人, 判了斩立决。”

骆晋云回:“我听说过此事,那乐人叫沈翩翩, 栓儿满月酒, 正好请了她抚琴。”

“她是我旧识, 原名沈惠心, 才嫁人不久, 因公公反周而获罪, 入了教坊司。我找我哥哥打听过,她是在与那位王大人游园品诗中见到了王大人身上的夜明珠,见财起义, 欲在王大人酒中下蒙汗药盗走夜明珠, 结果致王大人死亡, 所以被判了谋财害命。

“可她到我们家抚琴当日, 我与她见过一面, 她提起过死的那位王大人, 说对方有意替她赎身, 纳她做姨娘,她要留心一些。对她来说,沦落风尘,最好的出路就是寻一可靠之人替其赎身,她又怎会为了一个夜明珠,就要做那盗窃之事?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又是教坊司的红牌,怎么可能如此目光短浅?”

说到最后,她声音不由就小了下来:“我……我觉得她是冤枉的,想,想帮她。”

骆晋云沉默片刻,回道:“既然找你哥哥打听过,那你哥哥可有告诉你,那位王大人,家中是皇商,妹妹是当朝贤妃?”

薛宜宁低下头去,点点头,细声道:“他说过。”

“所以,不管那王大人是怎么死的,至少这是王家想要的结果,京兆尹已经断了案,这也是京兆尹想要的结果,若要翻案,便是与他们双方作对,与贤妃作对——为了一个青楼女子。”骆晋云说。

薛宜宁并不意外,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

甚至,他对她如此详述其中利害,已是客气了。

她低低道:“是,我知道了……多谢将军告知。”

骆晋云却想起来,她既然已经特地去和她哥哥打听过,她哥哥必然已经和她说了这些话。

也必然和她说了,这件事不好插手。

可她还是问了他。

因为她看到他与大理寺卿交好,因为还不想放弃。

所以她才求到了他面前,这似乎……是第一次。

他问:“你和那位沈姑娘,以前是挚友?”

薛宜宁颓丧地摇摇头:“不算,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帮过我,人很好。”

骆晋云有些意外,竟仅仅是一面之缘。

想必,她今日是特地为这事去娘家的,找了薛少棠,被告知没有办法,所以才失落回来。

见到大理寺卿,又找到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她亲姐姐。

她总是如此,为了心中在意的人,总想去干预,想去涉险。

明明看着端庄沉稳,却如此天真傻气。

又不禁让人钦佩,这也何尝不是一种赤子之心?

“我先让人打探一下案件内情,得知真相再说。”他突然说。

薛宜宁再次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欣喜:“真的?”

骆晋云点头。

她不由道:“谢谢将军。”

骆晋云心中莞尔。

其实,做官能做到他这个地位,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小心谨慎的。

没有利益的事,他们不会去做;随意得罪人的事,他们更不会去做。

可是眼下,看到她眼中露出的光芒,他突然有些自愧。

她的确出自他曾看不起的名门望族,

却至善至纯,比他高洁。

今夜他来了,但心知她忧心那位沈姑娘,便没拉着她行那种事,只是静静躺上了床。

外面仍是风雨大作。

他看她眉眼间仍带着忧虑,便说道:“此案并不算隐秘,找相关人一打听,多半就能打听出详情来,明晚大约能有结果。”

薛宜宁回道:“谢将军。”

骆晋云不知再说什么,没再说话。

她睡着得晚,又在他之后。

处暑之后,暑热果然就退去了,天时似乎也短了一些。

可薛宜宁却觉得特别长。

尽管知道,骆晋云只是说去问问案件详情,并没有说要帮她,她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因为心存感激,她一早就亲自挑了窗纸,盯着下人将他房中窗纱换掉,又烧了碳火,将屋中被打湿的地面烘干。

她等着消息,但今日他回来得格外晚,到天黑还没听见前院动静,不知是不是因这事这忙。

直到戌时过了一半,他才回来。

待用过饭,骆晋云便到了金福院。

和她道:“你猜得对,沈姑娘的确是被冤枉的。”

薛宜宁立刻问:“那王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骆晋云说道:“服神龙丹过量。”

“那是什么丹药?”薛宜宁立刻问。

骆晋云看着她,缓缓道:“壮阳药。”

不由地,薛宜宁竟有些尴尬,微微偏过了头,避开他的目光。

随后才细想这药。

她虽对这药不熟悉,但所幸杂书野史看得多,知道从前汉成帝,南朝齐明帝等便被传言是服食壮阳药而亡。

这些药如狼似虎,每每夺人性命,却总有人要贪欢去偷服。

“那药与沈姐姐有关么?”薛宜宁问。

她怕青楼教坊中便有这些药,那王大人的药是由沈惠心提供。

骆晋云回道:“此药贵重,是王半坡自己服用的。他早有纳沈翩翩为妾的打算,那日诗会之后,便邀约沈翩翩到自家一处私家小院中游园品诗。

“说是品诗,实则是欲行云雨之事。到了园中,提前以更衣为名去房中服了三粒神龙丹,他有脑疾,又服食神龙丹过量,所以在行欢时死在了**。

“那园中有王家下人看守,得知主人暴毙,便通知了王家人。王家人至,发现王半坡死去,死状不雅,又是服壮阳药而亡,难免影响王家声名,所以托了京兆尹,假称是沈翩翩见财起义,下药毒害,用以维护王家名声。”

薛宜宁这才知道真相,连忙问:“可是他们若想遮掩,就说那王大人是脑疾发作,因病去世就好,为什么还要将罪名安到沈姐姐头上?”

骆晋云看着她道:“大概是为泄恨,他们觉得若不是有沈姑娘引诱,王半坡便不会服药,也就不会死。”

“太心狠,太霸道了……”薛宜宁喃喃道,“只为了以泄怨气,就去冤枉一个人,夺一条人命,不过是看在沈姐姐一介孤女,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哀痛过后,意识到这些都是骆晋云费了心思才得到的隐秘,她诚恳道:“谢谢将军替我打探到内情。”

骆晋云回道:“只是小事。”

说完,彼此无言。

薛宜宁此时才感受到哥哥所说的话:真相并不重要。

她现在知道了真相,确认沈惠心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

之所以这真相这么容易就被打探到,就是因为人家没有费心隐藏。

因为不需要。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教坊女子的死,没有人会为了这件事去得罪王家,翻京兆尹的案。

骆晋云在这件事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她不能乞求更

多。

她知道,事情只能到这里了。

她不是菩萨,不是皇帝,什么都不是。

可是,眼睁睁沈惠心受冤而死,她吃的每一口山珍海味,穿的每一匹绫罗绸缎,都仿佛带着罪恶。

权贵当道,而她,也是权贵。

“什么时候,天下才能真的清明?”她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和他说。

骆晋云看着她,顿了许久,问:“你很想救她?”

薛宜宁看他一眼,眼中似乎隐约燃起几分希望,随后又垂下头去,温声道:“我知道,这事无异于引火上身,就算是将军,也不该轻易招惹。”

骆晋云没出声,似是默认。

她默然坐着,心中无奈又哀痛。

不知过了多久,骆晋云突然开口:“其实,就算招惹了,也没什么。”

薛宜宁倏然看向他。

她这般激动与期待,无疑暴露她之前的沉默与话语都是哄人的,其实她内心就是期待着他能出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开了这个口。

或许是不忍见她失落。

或许是想让她觉得,他拥护的这个天下,比她留恋的那个天下更光明一些。

他细说道:“这事若要翻案也简单,事涉朝廷命官,大理寺的确有权重查,只要大理寺介入,公布直相,沈姑娘便能活命。”

“可是,大理寺又怎么肯介入呢?”沈宜宁问。

同是官衙,大理寺没事怎么会去抓京兆尹的错漏,怎么会得罪宫里的娘娘?

骆晋云回道:“因为我。”

这样说,便是要干涉这事了。

薛宜宁小心说:“那便要与贤妃和京兆尹作对……”

就算他是大将军,去招惹这样的事,也怕不能全身而退。

骆晋云沉默一会儿,说道:“赢的是我们就行了。只要这事闹大,上达天听,我们就能赢,王家和京兆尹也会得到惩治。皇上想要的是民心,而民心要的,则是清明盛世,朗朗乾坤。”

见她仍不敢相信,他继续道:“宫中有四妃,京兆尹也有许多人等着做,但‘神机将军’,却只有一个。”

神机将军,便是骆晋云在军中的外号。

因为多谋善断,往往能预判敌方后招,打仗又独辟蹊径,出其不意,所以得了这个称号。

如今大周也算内忧外患,正是用武将的时候,骆晋云是皇上一手提拔的嫡系,又是军中神将,自然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

她不甚感激,一字一句道:“我代沈姐姐多谢将军。”

骆晋云不知自己怎么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就像赌场里血气方刚的富家少爷,一时冲动,将身家也押上赌桌,为逞强,全然不顾后果。

其实他不是那么刚直的人,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要去同情一个素不相识的教坊姑娘。

薛宜宁是想要救那沈姑娘,而他则是想让她开心,想让她高看一眼。

薛宜宁问:“这件事,将军打算怎么去做?”

骆晋云想了想。

“收集证据,趁现在他们都没将这事放在眼里。”他说。

薛宜宁不懂这些,只觉得有理。

他行事如此深谋远虑,既然决定去做,应该会成功吧……

默然中,似乎出于感激,她主动说道:“和正堂那边,正房连同厢房,今日上午都让人换了窗纸,正好入秋,窗纸暖和一些。其他该修整换新的地方也都换了,后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骆晋云:……

他淡淡“嗯”了一声。

抬眼,外面早已是夜深。

罢了,回去吧,反正她忧思那沈姑

娘,没心思做别的。

他站起身,离了金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