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的黄梅天,雨总是说下就下,刚刚天上还灰蒙蒙的透着点阳光,雨突然就来了,一点征兆没有。雨点从天而降,落到瓦垄里汇成流,再顺着滑下来。开始是滴,之后就成了细线,细线又变成粗线,房檐下一条条联缀成片,好似挂了面薄帘子。

临安府后堂的西花厅是府尹大人接见客人的地方,中堂摆着桌子和两张椅子,桌子上装饰些花瓶之类,大厅两边是客座。朴素中带着几分风雅。

府里的管家带着许仙从侧门进来,过了三道门引进西花厅,让他在下垂手的客座坐了,派个小童为他沏茶伺候着,等府尹大人处理完公事才能接见。

本以为有了舅舅顾难得引荐,又是事关处理疫情的大事,府尹大人会很快接见。谁知道,舅舅的面子毕竟没多大,府尹大人看来也并不看重疫病药方,要不也不会让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许仙看看外面的雨,雨下得很大,雨水打到花厅外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很是好看。西花厅正对开着的三道院门,一直能看到街上。带自己进门的管家,正坐在第一道门的门房里,和几个仆人聊天。

许仙很想走进看看,可他平日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舅舅顾难得。而舅舅这个捕头,不过是府尹大人手下一个使唤人,差着府尹大人不知道多少级。许仙一想着这是在府尹大人的内宅,双脚就不大听使唤,根本不敢站起随便走动,只好一杯杯坐着喝茶。

空****的西花厅只有许仙和沏茶童儿两个人。正所谓相府门房七品官,那伺候喝茶的童儿也并不当他是回事,除了给他喝空的茶碗续上水,并不和他交谈,时间就在无聊里渡过。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许仙当真想起身告辞,还是家里娘子照顾得周全呐。

雨渐渐变小了,三层院门外,恍恍惚似是有顶小轿子靠近,原本坐在门房里的管家“噌”地一下站起来,紧跑两步到了大门外雨地里,点头哈腰迎接来客。

许仙隔着雨,看到几个跟轿子的随从伺候着打开了轿子门帘,还有人打着伞,搀扶出个人来。府里的管家在前引路,那个从轿子里出来的人,在一群人簇拥下,朝着花厅走来了。

渐渐走近后,许仙看清了来人模样:七十岁左右年纪,长长的胡子直垂到腹部,白得透亮。秃顶和额头像个土包那样高高的向前突出,唯独脸蛋红扑扑的。最难的是一对白眉毛长长的垂到脸颊,像极了许仙在灵隐寺见过的长眉罗汉塑像。

再看身上,绣满金色团寿字纹的紫红色大氅快拖到地上,胳膊上还挂着飘带。老人手里拄着根千年古藤寿杖,上头挂着葫芦,走起路来脸看着天,步子四平八稳,很有些仙风道骨。

老人身后跟着八个壮汉随从,每边排了四个人,高矮胖瘦都是刀砍斧剁一般整齐,各个青衣短打青头巾,月白袖口翻着,腰上扎着杏黄腰带,脚踩黑缎子面圆口洒鞋。八个人每人手拿一把油纸雨伞,跟在老人身后,走起路目不斜视,步调一致。

许仙见过当官的,没见过派头那么大的,就算府尹大人也没这样的派头。临安城里达官显贵不少,看这人的气派,只怕是哪家的公侯老爷。

正想着,来人进了花厅。府尹家引路的管家掏出块抹布说:“老太爷,外面地湿,您抬个脚,小人给您擦擦鞋底。”

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动。

旁边一个胸口绣着鹤纹的小童把管家推开,说:“我家老太爷擦鞋从不用外面的,自家有着呢。”说完,另外一个胸口绣着鹿纹的小童跪在地上,从腰包里掏出一方绣着“寿”字的雪白手巾。老人这才抬起脚,让童儿把鞋擦了。

许仙看老人派头大,连忙站起来,深施一礼,准备报下名。谁料那老人压根儿没看他,从他身边走过去,大大咧咧坐到了中堂左边的椅子上。两个童儿旁边侍立,八个随从在厅堂门口屋檐下,面朝外一边站了四个。

方才伺候许仙的只有一个小童,此时府里管家叫了声,却不知怎么从后堂转出三四个仆人,给老人沏茶倒水,又端上四样干果点心。许仙在花厅坐了半天,肚子早就饿了,看着点心直眼馋,恨不得抓一盘来吃。

老人却看也没看,更别说动一手指头,他朝着鹤童衣挥手,鹤童掏出一把散碎银两给管家说:“这是老太爷赏你们跑腿的钱,拿去分分买双新鞋吧。”众人千恩万谢,退在廊下伺候。

这时老人环顾四周,拉长着声调问管家:“府尹大人今日事多啊,早说我就不来了,我那边——也不清闲啊。”

管家忙解释道:“说是忙,可要知道是老太爷来了,哪里有不见的道理,小人这就去回事。”

说罢,管家一转身就小跑着朝后堂去了,便跑边喊:“老太爷拜会府尹大人。”只听后堂又有声音跟着喊“老太爷拜会府尹大人。”远远的府深处有又有人跟着喊“老太爷拜会府尹大人。”,一道道的喊了好几声,一道比一道远,好似山谷回音,想必是为了让声音快点传到府尹大人耳朵里。

许仙点点头想:“这临安府的官派果然是大,所谓一如侯门似海深,果然不差。”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站着。本来想和老人行礼,自报个家门。只是,对方根本不搭理自己,搞得自己又不好坐下。老人自顾自靠着椅子闭目养神,鹿童给他捶肩,鹤童跪在地上捏腿,场面甚是尴尬。

许仙鼓起勇气,跨前一步,朝着老人弯腰深深施礼,说:“小生许仙,拜见老太爷。”

说完良久,许仙没听到老人回话,抬眼一看,老人还是那副闭目养神的样子,鹿童和鹤童也照样在旁忙活。

尴尬的气氛维持了半刻钟,老人这才睁开眼,鹿童和鹤童知道这是解乏了,也不再捶捏,各自站到椅子后面俩边。

许仙见老人睁开眼,连忙抓紧时机又跟了一句:“小生许仙,拜见老太爷。”

老人又是没有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许仙?没听说过,你在临安府衙里是——干什么的啊?”

许仙又施一礼——这一会儿都三次了——:“老太爷必定是没听说过,小生不是府尹大人的幕僚,而是保安堂医馆的店东。”

“保安堂?”老人念叨着,“这临安府出名的药堂我都是知道的。城东赵大的仁和堂,城西钱二的和顺堂,城南孙三的辅仁堂,城北李四的百草堂,就是不知道什么保安堂。”

许仙心里一惊,这四家,乃是临安府药行的四大家族,哪个单拿出都是响当当的。所谓赵大钱二孙三李四不过他们的外号,寻常不敢叫,这老人随随便便说出来看,看那口气,这四人还都是他的晚辈。

“是是,”许仙说,“小生不过是个新晋晚辈,老太爷自然不知道小生。恕小生眼拙,敢问老太爷名号……”

“咄!”旁边的鹤童突然呵斥,吓了许仙一跳:“我家老太爷名号也是你问的?不怕闪了舌头!”

老人挥挥手,示意无妨,也算饶恕许仙僭越的罪过,说:“老朽钱塘南极仙草社社长,行里贺号南极仙翁。”

听到南极仙翁的名号,许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了。这南极仙翁在医药界是大大的有名,有临安药行祖师爷之称。有人传说,这南极仙翁已经活了上千年,更有说他治病从来不用药,只要拿手在病人额头一摸,饶你是什么绝症都能立即痊愈。能和这般业内大手相见,许仙平时想也不敢想。

“老朽的名号,你也听说过?”

“是是!”许仙连忙奉承:“何止听过。都说您是扁鹊华佗再世,本朝只有唐慎微能和您比肩。”

“哼。”南极仙翁听了反而面露不悦,嘴角撇得像人人欠他的。那意思,扁鹊华佗也凑合了,唐慎微什么东西,也配和他比肩?恨不得给他提鞋才妥当。

“仙翁在哪里?仙翁在哪里?”

一个声音从下外面传来。只见府尹大人跑出来,边跑边喊着,由于跑得太急,乌纱帽都跑歪了。只见他慌慌张张跑到中堂,转了半圈找到南极仙翁的位置,急火火跑上前。

南极仙翁一反之前对待许仙漫不经心的模样,站起来对着府尹大人行一个稽首礼。府尹大人哪肯受他一拜,赶紧扶住仙翁双臂,说:“仙翁,下官等你等得好苦啊!如今临安府百万生灵遭受灾祸,能否解民倒悬都要仰赖仙翁啊!”

“哈哈哈哈!”仙翁抚须大笑:“前日我给老公祖那封书信,就是要请老公祖宽心,这疫病我已然有办法了。”

“哎呀!”府尹大人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临安城能有仙翁,真是幸甚幸甚哪!”

许仙在一边觉得好生尴尬,人家两个分明如鱼得水的样子,自己倒像是多余的徐庶,站在刘先主和诸葛丞相旁边,只有看的份,与其如此,真不如一走了之。

府尹大人忽然看到许仙,以为他是南极仙翁带来的人,指着问仙翁说:“这位是?”许仙赶紧自己行礼说:“小生许仙。”

“哦,哦。”听说不是南极仙翁带来的人,府尹大人脸色淡了许多,敷衍地说:“本官晓得了,是顾难得的外甥吧?你也坐吧。”

说完,府尹大人在中堂右侧主座坐了,南极仙翁也坐了,许仙这才敢坐。

“府尹大人,小生苦苦求见,是有个不情之请。”趁着府尹大人还没张嘴,许仙先提出了来意。

“是何请?”府尹大人想起来,顾难得似乎是说许仙有什么东西敬献。

“小生经过实验,已经配出能压制这次疫病的药方,请大人过目。”许仙从怀里取出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书写的配方,站起来双手呈着送到府尹大人面前。

府尹大人接过来随便看了看,转手递给南极仙翁:“仙翁,你也看看,于你配治疫病的药可有所裨益?”

南极仙翁伸手接过,随便看了眼,嘴里“呵呵”笑了两声,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弹了两下,带着点不屑地对许仙说:“凭你配的这药能治得当下疫情?”

许仙说:“不敢讲把握有多大,只要病人初病,尚有效果。若是一般人服了,应该也能起些预防效果。只是这配药里有一味极重要的艾草,如今艾草市价腾贵,小生有心无力,希望官府主导此事。”

“艾草?哈哈哈哈……”南极仙翁大笑了几声,说:“我倒要考考你,你如何认为艾草这般普通药品能治得这等大疫病啊?”

许仙大着胆子说:“小生不才,多年行医粗通药理。艾草性温热,味苦无毒,宣理气血,可温中、逐冷、除湿……”

“哈哈哈哈!”南极仙翁打断许仙,说:“错错错,全都错了。艾草药性温燥,有小毒。我看你这药方里,艾草叶竟然用得这般重,这样吃是要吃死人的。”

许仙还要说,南极仙翁不再理他,对府尹大人说:“这等江湖郎中,如何可信?他们来拜老公祖,不过是想诈骗老公祖些酒食银两了。”

府尹大人满脸羞愧的说:“正是正是,下官糊涂差点误了大事,亏得有仙翁点破。”南极仙翁又道:“这次的疫病与往次都不同,我本不想插手,但念及天下苍生,这才结束闭关出山,也为助老公祖一臂之力。”

说罢,南极仙翁对着鹤童扬了下下巴,鹤童端出个鎏金铜件红木小匣子,放在桌子上。南极仙翁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小匣子上的锁,里面是个黄绸布包。打开黄绸布包,里面又是个锦缎八角盒子,南极仙翁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丸腊封丸药,他两根手指取出这丸药交给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小心翼翼接过药丸,凑到鼻子下轻轻一嗅,味道清香扑鼻,头脑都觉得清醒了许多,便问南极仙翁:“这是何药?”

南极仙翁抚须大笑说:“这是老朽汇集八八六十四种珍贵药物,精心炮制的九转灵通还魂金丹。只要有这丹药,可保全城百姓无虞。”府尹大人大喜:“那么仙翁的意思是……”

南极仙翁道:“只要有府尹大人全力协助,让全城百姓都能吃了这药,保证疫病全消。”

府尹大人道:“好好好,仙翁只管做药,但有能相助的地方,下官没有不答应的。”

南极仙翁说:“今次这个疫病,乃是百姓不修德,上天怨恨所至。老朽以慈悲为怀,只好违背天意,只怕还要折寿,倒能成了老公祖一段大功德。”说到这里,南极仙翁拍了下大腿,叹气说:“可惜此药要用八八六十四种珍稀药物,价格甚贵,以我个人之力,难以让全城百姓都吃到。老朽两袖清风,从来不聚财的,哪有那么多钱制药拯救苍生呢?”

府尹大人一拍胸脯:“这个仙翁不必担心,现在首要的事,是快做出药来,发给百姓安定人心。本府先从府库拨付五十万两银子,订一批药可好?”

南极仙翁豪爽地笑道:“好好好,府尹大人以天下苍生百姓为怀,老朽深感佩服。既然如此,老朽也不推辞了,反正这钱都是要用在百姓身上,老朽也不会拿分毫,马上先做出首批一百万颗金丹。”

府尹大人和南极仙翁又相互吹捧了一会,许仙在下手客座坐着,不敢插嘴,只好呆呆地听。忽然,只听得一阵**,大门外又闯进来个人,几个府里仆人叫着在后面追。

府尹大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疯和尚,歪戴破僧帽,身穿破僧衣,脸不知道多久没洗过,黑黢黢的吓人,脖子上还歪插着一把蒲扇,脚上趿拉着破洒鞋,笑呵呵地走过三道门,朝着花厅来了,在地面上留下两排湿漉漉的黑脚印。

和尚走到府尹大人和南极仙翁面前,一把抓起那粒九转灵通还魂金丹,扔进嘴里,一仰脖子吞了,然后“嘎嘎嘎”笑着往外跑。

府尹大人和南极仙翁都愣在当场,结果还是仙翁先反应过来,嘴里叫着“哎!”伸手想去抓疯和尚,结果起身太猛,自己先摔了一跤。鹿童和鹤童慌忙去搀扶。

疯和尚踢踢踏踏跑出花厅,回头看到许仙,拔下蒲扇对他一指说:“你、你来。”

许仙顿时想起,这疯和尚正是端午节那天抢了自己粽子的人,后来把自己引去见舅舅的也是他。当时疯和尚用蒲扇一扇自己,不知怎么就脑袋晕晕乎乎跟着走了。舅舅也说是被个疯和尚带着捉到毒化的包少家和伙计,看来也是他。

“这和尚必不一般!”

想到这里,许仙站起来,不去看还怔怔发懵的府尹大人,更不看一阵呻吟的南极仙翁,像被绳子牵着似的,直勾勾跟着疯和尚走了。

两人足足走了二里地,疯和尚这才停下来,笑着对许仙说:“我有事找你。”

此时,雨已经停了,前方密布的彤云散开露出一条缝,阳光从缝隙露出来,从背后照在疯和尚身上,在他身体的外廓罩上了一层金色。

“我乃是灵隐寺济颠和尚……”和尚缓缓开口。

话未说完,许仙却突然喊道:“小心你背后……”

※※※

保安堂药店好几天没开门了,白素贞坐在空****的药店大堂里,等许仙回来。这几天出了太多事,街面随时可能遇到毒化人,许仙却不让她或小青跟着,白素贞觉得特别不放心。

听到敲门声,她急忙忙去开门,门外不是许仙,而是他舅舅顾难得。

“舅舅?你……”

“什么也别说,先给我打碗水。”顾难得满头大汗,进屋就找个座位坐下,脱下帽子一个劲扇风,看样子是一路跑到保安堂的。

白素贞拿起桌子上的茶壶,沏了一盏茶给舅舅,顾难得端起来茶盏喝下去觉得不够,索性端起茶壶,像饮牛那样“咕咚咕咚”把茶壶里的茶水都喝干净了。

“舅舅,究竟出什么事了?我家官人说去找你,到现在都没回来。”白素贞等顾难得把气喘匀了,这才问他。

“出事了,许仙被人绑架了。”

“什么?”白素贞一下子愣住了,“究竟是谁绑架的?为什么绑架?有线索了没?”

“没有,实在没有。现场躺着个和尚,后脑似乎被人用钝器重击。把他救醒后问他话,说出来都是颠三倒四的,大概是被打得神志不清了。对了,那个和尚便是之前给我帮过忙的疯和尚。”

“他说什么了都?”白素贞急切催问。

顾难得道:“听他来回念叨了半个多时辰我才听明白,似乎是他找了许仙要说什么重要的事,突然有人从背后给了他一家伙,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家官人那么老实,怎么会有人绑他,究竟是图财还是寻仇?”

“谁知道,我正在衙门里想办法。你这里要是有了消息,比如绑匪要赎金什么,一定通知我,切切不能擅自做主。”嘱咐完,顾难得站起来匆匆走了。白素贞送舅舅出门,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这才关上门。

顾难得带来的消息,让白素贞十分焦虑。纵然她有千年修行,却没学过未卜先知的法门,只能等顾难得消息。

保安堂的灯一直亮到午夜时分,白素贞一直不敢去睡。忽然,门外传来“啪啪”的拍门声。白素贞霍然起身,以为是顾难得回来了,连忙举着油灯去开门,却见小青站在外面。

白素贞叹了口气说:“小青,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今天出了大事,你姐夫被绑架了!”

小青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说完她拿出一封信和一块玉佩递给白素贞。白素贞一看那玉佩,就知道是许仙随身带的,又接过信来看了一遍,顿时杏眼圆睁,脸上一股白气涌起,瞬间又恢复了血色。

她问小青:“这信和玉佩是哪来的?”小青道:“刚刚就插在门缝里,我一回来就看到了——怎么办?去报官吗?”

白素贞嘴角微微翘起,冷笑两声。相当年在山里修炼时,她也算是个叱咤一方的妖王,也是掌握着千千万万生命的生杀予夺大权,她一嗔一怒,多少人也要心惊胆战。

自从嫁到许家,她的脾气改了许多,一直以贤妻佳妇的形象出现,从不招惹别人,甚至还总是斥责小青惹是生非。她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平淡幸福的和许仙一起生活。谁知道,她不去惹人,别人却惹上门来。

“不必,”白素贞收回笑容,整张面孔都是满满的肃杀之气,似乎恢复了当初在山中为王的模样:“通知能叫上的小妖怪,就说白娘子用得着他们。”

小青愣了半晌,随即欢快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大声答道:“遵命!”

※※※

此时许仙的双眼被黑布蒙着,不知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唯一的记忆,只记得那疯和尚才要和他说什么,忽然背后窜出几个人,一棍子猝不及防打在疯和尚后脑。然后和尚就直直拍倒在地上。

许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这些悍匪,除了吓得浑身哆嗦,并没有反抗的能力。几个大汉上来将他四马倒攒蹄捆死,扔进大车里,“支呀呀”不知走了多久,又换船摇了一阵,才被扔下。他知道有好几个看守在看着他,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为什么绑他。

忽然,他听到有人来了。那些看守和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行礼问安,来人应该是个头领。

那人走到许仙跟前,一把撕掉了他脸上的黑布。

许仙听人说过,绑票这档子事,只要肉票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绑匪多数只图财,不会要命;若是肉票看到绑匪的相貌,那就只有杀人灭口。所以,对方扯下他蒙眼黑布瞬间,他首先的反应就是闭眼,然后说:“小生知道规矩,必然是不会乱看的,只要大王饶命,万事好商量。”

“哎哎哎哎!”那个撕下他蒙眼黑布的人被他央告地不耐烦,便连声制止,说:“我不杀你,睁眼看看老爷。”

听对方那么说了,许仙这才慢慢睁开眼。虽然天色此时已黑透了,借着月光还是可以看清楚:眼前这人是个外形彪悍的大个子男人,黑衣黑裤黑头巾,脸上带刀疤眉眼凶恶,下巴靑虚虚的都是胡子茬,腰上挎着双刀。

许仙环顾四周,似乎是在西湖中某个小沙洲上,并没有什么树木,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水面很远地方。几十个同样黑衣黑裤黑头巾的人懒散地站在周围,看起来是都是大个子贼头手下,各自手里拿着刀枪。

贼头对许仙说:“明说了吧,姓许的,我和你往日无缘近日无仇,只是有人花钱让我绑你。我也不知道你和谁结仇,我也没必要知道,我拿钱绑你,你拿钱赎身,这是行里规矩,没什么可说的。”

“是是是,”许仙连连点头,“小生晓得规矩,只是小生家中开的是医馆,并没有太多浮财,不知大王要多少?”

贼头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茬,眯起眼睛:“不多,五百两银子,就是个意思,不够我们几个分的。毕竟我那边已经拿了上家一笔,给你算少点好了,以后长记性别得罪人就是。”

“五……五百两!”许仙一听,登时惊得要昏过去,“大王,小生平日柜上连娘子都要帮忙照顾生意,请不起伙计。保安堂店面的小楼,花了二百多两银子买下,借的债至今没还清,至哪里有五百两银子与大王?”

听到许仙说没钱,贼头也没生气,只是“嘿嘿”笑两声,说:“那就不是我操心的了,去偷去抢去借加一的印字钱,反正只要钱到我就放人,钱不到,人最多只还一半。到时,看你得意横着切,还是竖着切。”

许仙听罢全身一抖,纵然刀并没有架在脖子上,已经觉得脖子冰凉冰凉的,如是有盆冰水浇下来。

这时,在树上望风的手下大声通报道:“老大!有人来了!”

贼头不再和许仙说话,忙朝湖面看去。只见湖面上远远的,两点亮光冲着这边过来,如同渔火相似,大概是有人划船来了。亮光越来越近,随着波涛还一上一下。贼头看着许仙笑了下说:“看样子应该是来接你的。我派人给你家里送了信,大约是你老婆凑够钱来赎人。”

果然,凑近了看,随波飘来的是一叶青色扁舟,船头点着两盏小渔灯,船上分明站着个全身缟素的美貌女子缓缓摇着撸,朝着沙洲过来。

看看快要靠岸,白衣女子停下橹,站在船上扫视一下沙洲上的几十个水贼,大声说:“谁是你们的头?我是许仙的妻子白素贞,来接我丈夫回家。”

贼头见白素贞貌美,不禁看得呆了。他笑着说:“我就是这小瀛洲的大王。”

白素贞盯着他打量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和一只玉佩,说:“这封信是玉佩是你派人送来的?”

贼头眯着眼看了下,随即拍着胸脯说:“正是,这封书信是我写的,让你送五百两银子来,玉佩是从你丈夫身上扯下来的,做个证物。”

白素贞冷冷道:“很好,就是说,我给你五百两你就放人?”

“正是!”贼头说:“五百两银子,一两不多,一分不少,兑足了,我立即放人。”

“那我若是没这五百两呢?”

“没有?按照我们行里规矩,自然是要撕票。不过,大王我现在格外开恩,如果你留下给我做半年压寨夫人,伺候舒坦了,也可以换他回去。”听贼头说完,几十个贼人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白素贞眉毛一挑:“我留下你当真放人?只怕你留不起。”

“有什么留不起?”贼头笑道:“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哈哈哈哈!”白素贞忍不住放声大笑,笑了许久,全身都笑得发颤,半天停不下来。贼头看白素贞笑得如同一树枝的梨花,随风晃动,甚是好看,竟然又看得呆了。

白素贞停下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当真想留?”

“当真,”贼头说:“那五百两银子我不要了,还可以再给你丈夫五百两,索性把你卖予我好了。”

“那我就……”白素贞嘴角上翘,又微笑起来:“真的吃了你啊!”

只见白素贞的嘴角向两边上翘,然后逐渐向着后脑裂开,嘴巴越张越大,变成血盆大口。整个人越变越大,身体越拉越长,开始还只有水桶粗,房梁长短,迎风一晃就变成像房子一般粗细,高过四五十丈。原来,白素贞竟然现了原形,是一条硕大无朋的白蛇。

众贼顿时慌乱起来,仰头看着不知所措,如同一群蚂蚁面对大象踩下来的巨足。他们不是没见过妖怪,但真没见过这么大的。

青色小舟也突然跳起来,变成和白素贞差不多大小一条青蛇,那两盏渔灯,原来是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变成窗户大小,射出两道锥形白光,将众贼都照在中间。

原本还很平静的西湖,卷起比城楼还高的巨浪,层层翻滚,将两条巨大的白蛇和青蛇托在浪头,将小瀛洲团团围困住,如同一圈巨墙,将整个沙洲裹住。沙洲上空升起一团黑云,如同一个锅盖,刚好扣住沙洲。白蛇和青蛇在水墙顶上起伏翻滚,来回盘桓搅动,水墙中,又有许多双白色眼睛显现出来,注视着这些水贼。

贼头饶是凶神恶煞也吓得腿脚酥软,几十个手下情知大难临头,吓得扔了兵器挤在一起哭喊。

白蛇张开巨口,“哈”的一声吐出股白气。

水墙里的那些白色眼睛都移动起来,踩着水走到沙洲上,原来是许多虾精蟹精蛤蜊精,大都是白蛇修炼时的老部下,还有些则是和小青一起飙飞的飞友。这次白素贞勃然大怒,将这些妖怪又都召集起来,要大开杀戒。

“杀吧,姐姐,下令吧!”青蛇吐着信子。

白蛇来回翻滚,在水墙顶上游动着,审视着小瀛洲中间这些被虾兵蟹将和水墙包围的猎物。她知道,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小青和小妖怪们,不出片刻就能将眼前这些虚弱的人类杀光。

忽然,她看到了被捆着跪坐在地上的许仙。许仙也看着她,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斥着同那些人一样的恐惧,那是食草动物看食肉动物的目光。白蛇本来下定决心,要用一颗妖怪的铁石心肠对付这些人中的败类,但在看到许仙的瞬间,她的心软化了。

“姐姐,快下令啊!”青蛇在旁边催促着。

白蛇犹豫了,她不想让丈夫这样看着自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兽性的一面。她正要喝令手下退开,忽然一声断喝从沙洲中间的小树丛里传来:

“孽畜!还不伏法?”

一只紫金钵盂升到天空,放下一束金光,将几十个水贼罩在中间,然后向外膨胀。虾兵蟹将们法力本来就薄弱,自从成为临安府的百姓后,更是很久没打过仗,这次被叫来纯粹是充数的。这股满罡气充裕的金光一冲,竟将这些小妖怪冲的七零八落,逃回水墙里。

白素贞睁眼看去,是个披着袈裟,内穿黄色短僧衣的和尚,手里还拿着一把金色的九环锡杖。

“妖怪就是妖怪,终于显出本性了!”法海一顿锡杖,声色俱厉。

“法海?”青蛇惊呼一声。她知道这和尚的手段,当时干掉那几个毒化人,根本没费吹灰之力。

法海没动,从他身后却走出一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金山寺的高僧法海禅师,专干的就是降妖伏魔行当。我设下这个圈套,为的就是让你们这些妖怪显出本性。”

“钱不二!”青蛇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

“正是大爷!”

有法海做保,钱不二腰杆也硬了。他插着腰对浪头的青蛇喝道:“这些水贼都是老爷我手下三才会的会众假扮。假装劫持许仙,为的是激怒你们这些妖怪,让法海禅师看看,妖怪就是妖怪,没有不害人的道理。”

法海听钱不二介绍自己是他请来的,分明将自己和三才会的人划成一丘之貉,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法海,我本来敬你手段,没想到你竟然和钱不二这种杂碎合伙设局来坑我们。”青蛇怒火中烧,扭动身躯,张开两层楼高的大嘴,朝着法海就咬过来。

“小青,别……”白蛇想阻止青蛇,没能拦住。

法海抖擞精神,脚底升起两朵白莲花,飞升起几十丈高,挥舞九环锡杖,同青蛇打在了一处。白蛇看两人打起来,自己无法阻止,只好长叹一声,降下浪头,身体越缩越小,最后变回人形,降在了沙洲上。

钱不二大惊,他看法海正和青蛇打得激烈,没人能保护自己,早就抱头鼠窜钻进树丛里,只露个屁股在外面。

白素贞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许仙身边,给他解开身上的绳子:“官人,随我回家去吧。”

许仙只是懵懵地看着她,白素贞又问了一遍,他这才连连点头同意。白素贞在他眼中看到了恐惧,不禁后悔今日的草率,真不如听舅舅的劝告,让官府处理此事。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别打了,小青,我们回去吧!”白素贞对着在空中,与法海正打得昏天黑地的青蛇喊道。

青蛇见姐姐叫她,卖个破绽,从空中跳下来变回人形,恢复少女小青模样。法海见小青不打了,也降下莲花,站在十几丈开外自己调息修整,监视不远处的白素贞和小青。

白素贞一挥袖子,水墙降落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水面,罩在小瀛洲上的乌云也顿时散了。她架起许仙,朝着水边走。水边多的是假水贼们的船只,她随便跳上一艘,叫小青也上来,准备一起回家去。

不远处的水面,出现了几十点光亮,靠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顾难得带着手下衙役们,手举着火把驾着船来救许仙。

白素贞轻轻叹了口气。本来瘟疫的事就够烦了,现在三才会还跳出来搅局。她自言自语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