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出蒙蒙亮的鱼肚白,在疫病集中区门口巡逻的衙役感觉到难以抵抗的困倦。他即使努力提起精神,他也感觉到眼皮在止不住向下合。临安府如今要把多数人力安排去守卫街口阻挡毒化人进攻,人手严重紧缺,他要一直看门看到早上才能有人来替换。

幸好,这里的工作并不多,不过是看看门,盘查有没有府尹大人的路引。集中区里的病人个个病病歪歪的,走路都困难,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今晚运气不错,会首钱不二来兜一圈,让他白得五两银子,换完班定要去小乙哥的赌坊耍两把。

想到有钱去赌坊,看门的衙役顿觉精神一振,忍不住喜滋滋伸手到怀里摸摸那刚得来的五两银子。

啪嗒啪嗒啪嗒

衙役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着门口这边走来,走路速度不快,但能感觉到来人似乎脚步很是沉重。

“什么人啊,这大半夜的还要出门。”衙役皱皱眉头,漫不经心地提着灯笼朝门里照去:“我说,有没有府尹大人路引?没有可不能出去。”

灯笼照到的,是一张惨绿色的脸,两只眼睛正直勾勾看着他,嘴角还留着黄色**。

“我……我的妈呀!毒……毒化人!”

衙役吓得顿时双腿不听使唤,责任心让他想起还有吹哨报警这档子事,赶紧掏出哨子来吹。才吹了两声,毒化人已将他扑倒在地,张开大嘴咬向他的脖子。

疼痛从脖子一直冲向脑仁,衙役知道自己这回是要完了。他在弥留之间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更多的毒化人越过他的身体,迎着初升的太阳,向人口稠密的市区踉踉跄跄走去。

※※※

嘟——嘟——嘟——

临安城的四面八方都响起尖利的哨声,有远有近,此起彼伏,仿佛是场吹哨接力赛。市民们被这哨声从懵懵懂懂的迷梦中惊醒,许多人并不知道这哨声意味着什么,有些人骂骂咧咧蒙头继续大睡,更多人则爬起来想看个究竟。

当推开窗子,看到街巷间到处游走的是一队队行尸走肉般的毒化人,人们惊愕了,他们或者立即用柜子、桌子之类重物堵住门窗,或者只是躲在桌子下毫无意义的“嘤嘤”哭泣,颤抖着等待命运的降临。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无法阻挡毒化人进屋就餐。

鲁世开率领着他的镇抚兵,在之前几天里成功抵挡住了来自隔离区的毒化人进攻。但是,毒化人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消灭一波,很快又会出现新的一波。可以想见,隔离区正有一批批市民在经历变成毒化人的过程。鲁世开的镇抚兵在不断减少,临安府却无法派出支援部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趴在屋顶上的观测哨直起身子,朝着远方看,鲁世开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他知道,观测哨必定是看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观测哨很快“嘟——嘟——嘟——”地吹起哨子来。鲁世开立即大声对手下们喊道:“来了!小子们,都给我各就各位。”

冥顽不灵的毒化人并不懂得改变他们的作战方式,依旧排着稀稀拉拉的队形,迎着突火枪的铅弹涌来。身穿黑衣的镇抚兵和身穿杂色服装的民兵们都打得很顽强,他们起突火枪和或长枪,几轮齐射加上长枪戳刺,很快就将毒化人消灭了一半,眼看胜利将再次毫不意外地到来。

嘟——嘟——嘟——

尖利的哨声再次响起,鲁世开一脸懵地看着满头大汗吹哨子的观测哨,喊道:“你这杀才有病是怎么着?怎么又吹了?这波毒化人不是快消灭了吗?”

“不……不是……”观测哨满头大汗,指着他们保护着的市区,喊道:“是安全区方向!安全区方向,正有大批毒化人过来,马上到你们背后了!”

“你说什么!安全区怎么会有毒化人?你小子谎报军情,老子一枪崩了你!”鲁世开说着,用手里的突火枪朝着屋顶比了比。

“不不!是真的!”观测哨并没有因为鲁世开的威吓改变口径:“真的是有许多毒化人正从安全区过来,数量大概有一百多!鲁提辖,不信你自己看,真的来了!”

“要是没有,我真毙了你!”

鲁世开捻捻自己那部标志性的大胡子,手搭凉棚朝着观测哨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晃悠悠行走的人影,已经出现在街道另一头,果然是一大波的毒化人。

“他奶奶的,这是咋回事啊?”鲁世开也惊愕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帮龟孙是哪里来的?安全区怎么会也跑出毒化人来了。”

“我……我们被包围了!毒化人,毒化人来了!”

首先崩溃的是本来就没什么组织纪律的民兵们,他们扔掉手里的竹枪,无视眼前正在进攻的毒化人,不管不顾地往回跑。逃跑的民兵们冲动了还在坚守阵地的镇抚兵,杂色和黑色衣服混杂在一起,有朝前走的,有朝后走的,队形彻底乱了。

“不要乱!不要乱!”鲁世开扯着大嗓门喊着,想让混乱的人群重归安定。但是,这已没有作用了,一群失去战斗意志的人无法再次组织起来,随着正面抵抗的毒化人突破防线,将一个个镇抚兵和民兵扑倒在地,原本纪律森严的镇抚兵们也变得无纪律了,他们扔下突火枪,随着溃逃的民兵一起逃走。

“哎呀!哎呀!”

最先逃走的民兵,发现逃走的路早就被从后面过来的毒化人给堵死了。他们再想往回跑,从后面涌来的其他溃散士兵,又将他们推着向前,毒化人毫不怜悯地享用了这送上门的美餐,抱着离自己最近的人开始啃咬。混乱的士兵们失去了理智,所有人都希望找到条逃生的捷径却拥挤在一起,被两面夹击的毒化人像剥大蒜皮那样一层层的扑倒、咬死。

鲁世开从未见多这样的混乱场面,他在意识到大势已去后,立即想到该骑上马赶紧突围。

他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自己那匹系在屋旁柳树下的黄骠马,三个愣头愣脑的民兵,正企图解开马缰绳骑着逃走,其中一个已经骑在马上,另外两人在和他争抢。

“嗨!”鲁世开大吼一声,大步流星冲过去,从后面抓住正企图解开马缰绳的民兵,揪着脖衣领子提起来,狠狠甩到一丈开外。另一个解缰绳的民兵见是鲁世开,便企图抽出腰刀拼个鱼死网破,鲁世开伸出簸箕大的手掌,上去一个大嘴巴就将他打晕了,接着用额头猛撞对方的脑袋,将他撞倒在地。

“鲁……鲁提辖,小人上有八十儿女,下有才会说话的老母还要抚养……”

骑在马上的民兵见鲁世开睁着一双红彤彤布满血丝的眼睛正瞪着他,顿时舌头拌蒜,话也说不利落了。他的手悄悄伸向身后,企图趁鲁世开不注意,抽出朴刀来给他一家伙。

“我去你的吧。”鲁世开抓住马上民兵的左腿,将他生生从马上拽下来,自己一翻身上了马。

“今日不是你便是我了!”

被拽下马的民兵,知道抢不到马只有死路一条,便将朴刀耍得呼呼作响,一个举火朝天势朝着鲁世开扑过来。鲁世开伸出左脚猛踹在来人手腕上,朴刀脱手而起,在空中转几圈落下来,被他一探身接住刀杆,然后反手一刀砍断马缰绳。

“喝呀!”

鲁世开用力一夹马肚子,黄骠马如离弦弩箭般瞬间加速奔跑,将刚刚拿朴刀的小子撞出几个跟头。

奔跑的黄骠马在人群里冲出一条来,有躲闪不及的被马蹄踢倒,顿时一片“哎呀哎呀”的惨叫。鲁世开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人,骑着马冲出人群扑向毒化人,毒化人见有人骑马冲过来,纷纷伸出双手来抓。

鲁世开感到恐惧从体内涨到了全身所有的汗毛孔,从未有过的、似乎无穷无尽的力量跟着涌向双臂。他瞪圆双目,口角唾沫横飞,将一把朴刀舞得水泼不进,将扑过来的毒化人个个砍得脑瓜崩裂。

就这样,他居然奇迹般的突出了重围,人和马都被毒化人的血染成了绿色。这一人一马朝着临安府衙方向奔去,在他身后,毒化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人群发出绝望的哭爹叫娘声也随着远去了。

安全区也出现大批毒化人的消息,随着响彻全城的哨声以及许多街区接连失守的警报,传到了顾难得这边。

顾难得带着他的震天雷部队配合当地守军,刚刚打退了又一波毒化人的进攻,白素贞和小青都杀得血染征裙。作为机动部队,顾难得需要在街区间游走,哪里有警情就要往哪里去。听到此起彼伏的哨声一度狐疑警报的真实性,直到收到确切情报才相信,安全区真的也出现了大批毒化人,前线防御的部队都陷入毒化人的包围中。

顾难得将这突发消息告诉了白素贞,白素贞听罢,眼眸低垂,牙齿咬住下嘴唇并未作声。

看出了白素贞心思的顾难得说:“素贞啊,你是担心许仙吗?他在检疫站,只怕是有些危险,我看你还是快去他那边为好。”

“不可,”见舅舅那么说,白素贞赶紧说:“舅舅,你这边也要帮手啊。形势如此严峻,你只怕应付不来。再说了,要是再有巨人怎么办?我还是留下帮你的好……”

“哎……没那金刚钻我敢揽这瓷器活?”顾难得不以为然的一摆手说:“素贞,你这就小看舅舅了。你舅舅也是一身武艺,毒化人再敢来,远了有突火枪和弓箭,近了有长枪大刀,若是巨人来了,我们不还有他吗?”

“你来之前,我也干掉过几个巨人。自从你来了,我的炮兵都清闲得发慌。巨人不来便罢,如果真敢来,正好叫它吃我两记大震天雷。”说罢,顾难得用力拍了拍已经打包装车的霹雳炮。

“是啊,白娘子,你就放心去吧,我等也不是吃干饭的。”正在装车的炮兵们七嘴八舌的跟着应和,他们和白素贞并肩战斗了一天多,对这位随和勇敢的女蛇妖充满好感。

“姐姐……”小青在一边拉白素贞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示意快答应大家的好意。

白素贞轻轻一扥袖子,甩开小青拉袖子的手,继续对顾难得说:“舅舅,现在形势不比往常,如今安全区里也出了毒化人,你们一线官兵腹背受敌。说不定什么时候,背后就会有毒化人袭来,这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素贞,你就放心吧。”顾难得低声说:“舅舅的能耐你还不知道?真到万一,一扭腰咱就上房了。许仙那傻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反应还比别人慢半拍,你要不去救他,我也放心不下。”

见舅舅这样讲,白素贞这才下定决心,说:“那好,舅舅,我们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说罢,白素贞和小青腾起一阵风,朝着许仙所在的检疫站飞去。顾难得朝着空中挥手道别,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便是他与白素贞的永别了。

※※※

晨曦已然将下面的城市完全照亮,这是个云淡天青的好日子,对临安府却是最坏的日子。白素贞和小青在空中飞着,看到下面的城市几乎已完全被黑色恶霾笼罩,小小的街道里,到处是奔走的人群,还有紧追不舍的毒化人。

有的人摔倒,追上来的毒化人扑上来就开始啃咬;有的人逃过一条巷子,躲过追赶的毒化人,却在转过街角时,被在那里守株待兔的毒化人咬死;有许多人爬上同一棵树顶呼救,毒化人在下面像秋天摇柿子树那样摇树,树上的人像熟透的柿子那样都掉了下来;还有人被毒化人围堵在桥上,前后无路只好跳进河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整个城市弥漫着愁云惨雾的末日景象。

白素贞的心在噗噗跳,她的嘴唇颤抖,手脚冰冷冰冷的,好像血液都完全凝固了。这还是她喜爱的临安城吗?那些端午节来保安堂蹭冷气的大妈大姐们的面孔,一个个闪过她的眼前,这些熟识的人们是不是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她不敢再看下面的景象,现在要优先救最亲的人,实在没有余力帮助这些可怜人。那些人不像她会飞,可以躲过毒化人的追击,只能在屋顶、在树顶、甚至在奔跑中停下来,仰着头朝她投来艳羡绝望的目光。

他们不是鸟,没有一双能在此时救命的翅膀。

白素贞亲眼看着一个跟着父母逃难的孩子,由于看到她飞过,居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看,被后面的毒化人扑倒。已经跑出很远的母亲“啊”的惨叫一声,返回去想救自己的孩子,丈夫没拉住自己妻子,看着妻子也变成毒化人口中之食。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的丈夫,呆在那里不再奔跑,结果也被毒化人咬死。

她的眼睛湿了,眼泪被风吹得向后方飘去,滴到小青脸上。

“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这些人太弱啊。我们救不了他们,还是快去救姐夫要紧。”小青知道白素贞的心软了,怕她忍不住下去救那些人。以她们两人的力量,并不能救他们所有人,还会耽误救许仙的时间。

“嗯。”白素贞答应一声,没再说话,心里却掀起了另一股波澜。她忽然想到自己在遇到小青之前,在自己还是手握万千性命的妖王的时候,似乎应该经常见到如此人间惨象,但是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动容。仔细回想,那段岁月却像是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东西,强行抹去了她该有的记忆。

白素贞如坠冰窖,蛇毒,熟悉的妖雾……如果自己真的被抹去了一段记忆,那这瘟疫的起源,很可真的和她有关。

小青忽然发现,姐姐的飞行轨迹显然有些不稳了。

“赶紧飞到难民救助区就好,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小青想。

七八名手拿枪棒的男子,背着两个孩子在前面惊慌逃窜跑,后面十几个肤色五彩斑斓、怪形怪状的妖怪紧追不舍,边追赶还边发出“嗷嗷”的吼叫。背着孩子的男子们显然都被这些妖怪外形吓坏了,虽说手里拿着兵器额,却并无抵抗之意,只顾逃跑。虽说是在此种危机状况,两个被背在背上的孩子却并不配合,又是哭闹,又是蹬脚,想要从两个背他们的男人身上下来。

这一行人跑街道,穿小巷,怎么也没法将妖怪们甩掉。他们爬上座石桥,只见远处街巷里,几十个毒化人隐隐约约在游走。前有毒化人,后有妖怪,男子们更加惊慌,众人略一对视,以为前虎后狼,想逃是没指望,不如拼死一搏。

“拼了!”

两个自恃勇力过人的壮汉,嘴里“啊啊”怪叫着,挥舞杆棒,朝着身后妖怪冲去。走在最前面的红色妖怪抓住根杆棒夹在左右腋下,用力一折,鸡蛋粗的白蜡木杆子竟然“嘎巴嘎巴”两声折断了。

两个壮汉平日里舞枪弄棒,也打熬得百十斤力气,如今遇到妖怪,如同两个娃娃跟大人斗力气。他们各自握着半截棍子,瞠目结舌正不知如何是好,红色妖怪伸出簸箕大两只手左右一分,两个人站立不住,“噗通噗通”从石桥上掉进河里,没扑腾几下便被湍急的河水冲去下游。

“爷!孩子我们不要了,饶小人们一条狗命吧!”两个背孩子的汉子见无路可逃,想到对面的毒化人是说不上话的,眼前的妖怪倒是能听懂人话,赶紧扔下孩子磕头求饶。两个孩子脚一落地,兴高采烈撒着欢跑到妖怪一边,抱住红色妖怪的大腿。其他汉子“聒噪”一声加快脚力逃去,红色妖怪招手让几个妖怪追下去。

红色妖怪显然并不想就此饶了正磕头的两人,他把孩子们拨开,交给其他小妖怪。随手抓起一个汉子,伸手便要打。

“张小哥!”

红色妖怪听到天上有人叫他名字,顺着声音看去,之间天上停着一白一青两位女子。这两人他都熟得很,前者他要叫娘娘,后者要叫姐姐。

“白娘娘,小青姐!”红色妖怪见是她们二人,顿时退去妖怪形态,化作十几岁少年模样,朝着两人各施一礼。原来,他正是小青“飙飞”的妖怪小弟张小哥,上次小瀛洲之战也有他份。

“张小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小青方才在天上见张小哥带着十几妖怪追杀那几个人类男子,不知是何原因。

“哼!你问这几个货色?”张小哥冷眼一瞥那两个獐头鼠目汉子,口气甚是不屑:“自从毒化人爆发,我和街坊的十几个妖怪伙伴组织起来,保护街坊逃离。不料,邻居王婶说,她家的一对小儿女丢了,我初时以为是被毒化人害了,结果见到这几个三才会的狗杀才背着两个孩子在狂奔。大家被毒化人害得够惨,这些败类居然还趁火打劫,拐带人口,我便叫了十几个兄弟化作妖形追他们。这不,刚刚把两个孩子救下。”

小青听了也不答话,飞起一脚踹在张小哥方才抓着的那汉子腮帮子上。这一脚力气极大,那汉子下巴当即被踹脱环,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呻吟。

“仓啷”一声,小青宝剑出鞘,朝着躺倒在地的汉子一剑刺去。

“小青!别!”

那汉子眼看性命不保,小青拿着宝剑的手却被白素贞抓住了:“小青,你打也打了,何必取他们性命?”

“姐姐,三才会有好人吗?这两个人渣,留着性命还要害人。”小青怒冲牛斗,还想挣脱白素贞去刺,白素贞牢牢抓住她的剑,就是不肯她刺。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只见两个妖怪慌慌张张跑来。他们是之前张小哥派去追那几个落跑的妖怪。他们远远见到张小哥就喊:“大哥大哥,半路杀出个厉害和尚救了三才会的狗贼,将弟兄们都打得半死!”

“和尚?”白素贞和小青相视一下,她们心中都浮起那个名字:法海。

救下逃跑的三才会的和尚,果然是法海。

他刚打倒一群围攻百姓的毒化人,护送他们安全逃走,只见河上游漂下两个人。这两人被水冲得沉沉伏伏,像是两只葫芦,边喝水边伸手喊着“救命”。

法海将两人湿淋淋地从河里提出来,撂在岸边,盘腿坐下,双手用力按两人胸口。两人足足吐出好几斗脏水才缓神过来,法海问他们为何落水,其中一人才要讲,另一个伶俐的抢着说道:“高僧有所不知,昨晚毒化人大肆祸乱街坊,我等几人结伙逃命。好不容易躲过毒化人,不料巷子里跳出十几个妖怪抢去我们包袱财物,竟还要杀我们灭口。我们两个企图反抗,妖怪仗着力大,竟然将我们扔到河里。若非大师相救,咱两个今遭只怕就要做水鬼。”

另一个见前者编了瞎话,赶紧连声附和,又添油加醋说了许多。

“如今毒化人肆意妄为已是让人焦头烂额,不料又有不法趁火打劫,实实可恶。”法海听了两人添油加醋乱说,又亲眼得见两人在水里差点淹死,不由得他不信。

恰在此时,上游头几个汉子沿着河“哇哇”乱叫着逃将下来,背后果然有十来个妖怪紧追不舍。被法海救了的两个人指指点点说道:“大师,那边厢不是来了?这些妖怪着实可恨,杀人不过头点地,看来不杀我们灭口,他们不肯干休。”

法海原本嫉恶如仇,极恨妖怪,只是近日和白素贞、小青相处久了,对妖怪看法略有改观。如今见这帮妖怪竟然抢劫杀人,怒火直冲脑门。他紧走几步,放过那一众逃跑的汉子,拦住后面追杀的妖怪,厉声喝问:“向天白日,朗朗乾坤,如今临安城里毒化人肆虐,你们如何竟然做此不法之事?”

“和尚,你给我闪开!”当先的蛤蟆精上前要推开法海。法海单手擎住他伸过来的手,轻轻一扭,用脚踩住臂弯,蛤蟆精发出杀猪似的惨叫。

“放开我兄弟!”后面的野猪精见蛤蟆精被擒住,低头露出两支大牙,没头没脑地冲过来。法海放开蛤蟆精,双手抓住两支大牙,稍稍朝右边一泻力,野猪精竟似被穿了鼻环的牛,听话的向右排出几步。法海借力一松手,野猪精收脚不住,摔出去老远。

“这和尚想必与三才会的人是同党,索性杀了他!”

众妖怪里有人叫了声,其他的一起赞同,七长八短的都朝着法海冲过来。

这些妖怪都不过是些小角色,本也没多大道行,哪里是法海对手?多则三五招,少则一两招,妖怪们都被打倒在地。

“南无阿弥陀佛,你们这般鼠辈既然这般不肖,待贫僧超度了你们。”

说罢,法海冷着面孔,便要下杀手。

青光一闪,法海略微闪身躲过。那青光本来也没朝着法海要害来,只是要将他和倒地的妖怪们分开。青光插在地上,化作一把宝剑,左右晃动,“嗡嗡”发出破空之声。法海认识这把剑的主人,她曾救他性命,之后他又救了他。

“不要伤害我小弟!”小青的手还保持着将剑抛出的姿势,她旁边站着白素贞,还有个红色妖怪紧随。

“妖怪就是妖怪,不管善恶总要护短对不对?”法海见小青阻止他除妖,火气更旺。

“秃驴,你又闹什么。”没等白素贞说话,小青抢先厉声问道。

“你们走开,我不想和你们交手。这几个为非作歹的妖怪,问我今日杀定了。”说罢,一鼓气,浑身骨节乱响,双手顿时罩上层金光,九环锡杖两头也陡然长出一尺长的光刃,又要去杀那几个妖怪。

“哐当”

一柄白色宝剑挡住法海的锡杖。

“事情紧急,小青,你去救姐夫。张小哥,带你的人走。这里交给我应付,慢慢和他理论。”白素贞和小青、张小哥吩咐完,将气运到剑上,一道长长的白气顿时将剑包裹住。

张小哥趁空将伙伴们都扶起来,众人一瘸一拐离开这是非之地,三才会的几个人也早都没了踪影。小青脚踩青光腾空而起,只听背后发出“啪啪”的爆裂声,她知道,这是法海和白素贞的气息相撞击的声音,如今两个人胜负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

检疫站一带聚集了数以万计的难民,原本就混乱异常。安全区也出现毒化人的消息,在难民中炸了锅,人们开始哭喊奔跑。可哪里才是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人们只是在跟着最大那股人流在跑。

许仙开始和几个医士还在检疫站的棚子里大声喊叫,想让难民安静下来,很快就被逼他们几个大上千百倍的混乱嘈杂的噪音淹没。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毒化人来了!”局势顿时更加难以控制。许仙一回头,发现几个和他们一起的医士也都跟着人流跑了。检疫站不过是几根木柱支撑着的席棚,被人流一冲,席棚顶都被扯没了,四根柱子也倒了三根。许仙怕被人流冲走,死死抱着仅存的一根木柱不肯撒手。

他闭着眼抱紧柱子,任凭身边多少人挤来挤去,就是不肯松手。折腾半个时辰,他的衣服被人撕坏,袖子丢了一半,有只鞋子也不知被谁踢丢了。好在,人流总算变得稀疏了,许仙刚松口气,只听见“哞哞”的声音真的在四周响起。他睁眼一看,只见身边的人不多了,远远几条毒化人的影子已然出现。

许仙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紧紧抱着木柱,等他明白过来,已经爬到木柱顶上。

爬到高处,许仙仔细观察周围状况,只见满地都是包袱和鞋子,以及被踩倒奄奄一息的人,被推倒的席棚里全是脚印,桌椅板凳都被人流踩得粉碎。难民口中的毒化人出现了,似乎只有五六个,几个被踩伤无法动弹的人被毒化人扑倒,正在啃食。许仙吓得敢出声,他心里暗自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希望这毒化人吃饱了赶紧走,生怕发出声引起他们注意。

不久前还熙熙攘攘的广场,顿时变得空****,唯一的声音是那几个毒化人趴在地上啃尸体发出的响亮的吧嗒嘴声。

许仙突然觉得鼻子痒痒,他心中一惊,想:“莫不是昨晚用井里冷水一激,有些感冒了。怎么不早不晚,偏偏此时要打喷嚏?”

想到这里,他单手抱柱,腾出右手死死捂住口鼻,想把喷嚏摁回去。谁知适得其反,打喷嚏的劲头反而更足了,他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有股热流从里面往外喷。

“啊嚏——”

正在啃食尸体的几个毒化人,都仰起头抽鼻子,寻找生人的味道。他们终于看到爬在木柱子上瑟瑟发抖的许仙,于是都站起来,朝这边走过来。

许仙被吓傻了,没想到这个倒霉喷嚏会要了自己性命。现在在木柱上爬着显然不是良策,但下去显然也是自寻死路。正不知如何是好,毒化人们已走到木柱下,有个毒化人伸出手,开始晃木柱。别的毒化人也都伸出手一起晃,眼看着木柱就要被他们从土地里拔出来。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许仙自觉难逃一死,只好把他想得起来的菩萨名号都念一遍,只等柱子倒下,坐以待毙。“伏虎罗汉,降龙尊者……”

不经意念出“降龙尊者”的名号,许仙头脑子里电光火石一念闪过,想起怀里还有济颠和尚给他的根救命头发。在南极仙翁的艾草仓库里,他用掉一根灭了大火,看来这头发果然能临时救命。

于是,他赶紧掏出一根救命头发,高高举过头顶大喊:“降龙尊者,受命于天,降龙尊者,受命于天……”

第三遍念完,头发在空中化成一股飞灰,随风飘走。

咯哒咯哒咯哒咯哒

只见远处一团绿色东西,朝着这边奔来。走近些才看出,原来是一人一马。来人“嗷嗷嗷!”大喊着,手里朴刀舞成一团银光,真是当着死靠着亡。许仙仔细辨认,看出来人竟是鲁世开,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了命大叫:“鲁提辖快来搭救!小侄是许仙!”

来人果然是鲁世开,他正疯了一样挥舞朴刀劈砍,听到许仙声音才将他从疯癫状态唤醒。抬眼一看,鲁世开果然见到许仙在木柱顶上朝他招手,几个毒化人正抱着木柱在晃,眼看就要从地里拔出来了。

鲁世开拍马挥刀,朝着许仙奔来。只见他手起刀落,几个毒化人人头落地。木柱带着许仙一起倒下,重重摔在地上,摔得许仙眼冒金星。没等他缓过神来,一只大手抓住他衣襟,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他身不由己的顺着那股力量蹿上马背。

“抱紧了。”

许仙听到鲁世开说话,迷迷糊糊抱紧鲁世开的腰,鲁世开用力夹马腹,黄骠马一步不停的奔跑着。许仙闭着眼死死抱着鲁世开的腰,听到两边毒化人“哞哞”的吼叫声,看来周围已被毒化人包围了。

“嗷!嗷!杀呀!”鲁世开的吼叫有些沙哑了,但他还在像只野兽拼命吼叫着,朴刀上下翻飞,时不时有粘稠**喷到许仙脸上。他不敢整眼看,耳边风声呼呼直响,只希望早点离开这危险地带。

※※※

白素贞和法海打了一百多个回合尚未分出胜负,白素贞剑上的白气短了两三寸,法海双臂和禅杖上的金光也黯淡了许多。

“还要再打吗?你应该明白,这样打下去你我都不会有好结果,两败俱伤就随你心意了?”白素贞问法海。

“孽畜,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法海用力一蹬地面,将地面踩出一寸多深的浅坑。然后用力运气,他身上的金光颜色又变得深了一层,一柄九环锡杖舞得金色风车也似,锡杖上的九个金环随着“哗啷哗啷”响个不停。

法海一躬腰,整个人如同突火枪的铅弹般朝着白素贞直直射过来。白素贞见法海不肯停手,默叹一声,也只好一提气,剑上白气又长出四五寸。

两人来来回回打了二十个回合,法海的锡杖飞快旋转着“乒乒乓乓”打在白素贞的剑上,白素贞来回抵挡攻击,只听剑上发出了轻微的“啪”声,心知不好,知道是剑气被法海不要命的罡气攻击砸出了崩口。

白素贞本不想和法海以死相拼,一直不肯痛下杀手。现在见法海和她同归于尽,觉得再这样打下去是不行,何况她心里还挂念了许仙,想要早些结束战斗。趁法海全力进攻防御薄弱的工夫,她张嘴吐出一股白气,醉心攻击的法海没想到白素贞会反击,暗叫声不好,想抽身躲避却已经晚了,左手被白气凝结成的冰块牢牢冻住。紧跟着,白素贞一剑刺来,将法海左臂刺了个对穿,鲜血顺着剑伤喷射出来,将法海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白素“嗖”地跳到一边,收了剑气对法海说:“你现在受伤了,快去治伤吧。你我本无仇隙,何必苦苦相逼?我还要救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毕,白娘子腾起一道白光向着天上飞去。

负伤的法海大口喘着粗气,他和妖怪打斗还从未输过,现在又要被这蛇妖放他一马,他不甘心让白娘子就这样走掉。

看白娘子飞到了空中,他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个紫金钵盂,用力朝着天上扔去。钵盂离手后飞速旋转着向天上疾飞,片刻便超越白娘子,飞到她头顶。紫金钵盂在空中旋转、不断变大,从中间射出道金光,将白娘子罩在里面。白娘子觉得全身都变得无力了,身体不由自主地缩小、下落,一直摔到地上。

“轰”的一声闷响,紫金钵盂跟着落下来,将白娘子死死扣在下面,扬起的漫天尘土好半天才止息。

如释重负的法海“咚”的一下坐在地上,他紧闭双目,双手掐出法印给自己疗伤。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法海感觉左边手臂不那么疼了。他睁开眼,伸了伸左手,只见血确实止住,活动也没有什么问题。他这才站起来,走近扣在地上的紫金钵盂弯腰准备去拿。

恰在此时,附近河面上有人唱《莲花落》:

一生好放官例债,不消半年连本三。巢窝里放债现过手,他管接客俺使钱。线上放债没赊帐,他管杀人俺管担。积的黄金拄北斗,临了没个大黄边。

法海听了唱一怔,现在城里到处是毒化人,一般百姓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唱歌?

只见河上一叶扁舟,顺着流水缓缓从上游飘下来。船里靠着个穿着邋里邋遢的疯僧,腰插破蒲扇,肩膀上扛着杆大扫把,手里还把着条蒸狗腿在啃。法海一皱眉,不想理他,又要伸手去拿紫金钵盂。

“小和尚。”

法海听到那唱《莲花落》的疯僧朝着他这边叫,忍不住又停下,朝着他那边看去。

只见疯僧手拿狗腿朝着他招手,喊道:“叫的就是你,小和尚。”

见疯僧不过四十岁上下,不比自己大几岁,竟然叫自己“小和尚”,法海心中很是不快。但想着他是个疯僧,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就想不搭理他。

谁知疯僧非要招惹他:“小和尚,那钵盂下是什么啊?可是偷偷化来肉包子吃?见我来了,怕我告诉你师父,赶紧扣在下面对吧?”

法海忍无可忍,大声说:“你这疯和尚乱说什么?我这是刚降完妖怪,紫金钵盂下面扣着的是妖怪。”

“哎?妖怪?有趣有趣!”疯僧突然站起来,从船上一跃三四丈跳到岸边,举着狗腿说:“和尚我活那么大还没见过活妖怪,要不我拿这条狗腿和你换怎么样?”

“不换!”法海有些不耐烦了,懒得搭理他。

“你这小和尚,真是贪心。狗腿不比妖怪好?没听说过天上龙肉,地上狗肉吗?你偷偷吃了,我也不找你师父告密……”

“贫僧胎里素。”法海头也不回地说。

“胎里素?别瞎说了,你们金山寺除了当年的唐玄奘,大大小小几百个贼秃,有哪个没偷过嘴?”

法海听疯僧这样说,心中大惊。他并未自露身份,也不认识这疯僧,他怎么知道自己是金山寺的和尚?想到这里,他跳出几丈远,紧紧握住九环锡杖,问:“疯僧,你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个一般和尚,想拿狗腿换你的妖怪。”疯僧嬉皮笑脸地把狗腿贴到怀里,在脏兮兮、油汪汪的胸口蹭了蹭。

法海看着感到一阵恶心,说:“我不换,你走吧。”

疯僧好像受到很大打击的样子,表情看起来非常失望。他想了想,举起手里的扫把说:“那我加上这把玉皇大帝扫地的扫把,连你那个唐僧要饭的紫金钵盂一起换了如何?”

法海更加吃惊,心中暗想:“这紫金钵盂是当年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化缘用的,乃是当初大唐天子所赠,后来法师得证金身后,将这钵盂送给我金山寺做镇山之宝。我师父将钵盂赐给我,让我下山降妖除怪用,疯僧来历不明,却能一语点破紫金钵盂的出处,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见疯僧摇头晃脑嘴里念叨说:“这小和尚,好好一个要饭的钵盂,却拿来捉什么妖怪,真是大材小用。”边说着,边弯腰去掀那紫金钵盂。

“疯和尚,不要碰我宝物,这钵盂法力无边,若是大德高僧去拿轻如鸿毛,如果是邪魅之徒想拿起,便如重于泰山……咦!”

法海话音未落,只见疯僧呲着黄牙朝他一笑,弯腰轻轻一掀,那紫金钵盂已如一片树叶般被轻轻翻开。只见被扣在钵盂下的白素贞缩小得如同虫子大小,似睡非睡地趴在地上。钵盂一掀开,白素贞身体就跟着逐渐变大,转眼就变回原先大小,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嗔目结舌的法海说不出话来了,他过了半晌才问出句话:“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见疯僧嘻嘻一笑,将狗腿插进怀里,左手把头顶破僧帽一摘。只见他头上头发足有半寸长,脑后却是金光璀璨,刹那间形成一圈佛光,隐隐现出一个三道横标的卦象。

法海出身金山寺降妖僧团,知道这是天选尊者、真身罗汉的“天印”标记。

“师父!”法海立即跪下,纳头便拜,说:“小和尚肉眼凡胎,这双瞎眼真该挖出来!”

“无妨无妨,”济颠戴上僧帽,伸手搀扶法海说:“你以后要好好做和尚,不要再和有妇之夫纠缠了。”

法海虽说知道济颠爱开玩笑,脸上还是一红。

“走了走了,你们这对冤家和我同去,找人家丈夫认个错,事情便过去啦。”济颠说着又用热忱的眼神看了眼白素贞,白素贞的脸瞬时也变得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