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典狱司的监狱分做小监房和大牢房。所谓小监房,就是用来关重要犯人的独立房间,大牢房则是几十个犯人关在一起的大号。

一般来讲,若不是府尹老爷特别指示,或者犯人本人花了钱,等闲不能送进条件略好的小监房。普通犯人都是扔进大牢房,几十个脏兮兮的老爷们头脚相抵吃睡在一处。

监狱中间正堂处供着萧何像,据说萧何定过《九章律》,开创后世法律之先河。所以监狱里都认他老人家做狱神爷,不管进监狱还是出大差都要拜。

刘节级先恭恭敬敬给狱神爷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叨几句祝词,叫小牢子拽过条板凳,自己一只脚踩着在上面侧身坐下。少东家跪在下面,仍是不停地发抖。

刘节级道:“你可知府尹大人定下规矩,凡是犯人进牢房都要打一百杀威棒。”

包少东家在地上跪着,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半天才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小人身体不适,委实不知……”

“混账东西!装什么病?”刘节级看包少东家这模样,以为他仗着谁势力不肯掏钱,胸中不觉无名火起:“我看你是都孝敬到了,就不肯打点我姓刘的?今儿个我就要你知道知道王法厉害,晓得我姓刘的手段。小的们,给我兜起来。”

“是!”小牢子们一声吼,七手八脚将包少东家按翻在地。

刘节级站起来,顺手超过一把水火棍,问:“姓包的,我就问你一句,你眼里有我姓刘的没?”

包少东家本来身体不适,见刘节级抄起棍子,更吓坏了,憋了半天说出句:“是顾捕头要小人是来作证……”

“我去你的!”

刘节级以为包少东家拿顾捕头压他,顿时大怒,抡圆了水火棍就打,一口气打了三四十下,手打酸了才停下。包少东家本来身体已然很虚弱,微弱地惨叫两声便昏死过去。

小牢子伸出手指去探了下鼻息,对刘节级说:“还有气,昏过去了。看样子应该是真的有病。”

“哼!便宜他了。”刘节级把水火棍扔给身边的小牢子,撇了撇嘴:“凉水泼醒。”小牢子端来盆凉水,兜头浇下去,包少东家浑身猛然抖了一下。

“姓包的,你也别装死。我就问你一句,对我姓刘的,你是不是故意不孝敬?”

包少东家嘴蠕动了几下,不知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刘节级命小牢子把包少东家扶起来,自己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包少东家突然“嗷”地一声跳起来,扶他的小牢子没抓住,让他蹿出去,一口咬在了刘节级鼻子上。

“哎呀!”刘节级疼地惨叫起来。小牢子吓坏了,连忙抄起水火棍,没头没脑朝着包少东家就打。一口气打了十几下,包少东家才勉强松口,刘节级的鼻子头被咬得鲜血淋淋的,抱着脸蹲在地上哭叫个不停。

“刘爷,这小子怎么处置。”小牢子喘着气问。

“怎么处置?”刘节级捂着鼻子怒道:“扔大牢房里,让金牢头带人给我好好收拾收拾他!”几个小牢子应和一声,将包少东家死拖活拽拉到大牢房,打开牢门扔进去,狱霸金牢头带着二三十个恶形恶状的犯人围了上来。

“刘节级!这边看起来有些不对!”

有个小牢头听到“咚咚”闷响,走过去一看,却见到另一间小监房里的土黄衣服胖子,脸已经变成深绿色,嘴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正在晃动小监房的木栅。

要知道,监狱里的木栅是选取胳膊粗松木制成,一般男子根本不可能徒手破坏。那胖子嘴里“哞哞”吼着,不停用肩膀撞木栅,木栅居然被撞得松动了。

“这……这是怎么了?”刘节级也忘记鼻子疼,他恍惚间感觉要出大事。

突然,大牢房响起一片惨叫,刚刚还缩在地上的包少东家,抱着金牢头就啃,把他整张脸都咬得翻了起来,金牢头疼得叫着都没了人声。七八个犯人抓住包少东家,想把他从金牢头身上掰开,谁料他力气突然变得极大,发力一甩,几条汉子就被扔出一两丈,砸到牢房土墙上。

金牢头疼得昏死过去,包少东家起身又抱住另一个犯人,摁在地上大口啃起来。其他犯人吓破了胆,都冲到牢门口抓着木栅拼命晃,求小牢子开门放他们逃命。

拿钥匙的小牢子吓呆了,他看到包少东家的脸也变成深绿色,正大口啃着那个手脚还在挣扎的犯人,粘着肉渣的牙齿已经被血染红,嘴角还流淌着绿色唾液。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土黄色衣服的胖子终于撞坏木栅,从监房晃悠悠走了出来。有反应过来的小牢子赶紧想找刘节级,却见刘节级与两个腿脚快的小牢子早跑到监狱门口。

“刘节级!带上弟兄们一起跑啊!”

刘节级这时已顾不上没来得及跑出来的小弟,和两个小牢子跌跌撞撞挤出门,合力将监狱厚重的铁门“咣”的一声带上,哆哆嗦嗦掏出钥匙把门反锁上,任凭里面人用力捶打大门。三个人扔掉钥匙落荒而逃,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这一夜里,许多住在典狱司附近的居民,都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到了早上,周围已经是谣言四起,都说监狱里闹了妖魔。最卖力的是三才会的人,他们绘声绘色的给别人讲妖怪如何三头八爪,獠牙半尺长,如何吃人喝血,一口气吃了一百多人,仿佛亲眼所见,引得许多听客频频点头。

许仙恰好路过附近,他听三才会的人说得唾沫横飞,有心辩解几句,又怕节外生枝,最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此时斜挎了一个布囊,里面装着可以抑制瘟疫的药方,这些要交给舅舅顾难得,其他事都不重要。

在距离临安府衙不远的金鱼巷里,衙役们正在巷子口布置木制拒马,不允许百姓通过。许仙走到这里便进不去了,向左右百姓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府衙一带从早上起进入紧急状态,衙役们封锁了各条道路——据说和大闹典狱司监狱的妖怪有关。

许仙站在人群里,隔得远远地看去。金鱼巷出口不远就是典狱司监狱,监狱大门紧闭,上百名公差挎着腰刀、手拿棍棒严阵以待。

这时,一阵銮铃声响,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鱼贯来到。这马车的车厢通体漆成黑色,外包铁叶子,车头悬挂着红蓝两色灯笼。拉车的马也一律都是黑色,身上悬挂着黑色装饰和黑色銮铃。马车一动,銮铃就整齐划一的响个不停,灯笼也往复闪动,异常醒目。

这是临安府衙的镇抚车,专门用于应对极其危险的突发事件。看到它的出现,许仙意识到今天这事小不了。

马车跑到监狱门口,马车夫“吁”一声拉住缰绳。几乎就在同时,车厢后门哗地被左右拉开,从里面依次跳出许多军人。

这些军人统一穿着黑色袍衫,头盔、护身皮甲、手套和快靴皆是黑色。也是黑色,脸上戴着黑色布制面罩,只露出一对眸子。他们个个虎背熊腰,精悍异常,手里端着三尺多长的突火枪,枪口朝下。

两辆马车里共钻出来二十名黑衣士兵,领头校尉也端着突火枪。他们十人一队,在监狱大门两边贴墙靠着。领头校尉用绑在棍子上的小镜子,从监狱大门小窗伸进去,小心的转动着,观察了里面的情况。

过不多时,他朝着门对面的士兵伸出左手手臂,手部抬起到胳膊高度,掌心向下,然后伸出手掌,手心手背来回翻了六次,告诉他里面敌人人数。对面的士兵点点头,用拇指和食指触及耳朵,然后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突火枪,又用手掌护了下自己的天灵盖。

校尉表示明白,然后一挥手,指示一名士兵过来开锁,其他士兵点燃火绳,随时准备插进药池,点燃已经装好火药和铅子的突火枪。

他们不愧是精锐士兵,整个交流和部署的过程极快。不过二十息,所有士兵都已经遵照指示做好了突击准备。

负责开锁的士兵“喀嚓”一声,撬开了门锁、之前用镜子探视的校尉示意他躲开,然后单手抓住铁门把手,举起突火枪,示意部下准备点火。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猛地将铁门打开,朝里面扔了一个点燃的小震天雷,同时大喝道:“打!”

震天雷在监狱里轰然爆炸,大量石灰四溅而起。士兵们站成一个扇形冲到大门前,同时点燃手里的突火枪。十几条火枪同时吐出火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噗噗闷响,并喷射出大量白烟。即使距离很远,许仙和巷子里的围观群众们还是被震得捂住耳朵。

铅弹像暴风一样向监狱深处倾泻,里面不时传来如同受伤水牛的“哞哞”吼声,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在弥漫的白烟中,出现了几个摇摇晃晃的隐约人影。之前已经发射完的小队立即退后,掏出火药瓶向竖立起来的突火枪内倒进火药,从腰包取出铅弹装进去,又用通条压实,在火门处插上火绳。与此同时,第二支小队补上前一个小队的位置,也是扇形排开,平端着突火枪同时点火射击。

接着,第二队后退装弹,装好弹的第一队上前,对着门里又是一阵齐射。两队轮番朝着门里齐射了几轮,虽然每次都有黑影倒下,不久却又都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朝着大门方向越走越近。

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们也有点慌了。他们和各样各样的彪悍妖怪交过手,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打不死的对手。

在远处看热闹的许仙看不下去,在人群里大声挥舞手臂喊道:“打脑袋,不打脑袋的话,他们死不了!”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跟着一起向士兵们喊“打脑袋!快打脑袋啊!”

这时正好一个黑影走到大门口,校尉看到了对方的样子:虽然穿的似乎是个小牢子的号服,**的皮肤却都变成了深绿色,嘴里也流着绿色的唾液,嘴里发出“哞”的低吼声。

他立即点燃突火枪的药池,顶着那家伙的太阳穴就是一枪。“噗”的一声,圆圆的铅制子弹打爆对方的脑袋,从另一边飞出去。绿色的家伙发出一声悲鸣,倒在地上,脑袋上的弹孔流出绿色血液。

“自由射击,爆头!”校尉对士兵们下令。

知道了敌人的弱点,士兵们纷纷朝着黑影们头部的位置开枪。这一回,中枪的黑影彻底倒下,果然都没再站起来。

士兵们士气大振,纷纷端枪向前,边射击便扫**。校尉朝着许仙点头表示了感谢,然后带着他的小队冲进监狱,然后又是一阵“噗噗”的突火枪射击声,以及小震天雷爆炸的“轰轰”声。

过了一刻钟,射击声和爆炸声都渐渐停息了,黑衣士兵三三两两从监狱里走出来。不用问,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周围的百姓纷纷鼓掌喝彩,向勇士们致敬。

许仙站在人群里,还未发出感慨,忽然听到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果然还是要出动他们才成。”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顾难得已来到了拒马后面。

“舅舅……”许仙叫道。

顾难得对着许仙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们是直属临安府的镇抚军,专门处置与妖怪相关的特殊状况——看来这次的府尹大人也弹压不住了。”

许仙还未回答,忽然看到镇抚军校尉朝自己走来,还挥手喊道:“那位小哥,请留步。”这位校尉一边走一边摘下脸上的面罩,是个下巴上留着浓密虬髯,脸方鼻阔的高大威武汉子。

校尉抱拳道:“小哥,多谢你方才点拨,不然俺也差点没压住阵脚。”许仙连忙回礼:“不妨事,恰好我和这些妖人打过交道,对他们了解一二。”

“哦!”校尉不由得双眉一挑,“那正好,俺正有几个问题要问?在下乃是临安府的镇抚提辖——鲁世开,你叫俺鲁提辖就好。”

临安府捕快班房并不大,里面只摆着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墙角胡乱堆着些镣铐之类刑具。房间采光也不好,加上为了办公方便,平时都要开着大门。

顾难得轰走班房里值班的小捕快,关上大门,屋子里只剩顾难得、鲁世开、王押司和许仙四人,围着张桌子坐下。

顾难得先开口,向鲁提辖讲了最近几件街头咬人案、王三一家以及布店包少东家的突变。王押司这回倒不再支支吾吾,在一旁保证是自己亲眼得见,也绘声绘色讲了许多。

鲁世开听罢面色变得很难看,沉吟许久方才说道:“府尹大人命俺带镇抚军火速赶来典狱司,俺只道是妖怪作乱,不想到竟然是这般大事情——我和那些妖人交手,发现甚是难缠,与俺从前处理的事件全然不同。”

顾难得道:“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如果不打脑袋,无论如何击打也不会死。即使受伤他们也不知疼痛,而且被他们咬到的人,不管受伤还是当场咬死,一段时辰后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此种疫病似乎在无限扩大,若不能及时控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他看向许仙,后者微微点点头。

鲁世开霍然变色:“刚才俺在监狱里看到,所有犯人和牢头都被感染,少说也有三十几口子人。这临安城有百万人口,数万妖怪,感染者隐身在他们当中,可是大乱啊。”

“对呀,大乱!”王押司接了话茬儿,“我们府尹大人最怕大乱,极力想把此事压下去,既不让外传,也不肯下力气抓捕。我等一旁苦苦相劝,大人置若罔闻,顾捕头仗义执言,竟然被打了二十板子。小生以为,两位应该一起联名劝说府尹相公,以临安府名义张榜公开此事,我也在旁边说项。”

为人圆滑的王押司从不会主动惹事上身,如今到了这般危急关头,他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热血一把。

鲁世开伸出簸箕大的手掌一拍桌面,实木方桌发出很大的一声响。他气愤地说:“府尹大人处置如此敷衍塞责,炉子里的火,岂是一纸公文能按住的?”

顾难得又想起自己挨府尹大人的二十板子,便说:“我等既然都是身兼要职之人,不如写份呈状,一起签名画押,请府尹大人速速决断。王押司,我素知你写得好公文,不如请你来写这份呈状如何?”

王押司听了脸色大变,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小生字迹丑陋,不如另请高明!”

顾难得脸色一沉:“王押司,这几桩事,哪桩你不晓得?我和鲁提辖都不通文墨,我外甥又不是公门中人,你若不写却让谁来?”

“这……还是容我慢慢思忖周全才好……”王押司被问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不敢应承。

鲁世开见王押司有心推辞,大怒说:“周全周全,事已至此,犹犹豫豫岂不坏了大事?有什么好想?你若是不肯答应,先吃我一刀,让你来个对穿。”说罢,鲁世开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插进桌子面半寸来深。

王押司大惊,连说:“写写,我写就是,只是小生笔墨都还在抄事房,容去取来。”顾难得从旁拿来笔墨纸张,说:“用这个好了,就在这里写。”王押司见跑不了,只得在另一张桌子坐下,苦着一张脸研磨墨水,琢磨呈状。

许仙见时机差不多到了,开口道:“不瞒两位,我已经有了镇压这疫病的方子,正想呈给府尹大人。”顾难得和鲁世开听了,顿时一起看向许仙,王押司也抬起头来。

许仙有些得意地说:“在下无意间发现,艾草汁对净化妖人的毒液有奇效。昨日在下又从那两个人犯身上提取体液实验,发现效果更佳。如此看来,如果能以艾草榨汁配上其他药物,应该能治住这次疫情。”

顾难得听了忙问:“那该如何使用?”

一进入专业领域,许仙便变得颇为健谈:“根据现有的例子,凡是感染此种疫病的病人,在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就会发病变异,性情狂暴,通体变成绿色,直至彻底失去意识,成为毒化人。这艾草汁可以治疫,只是生效太慢,需要病人服下五六个时辰才能见效。如果能在病人毒化前给他服药,治愈机会将会很大。”

顾难得和鲁世开听了,相互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鲁提辖道:“如此说来,临安府应该双管齐下。一面搜捕感染者,如果变成毒化人,就地杀灭;另外一面,让官府用许公子的药方大量配制解药,分发给百姓。”

众人都觉得这个法子老重持成,可以一用。此时,王押司抖着手递上写好的呈状给鲁世开,自己退在一边。

鲁世开叫许仙把呈状念了一遍,都觉得可以,就和顾难得在呈状上签名盖了手印。然后,鲁世开叫王押司也来署名,王押司还想推脱,鲁世开作势去取桌子上的匕首,王押司只好苦着脸,也跟在后面小小地写了名字。写完才要走,鲁世开又一瞪眼,王押司赶紧伸出拇指,蘸墨按了手印。

许仙挽起袖子,也要跟着署名,顾难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外甥,你不是公门中人,不必署名。”

许仙道:“舅舅,这方子是我发现的,如今和你们在一条船上,此事如何能不署名?”见许仙坚持,顾难得也不好在阻止。许仙工工整整写下自己名字,也摁了手印。

鲁世开拿起呈状吹干墨迹,说:“好了,我拿着呈状让其他官吏也一起署名。”然后回头狠狠地盯着王押司说:“你在府衙里人头熟,与我同去!”说完大踏步开门出了班房。王押司不敢推辞,只好跟着鲁世开慢慢蹭着出门。

顾难得方才要跟着一起出去,许仙悄悄拉住他的袖子说:“舅舅,外甥还有几句话要讲。”

顾难得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许仙也小声说:“昨日我辞别舅舅从府衙回家,您外甥媳妇正好在书房。我书房中有许多放了从毒人身上取下的活体组织的实验盏里,您外甥媳妇说看到就觉得头晕心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某种妖蛇蛇毒。我家小青也说,那些东西她看着也觉得不舒服,怕是有什么妖邪之物。”

“什么?你是说,可能有妖蛇制造这场疫病?”顾难得一惊,忘记压低声音,刚走到门口的王押司也停了下来。

“不不……”许仙连忙分辨,“她们只是觉得这毒非比寻常,有可能是妖蛇毒,倒没说是不是有妖怪刻意而为。我也觉得蹊跷,所以悄悄和舅舅讲下,此事切切不可宣扬。”

顾难得眉头拧成一团:“这临安城住着百万居民,数万妖怪,多年来虽也偶有小摩擦,也还算和谐。若是此事宣扬开,三才会那些人必定唯恐闹得不大,到时只怕整个临安城都要翻过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看到王押司站在门口不动,便大声说:“王押司,鲁提辖在前面等你,如何不快去?”

“好好!”王押司赶快紧走几步追出去。

顾难得看王押司走远了,这才又对许仙说:“此事只你我知道就好,我自然会细细查访,切切不可再令别人知晓。制药之事事关重大,没有府尹大人支持,你我都是有心无力。容我去禀报府尹大人,好歹让他见你。”

※※※

临安府出动镇抚军,在典狱司监狱与妖怪战斗的事很快就传开了。现场至少有几千双眼睛亲眼看到。这回官府没有再隐瞒,临安府迅速发布了安民告示,在全城各处公共场所张贴。

城门口的告示围了各色贩夫走卒,有个识字的秀才摇头晃脑正在念给众人听。告示称,典狱司监狱部分犯人劫持狱卒,意图叛乱。府尹大人果断派遣镇抚军镇压,经过短暂交火,叛变犯人大部分被击毙惜部分官吏以身殉职。民众无需担心云云。

告示还称,目前还有个别逃走的犯人,身上可能带有瘟疫,并详细列举了瘟疫症状。民众一旦发现身边的人产生这类症状,当立即向官府汇报,必有赏赐。告示把这种带有症状的人,称为“毒化人”。

告示落款是:临安府府尹和钱塘南极仙草社。

看告示的人都议论纷纷,没人晓得这钱塘南极仙草社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资格和临安府并列。不过既然官府都出了告示,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大家议论了一番,纷纷散去。

小青恰好买菜路过,听到告示里遮遮掩掩,把一场大乱改成监狱暴动,忍不住讪笑一声,引得身边几个推车挑柴的百姓回头看她。

知道是自己失声,小青一捂嘴赶紧走开。其实她并不怎么关心这事。在她看来,人太过脆弱,有点病都要死要活的。只有爱操心的姐姐,才会为这奇怪疫病的事忧心忡忡。

“人生病自然有人管,关我什么事?病了死了是他们自己太弱。就算变成毒化人又如何?就算遇到十几二十个,我自有宝剑和法术应付。”

心存这样的想法,小青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她在市场选了几样青菜、鸡蛋和鱼放在菜篮子里,手上托着两块热乎乎的豆腐,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回家去。

城里禁止随便飞行,小青一路都是走过来的。以她的心性,既然不能飞,回程还走来时老路实在无聊,于是她决定换条新路走走。临安城里的巷子实在太多,路上遇到只不知哪里窜出来的老鼠,小青忍不住追了一程,左转右转,居然迷路转进了死巷子。

巷子里许多间房都被拆成了残垣断壁,顶头还剩下一座破旧的宅子。宅门已经被扒掉了,地上一堆堆都是碎砖头,门口站着许多官差和手拿棍棒锄头的大汉。

带着这些人的是名穿黑衣的胖书吏,他正插着腰在破口大骂:“姓孙的,这一条巷子的房都拆了,就你死活不搬是不是?告诉你,临安府拆这么多人家为的是修路,又不是府尹大人自家盖房子。拆迁钱就那么多,你再待上一百年也不会给你涨。你不出来没关系,我们行道司帮你搬。”

“这就是传说中的强拆啰?”小青常听人讲有钉子户和强拆的事,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顿时精神大振。她平日爱看热闹,巧遇这等不常见的强拆好戏,怎么能放过?于是,她找了段不高不矮拆了半截的土墙坐下,慢慢看他们怎么玩。

胖书吏见宅子里没反应,“哼”了一声,对左右说:“看来这姓孙的是不打算自己搬了。咱们行道司打人面皮上不好看,让三才会的人进去揪他出来,如果敢反抗就给我打。只要不打死,万事包我身上。”

小青听到“三才会”三个字,顿时惊觉,原来这三才会不光反妖怪,还帮着官府干强拆民房的买卖。可见,这帮人只要有钱拿,其实什么事都会做。她仔细在穿便衣的人里寻找,果然认出几个日前来保安堂胡闹过的家伙,以及正在指挥的钱不二。

钱不二率领手下那些手拿棍棒的三才会党徒,气势汹汹冲进了宅子。宅子大门虽然被拆了,门内影壁还存在,那些人转过影壁就看不到了。只听一阵“开门开门”的凶狠叫喊,接着又是棍棒砸门的声音,接着是大门门板倒地的“噗通”声。又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然后只听屋子里响起一片“哎呀!哎呀!”的惨叫,惨叫声由远及近,似乎三才会的人在往外跑。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钱不二。分明进去时他是第一个,天知道他的脚有多长,居然能越过所有人,第一个跑出来。

钱不二手里的棍子早就丢了,边跑着还大喊大叫:“要命了要命了!妖怪吃人了!”他手下的党徒们也慌慌张张往外跑,也不和门口的书吏说,有的从小青身边跑过去,还有体格好的干脆翻了墙头。

见三才会的家伙如此慌不择路,小青开心地鼓掌大笑。

胖书吏见三才会的人都跑了,也觉得有些慌张,便命令身边行道司的衙役进去看看。结果人人相互推搡,并没有一个肯跨出这一步。只听宅子深处“哞”的一声长叫,接着是慢悠悠的、重物拖地的拖行声。正吵吵嚷嚷的胖书吏和衙役们都不说话了,所有人都紧盯着门内的动静。

拖行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影壁边上。绿色的面孔逐渐从墙的另一边闪现出来,大概是房主孙某人的男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绿色,他的手里,还拖着脑袋被啃了一半的三才会成员。

“毒……毒化人!”

不知哪个衙役大叫出这种恐怖新生物的名字,剩下的衙役也顿时都慌了。今天典狱司监狱的战斗,有的人是亲眼得见。他们可不是镇抚军那样的职业军人,只是一帮拿饷吃粮的衙役,让他们玩命想也别想。

“跑啊!”

有人先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帮衙役立即四散而逃。有的从小青身边跑开,身体壮的直接翻了墙头。胖书吏身材肥胖跑出没几步就喘起来,被衙役们甩在最后。总算毒化人行动缓慢,绕是他跑得不快,毕竟还来得及逃过一劫。

小青冷笑一声:“就说做人有什么好,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领头的毒化人走出影壁后,身后又跟出两个毒化人。领头的毒化人用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闻到小青的味道,便缓慢的转过身,扔掉手中吃剩的尸体,朝着小青走过来。

小青倒也不觉得可怕,上次听姐姐讲过在王三家的一战,她知道这些毒化人行走缓慢,只要别被他们抓住,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

不过怕是不怕,想想手里还拿着豆腐,是打起来难免摔坏;若是放毒化人走到街市上,只怕又会伤人。

小青发现,这才是她眼下最大的难题。

毒化人越走越近,小青叹了口气,看来今晚的豆腐是保不住了,准备扔了豆腐大干一场。

没等她下决心,只听半空中有人念动真言,三个毒化人似乎是被钉子钉住一般,脚埋在地里拔不出了。几道藤蔓破土而出,从毒化人的脚面向上爬,将三个毒化人的脚完全缠住。

小青向天上看去,上方有个身披红色袈裟,内穿黄色短僧衣的青年僧人。他双脚下面是两朵悬浮的白色莲花,将整个人轻轻托着停在半空中,正冷冷地看着地上三个毒化人。

毒化人还在发出“哞”的闷叫,企图摆脱缠绕身体的藤蔓,藤蔓从毒化人的腿一直缠到了头顶,直到将三个人完全包住。青年僧人捏着手印又念了一句真言,然手双手手掌朝外,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比成个圈形,将三个被完全包住的毒化人框进圈里,突然大吼一声“唵”!

空气中突然如同出现了透明的巨大铁块,从高处压了下来。小青感受到这看不见的力量,她忍不住闭上双眼,头发被这轰然下坠的风压吹了起来。

地上三个毒化人像豆腐一样,啪地一声,被这股力量软软的压成薄片,陷进了泥土中。

青年僧人缓缓降下来,两朵莲花在即将着地时消失,他的双脚轻轻踩在地上。看着地上三瘫血肉模糊的血肉,他微微低下头,从袖管里掏出一串念珠,朗声说道:“尔等今生罪业已消,早早超生吧……”然后念起超度的经文。

原本被毒化人扔掉的尸体突然跳起来,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企图从背后袭击。没等他触到青年僧人的袈裟,一团软软白白的豆腐拍在了他的脸上,一只手从豆腐里面伸出来,抓住了他嘴。这只手一用力,他的下巴竟被生生捏碎了。

“背后袭击的鼠辈。”

原来,小青看到那只毒化人要袭击这专心超度的青年僧人,情急之下顺手将豆腐扔出来拍在脸上,然后趁他稍有停滞的功夫,捏碎了他的下巴。

小青眼中厉芒一闪,娇喝道:“去死吧。”她抓起毒化人的脑袋,将他扔到半空中,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道青色光柱,将半空中的毒化人烧成了黑色肉末。

在小青消灭毒化人的整个过程里,青年僧人丝毫未为所动,背对着他们在念经超度。直到念完经,他这才缓缓开口说:“你真是多此一举。”

“我救了你性命,如何却来怨我?”小青大为不爽。

“区区一个邪道业障,如何会伤到我?”青年和尚将念珠收进袖子,神态自如,“更何况,你还是个妖物。你们这些妖物在我看来,与这些业障并无区别。尔等记得小心行善,莫要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须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说得什么鬼话?你这和尚好不懂事,不谢我便也罢了,如何出口伤人?”小青大怒。

“伤人?”青年僧人冷冷地说,“我从不伤人,伏妖倒是无数。青蛇精,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青年僧人头也不回朝着巷子口走去。

小青愣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说对了,我就是青蛇精,已经修炼了五百五十年,名叫小青。若是个有胆子的告诉我你叫什么?”

青年僧人似乎没听到小青的话,继续向前走。

小青见对方并不回答,也不想搭理他,蹲在地上,收拾掉在地上的青菜和鱼。

“法海,金山寺伏魔僧法海。”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忽然远远飘过来,小青抬头再去看,青年僧人早已不见身影。

“法海?这名字可真难听。”小青吹干净菜上沾的土,重新放进篮子里,挎着篮子站起来,发现法海刚才悬空的地方,莲花的模样依稀犹存。

“作为人类,居然也会飞,倒也不简单嘛。”小青撩起额发,把这件事抛开脑后,朝着保安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