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宜宁是在骆家满月酒之后两天才知道沈惠心出事。

因为沈惠心到骆家弹过琴, 所以她一出事,府上下人便议论起来,何妈妈听见议论, 特地来告诉了她。

沈惠心被下了大狱, 谋杀朝廷命官, 罪证确凿,当堂就判了秋后处决。

如今已经立秋,沈惠心在狱中也没几天了。

薛宜宁大吃一惊,立刻问:“怎么谋杀朝廷命官?杀的谁?为什么?”

何妈妈忙回:“他们说的哪位大人, 我也不知道, 哪天也没问, 但昨天他们就在传,兴许就是前天或上前天的事。”

薛宜宁再问, 何妈妈却也不知道了, 府上下人也是语焉不详, 毕竟都是道听途说, 又不是教坊中人, 又不熟悉那死者, 自然不清楚内情。

可她却无法与其他人一样闲谈一番便作罢,她想知道内情,想看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第一想到的, 自然是哥哥。

于是她当天就写了封信, 让何妈妈带去薛家, 请哥哥帮自己打听一下沈惠心的谋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好过两日是处暑, 也算小节气, 京中人家常有走动, 薛宜宁便趁这节日, 回了趟薛家。

她为沈惠心之事而来,所以用过饭,便到了嫂嫂房中,薛少棠已在房中等她。

薛少棠先问她:“你与这教坊女子认识?为何这么在意她的事?”

薛宜宁才说道:“我和她之前相识。”

“只是相识?”薛少棠问。

薛宜宁却已听出些话风来,问:“怎么了?”

薛少棠便缓声道:“若只是相识,这件事你便不要碰。

“死的是城西那位皇商王家的三爷,在太史监做个五官灵台郎,官职不大,但他嫡亲妹妹,却是当朝贤妃娘娘。

“这案子由京兆尹当堂断案,查出沈翩翩与王三爷一同游园时,因见王三爷手上有一只价值千两的夜明珠,顿起歹心,在王三爷酒中下蒙汗药,准备盗走夜明珠。谁知王三爷有脑疾,那蒙汗药下得太重,竟让王三爷毙命。是以京兆尹判了沈翩翩谋财害命。”

薛宜宁问:“可是沈翩翩身为教坊司头牌,能到骆家献艺,自然也能去别的地方献艺,她什么王公贵族没见过,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没见过?她又不傻,盗了客人的东西,怎么能逃得掉,既然逃不掉,为什么会去做?”

薛少棠说道:“阿宁,这就是京兆尹给出的案情,不管是不是合理,事实就是如此。”

薛宜宁这时明白了,半晌才问:“所以,没有人关心沈翩翩是不是蒙受了冤屈?”

“她只是个教坊花娘,而死的,却是皇亲国戚,断案的又是京兆尹——”

薛少棠沉声道:“阿宁,真相并不重要,没人那么傻,会去蹚这样的浑水。”

想起几天前沈惠心在自己面前含笑的样子,薛宜宁心如刀绞。

她的命已经够惨了,明明是官宦之女,嫁了门当户对的郎君,兰质蕙心,却沦落为娼妓。

就算是娼妓,她也很努力地学了琴,很努力地挣钱,想找个可靠的人从良。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甚至从未怨天尤人,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薛宜宁喃喃问:“哥哥知道半坡山人么?”

突然她就想起了这个人,是沈惠心看中的,能赎她脱贱籍的人。

也许还存着一些念想,也许只是想知道。

薛少棠问:“阿宁怎么知道这个?这就是那王三爷的号,他是个风雅人,喜欢写诗作词。”

薛宜宁一怔。

半坡山人,就是王三爷?

王三爷就是沈惠心说的,喜欢她,可能会纳她做妾室的

她怎么会偷王三爷的东西呢?

那是她看中的自己后半辈子的希望,她怎么会为了一颗什么夜明珠就铤而走险?

薛宜宁立刻将这疑点告诉薛少棠。

随后肯定道:“哥哥,那王三爷一定不是沈翩翩害死的,这里面绝对有内情,沈翩翩就是被冤枉的!”

薛少棠沉默许久,最后说道:“阿宁,你还不知道么,真相并不重要,就算有铁证拿出来,能证明她是清白的,也没用。”

“连父亲也没办法么?”她忍不住问。

薛少棠摇摇头,认真道:“阿宁,若死的是个普通有钱人,以我们薛家之势,倒也能替沈姑娘洗清冤屈,可那是宫中娘娘的弟弟,是京兆尹断的案子。

“你以为王家不知道内情么?这案子,说不定就是王家委托京兆尹办的,是京兆尹卖的王家人情。旁人若想翻案,那便是同时得罪京兆尹,得罪王家,得罪宫里的贤妃娘娘,父亲是不知,若是知道,只怕还要训斥你。”

薛宜宁再次陷入痛楚中。

让她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见到沈惠心,她以为自己一定可以帮她做点什么,却没想到,如今真到了沈惠心遇祸,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最后向哥哥道谢,无奈离去。

待她离开,屋内的方霓君出来,朝丈夫道:“阿宁啊,怎么总长不大似的,这是什么人,什么事,她竟还想着去管,一次二次的,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被她拖累。”

薛少棠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她不是长不大,她只是重情重义,你自己冷情倒罢了,还要指责别人。”

方霓君不服道:“我怎么冷情了,那你说这种事是能碰的吗?真要想碰,她不是有个做高官的夫君么,怎么还大老远回娘家来找你?”

“你说她为什么找我,因为我是她哥!”薛少棠怒声道。

“她若嫁了昭玉,而不是为了薛家嫁那骆晋云,你觉得现在她会找谁?就是因为她夫君待她薄情,她遇了难处才只能回娘家找哥哥!”

方霓君一时说不出话来,薛少棠带着怒火,拂袖而去。

回骆家时,薛宜宁有些失魂落魄。

秋分后,便是犯人行刑之日。

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去狱中看看沈惠心。

可是就算看了又怎么样呢?

告诉她,我只能给你五十两银子,多的我就帮不了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坐在马车内,只觉浑身都无力,再一次觉得自己那般渺小,那般无能,那般自私。

子清在车内劝她道:“夫人,你做到这样,已经够了,总不能为了她,去击鼓鸣冤吧?”

薛宜宁失声道:“若我就一个人,倒真想去击鼓鸣冤。不是说大越皇帝昏聩,民生凋敝,不见天日,大周才是清明盛世么?那为什么要让一个弱女子蒙冤?”

子清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轻抚她肩背。

马车行至骆府门前,薛宜宁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那我先去了。”

子清撩起车帘,薛宜宁看到面对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挂着“徐”字灯笼,一位年约三十多,身穿绯色圆领袍的官员探身出马车,刚才似是与车下的骆晋云在说话,此时正好朝她这边看来。

薛宜宁不知他是谁,在车内朝他欠身,半施了个福礼。

他亦朝她弯腰拱手。

此时车下骆晋云说道:“怀英慢行。”

马车上人朝骆晋云点头,退回马车厢内,车夫赶车前行,离开骆府门前。

薛宜宁自马车上下来,朝骆晋云道:“将军。”

骆晋云问:“今日回薛家去了?”

“是。”

薛宜宁随后解释道:“处暑,去看看母亲。”

骆晋云“嗯”一声,转身往门内走。

薛宜宁脑中灵光一现,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京中大理寺卿,不正是姓徐么?

朝中官员,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以上为绯色,大理寺卿为从四品,正好是绯色官服,莫非刚才那位官员便是大理寺卿徐大人?

他为何与骆晋云一起回来?

听言语,两人关系似乎不错。

大理寺主管涉及朝廷命官的案件,及国中上下重案要案,若要翻案,是不是正好要找大理寺?

想到这些,她不由又回头望向刚才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却早已不见马车身影。

再回头看向骆晋云,他目不斜视往前行,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等一下,他就直接去和正堂了。

薛宜宁忍不住问:“将军与刚才那位大人一同回来么?”

骆晋云回过头,目光中透出几分意外,很快回道:“早上骑马到衙署,到下午,马有些不适,让仆从牵回来了,下衙时正好遇到怀英,他便将我捎了回来。”

末了,又解释道:“他姓徐,为大理寺卿。”

真是大理寺卿!

薛宜宁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随后问:“将军与他交情似乎不错。”

骆晋云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的事,心中微动,温声回道:“性情相投,是还不错。”

薛宜宁问完,心中便泄了气,竟是说不出心底的话。

她有什么底气求他帮忙?连哥哥都劝她放弃。

最后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骆晋云停了一会儿,问她:“回去一趟,怎么回得这么早?”

薛宜宁心中繁乱,又“嗯”了一声。

他见她没再说什么,只好回过头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好几次几乎要说出口,却最后都没发出一声来。

官场上的好友,再好,也只是性情相投而已。

并不代表人家要为你去得罪人。

更何况,骆晋云又不认识沈惠心,怎么可能因为她相求就去沾惹这样的事?

听了她的话,反倒要警告她吧,不只与教坊女子往来,还胆大包天要去管这样的案件,到时拖累的就是他。

她最终也没说出口,失魂落魄回了金福院。

入了夜,开始起风,子清点上烛台,将朝廷印发的皇历拿出来,认真记下后面的节气农时。

待她放下皇历,薛宜宁便顺手拿了起来。

处暑,白露,秋分。

只有一个月,就是今年的行刑之期了。

如果真是王家与京兆尹促成此事,就绝不会将沈惠心的命留到明年,而是速战速决,立即行刑,以免夜长梦多。

她颓然放下皇历,看着烛火垂泪。

什么都做不了,连去狱中看一眼,她也不敢。

一阵风吹来,窗子骤然拍响。

玉溪惊叫道:“风大了,窗子得栓起来。”说着就将所有窗子都拴上。

外面传来“哗哗”的雨声,狂风暴雨瞬间就袭来。

骆晋云静静看着窗子被风吹开,在房内一下一下“啪啪”地扇动。

阿贵连忙过来,要去关窗,却被他阻止:“别动。”

阿贵于是停了步,不解地看向他。

风将房中的蜡烛都吹灭了,只剩了最后两只摆放在墙角的,也是随风摇晃,垂死挣扎。

骆晋云看着床前那扇被吹开的窗户,糊窗的青色窗纱在顶上角落里被风吹开了一条细缝。

他伸起手臂,捏住那被吹下一角的窗纱,往下“刺啦”一声,撕下了半个窗子的窗纱。

“窗纱被吹掉了。”他说。

阿贵愣住:他两只眼睛明明白白看见,窗纱是被主子撕掉的!

风雨涌进来,将屋中最后两只蜡烛都吹灭了,屋内黑漆漆,只剩一缕天光,屋内青砖地面也瞬间洒上了雨水。

骆晋云起身拿了油伞,朝阿贵道:“拴上窗子吧,这儿不用侍候了。”

说完便离去。

阿贵目光追着他身影,发现他出院门,往西而去。

所以,是去金福院?

骆晋云不知道薛宜宁下午为何主动问了他那些话。

只是两句话,却让他一遍遍咀嚼。

想见她了,也想……

玉溪与子清谈起黄氏因有了两个儿子,爱在她面前酸言酸语,冷嘲热讽,所以,她早点有孕,也是好的吧?

金福院内果真还燃着灯,窗扉紧掩,里面隐隐有说话声,不知她又在做什么,读书,看账本,或是做针线活?

到他进屋,才见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窗边听着雨声发呆。

玉溪与子清见他来,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朝他道:“将军。”

看到这两个,被她内定的“姨娘人选”,骆晋云不觉抽了抽嘴角,“嗯”一声,收伞道:“和正堂的窗纱也要换了,今日风雨大,破了。”

玉溪接过他手中的伞,薛宜宁今日反应慢一些,这会儿才站起身来,应了一声,上前来替他解下被风雨飘湿的外衫。

玉溪与子清都退了出去,薛宜宁服侍他更衣解下束发,心里的恳求再次跃跃欲试。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在那件事上,他放过她,放过了薛家,这段姻亲关系上,本就是他占上风,她没有任何能作交换的筹码。

帮沈惠心,于他仕途上也没有任何助益。

她只得再次将话语吞下。

骆晋云在烛光中看着她脸色,好几次,她抬首,又低下去,嘴唇微动,却又一言不发。

“有事同我说?”他问。

薛宜宁蓦然抬首,仿佛犹豫不决时却看到了“诸事皆宜”的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