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存勖送出了三十里路外,伊明贞依然没有拨马回返的意思。他们一路无语,并辔齐驱,眼中似乎只有长草间茫茫不断的道路。
李存勖感觉到了她的依依不舍,然而偷眼望去,不远处,那张端丽的脸庞毫不动容,沉水般的眼睛也波澜不惊,看不出是喜是悲。分别六年,她越发显出英朗超迈之姿,显得大度从容,只是眉目中也带了岁月的留痕。
再次翻过一座深绿的丘陵,夕阳西下,伊明贞带住马,淡淡地道:“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殿下,这六年来,我在上京听说河东屡次大捷,心中甚喜。先王被朱晃老贼围困多年,战至孤城绝地,气怒攻心,含恨而终。幸得殿下神勇过人,三垂冈大捷、柏乡血战、兵困幽州,鸦儿军兵锋所至,无人抵挡。先王在地下,得知殿下立此基业,不知心中会有多喜欢……”
她的说话带了些生分客气,让李存勖不禁心生遗憾,六年了,他仍然难以接受伊明贞从此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耶律倍的妻子。
但面前的伊明贞,也确实让他觉得有些陌生,无论是面貌服饰、谈吐举止,还是神情气度,都带了几分异域气息,显出远超年龄的成熟。
他知道伊明贞在契丹这几年过得并不容易,皇后述律平一直对伊明贞充满敌意,这次上京被围,述律平竟绝情丢下大腹便便的伊明贞出逃,显然是想借机除去伊明贞。耶律倍对她情意虽重,无奈耶律倍这些年来越发耽迷于琴棋书画,深失母心,在契丹不受重用,连带着伊明贞也颇受上下侧目。
“多谢姐姐夸奖,姐姐远在塞外,还能牵挂亚子安危成败,足令亚子感怀于心。”李存勖也客气地说道,“不知何时姐姐能再回晋阳宫,探望二位母妃?”
伊明贞眼睛一亮,显然想起了往日晋阳宫中的宁静时光。
那是她与他两小无猜成长的地方,处处崇楼双阙,嫩绿银杏叶间阳光轻洒,蝶蛱纷飞,使人不知外面的乱世流年。
她低垂下眼睛,绣满金蝶的罗衣被草原上的长风鼓**,百宝花髻上簪着赤金镂空的钗环,胸前挂着缀满大粒明珠的金璎珞,连足下蹬着的络缝乌靴,也络满了金线,衣饰宝光流转,映得她更加明丽耀眼。
从前打扮素淡的伊明贞来了上京城后,已是一派贵妇模样。
只有她耳边垂落的那对银杏叶形状的细小翡翠耳坠,在长风中轻**,显得有些寒酸,李存勖认得,这还是当年她生日时,自己送的旧物。
李存勖也转过了眼睛,心下微微酸楚。
当年伊明贞执意出塞远嫁,几乎让他心碎肠断,就算身边有过再多的女人,也都填补不了她离开时留下的空缺,刘玉娘不能够,韩灵燕更不能。那年少时在心底种下的影子,那安慰过他浮躁岁月里各种挫折失意的温柔体贴,无人可以取代。
甚至,她深入漠北草原的契丹部落,也是为了在远方默默地守护自己,守护河东。这是无人比肩的深情,只是她从不肯轻易从眉目、言语间流露,刻意埋藏于心底。他平生不愿负人,可伊明贞沉静如水的面容下,深藏的情义,让他无以回报。
也许,这辈子他们注定只有这份如同母子、姐弟般的守护与眷恋,却无法走到一起。
黄昏降落在草原那方,绚丽的红日徐徐隐入远处的地平线,伊明贞勒住座骑,不再与李存勖并肩而前。
此别经年,不知道又会隔多久才能相见,李存勖回望了伊明贞一眼,暮色中见她眼角闪亮,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花钿微光,他一咬牙,拱手道:“姐姐保重,后会有期。”说完后便打马离开,再不回头。
望着上万河东鸦儿军纵马远去的奔腾之姿,伊明贞眼角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她已经三十岁了,人到中年,却仍然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好不容易怀上的身孕,又在不久前战乱中失去。耶律倍待她虽然一如往昔,却解不了她心底的孤寂。
她是为了亚子才来的漠北,如今亚子纵横河朔,奄有幽燕之地,镇州王镕、定州王处直都畏他兵威,推他为北方盟主,连洛阳城的大梁皇帝朱晃父子都对他忌惮万分,更不要说如今手下满是残兵败勇的耶律阿保机了。
她初心得偿,亚子从晋阳孤城起兵,到如今与大梁平分天下,败朱晃、灭刘仁恭,战功赫赫,又娶了歧王外孙女,已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应了她当年在晋阳城延寿寺为他求来的签文“平安福寿”,可为什么她在淡淡的欢喜中却又感受到满心的孤单?
今生,她只能遥立在他的幸福之外,与他的人生再无交集,当青春远逝、岁月不归,她当年的牺牲便成了自己独守的寂寞,注定会被他淡忘。
暮色越来越浓,不远处有人放声唱着牧歌,欢声笑语,打马驰往上京城。
伊明贞听出是耶律德光与萧温的笑声,她不愿与此二人照面,勒马正要远去,却见不远处有松明高照,有骑兵队飞驰而来,原来耶律倍见她迟迟未归,带了数百侍卫前来迎接她。
耶律德光与萧温听见动静,又望见松明下耶律倍与伊明贞二人身影,赶紧骑马上前。他们两人的婚事订在今年秋天,萧温虽是耶律德光的外甥女,年纪却与耶律德光相仿,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订婚多年,情投意合。
“听说太子妃一大早就出门给晋王送行,怎么到天黑才回上京城?”萧温意存讥讽地取笑着,“难道是舍不得当年的青梅竹马,余情难了,所以才长亭更短亭,送出了几十里路?”
耶律倍怒道:“萧温,休得向舅母放肆!太子妃与晋王情同姐弟,晋王此次领兵助父皇平乱,有功于契丹,太子妃长途相送,不过是人之常情。”
萧温自幼娇纵,对耶律倍也不买帐,冷笑道:“这情,到底是姐弟之情,还是男女之情,只有太子妃心里才知道。哼,他们汉人心机最深,一个个表面仁义,肚子里却是机谋算计!明明难舍旧爱,却要嫁来我们契丹当太子妃,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依我看啊,这次战乱也是好事,不然太子妃倘若生下子嗣,将来这汉人之后成为我契丹之主,只怕……”
她话还没说完,伊明贞已是脸色惨白、坐在马上摇摇欲坠,耶律倍更是勃然大怒,他抬手一鞭,狠狠抽在了萧温肩头,萧温痛呼失声,耶律德光见状,一横手中长刀,竟有跃跃欲试之态。
耶律倍紧盯着耶律德光,呼着弟弟的小名道:“好,尧骨,我早知道你想与我较量高下,你放马过来,我与你单枪匹马对战,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耶律德光瞪视着耶律倍片刻,这才放下手中长刀,庄容道:“尧骨不敢!大哥是契丹国皇太子,与我有君臣之分,就算大哥对我再严厉,我也不敢冒犯!”
耶律倍冷笑道:“你有何不敢?母后已经说动父皇,要授你为契丹兵马大元帅,以兵权而言,你今后远胜于我,只怕不久之后,我还要向你称臣叩拜!”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八部皆知,耶律德光心底一直窥伺着太子之位,但他才干与耶律倍不相上下,却不是长子,耶律倍被立为太子多年,并无失德之处,屡次出征、战功累累,想要取耶律倍而代之,耶律德光并无十足把握。
只是耶律德光与萧温订婚之后,深得母后述律平器重,述律平十分看重娘家萧氏,萧温不但是述律平的外孙女,更是她的娘家外甥,就算是为了萧温,述律平也会不遗余力地将耶律德光扶上太子之位。
但心事既已被大哥揭破,耶律德光索性昂然挺胸,大声道:“不错,我的确有意与大哥一争皇储之位。母后早有明令,契丹横帐三房决不与卑小帐室通婚,只能娶国舅帐的亲贵女子。可大哥却不愿体会母后深意,公然立一个汉女为太子妃,你眼中还有父皇、母后,还有我们契丹国的体统吗?倘若将来大哥成为契丹国大皇帝,必无蕃汉之分,会令四帐皇室大权旁落,让汉人掌权夺位、占尽上风。”
“胡说!”耶律倍喝道,“父皇重用韩延徽、韩知古等汉官为佐命大臣,执掌朝廷大权,变胡俗、立汉法、建孔庙,援引大唐军制、礼仪、服饰、文法,契丹朝廷上下到处都是汉人,难道四帐皇室就因此大权旁落了吗?父皇是要以汉法来昌盛契丹,而不是像你这样执着于夷夏之分、刻意排斥汉人!”
耶律德光冷笑一声,暗想最执着于夷夏之分的是母后述律平,述律平的心意,是可以重用汉臣却绝不能让汉人血统进入四帐皇室。她立法约束婚姻,就是要以耶律氏为帝裔,萧氏为国舅,汉人永远只能为臣,不能为王公亲贵。
萧温听得更不入耳,也冷笑道:“太子殿下就算能说服自己,又能说动外祖母与四帐皇室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太子妃将来若为皇后,八部必然骚乱不安,国舅帐更会离心离德。当年契丹征服奚人,曾与之共盟,愿与奚部萧氏共治漠北,世世为婚,以萧氏为国舅帐。可殿下却背盟另娶,置我们萧家于何地?”
伊明贞正色道:“耶律德光、萧温,你们生长漠北,从未见识过中原文明昌化,心中仍有夷夏执念,畏惧汉人,怪不得你们。可我伊明贞孤身来到漠北,决不是为了贪图契丹国太子妃的尊荣!我们伊家是中原六百年将族,从三国南北朝时就到处征战厮杀,六百年来,我们伊家子弟空有文武双全之名,个个精于诗书,却没有机会停下来喘一口气,看看一窗幽树、满庭落花、半架诗书。十几年前,幽州一战,伊家儿郎死伤殆尽……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尽毕生之力,平定漠北狼烟……”
她举首眺望夜空,这西拉木伦河畔的夜色是如此沉黑,长草与河滩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满天的星星,显得那样硕大、那样湛然明亮,这里的夜色,似乎比晋阳宫中看起来更为宁静,可宁静之中,又带着肃杀之气。
“战争,只要打起来,就不会有真正的赢家。六百年来,伊家几乎没有一个男人善终,我父祖镇守太原,河东之地与漠北接壤,室韦、奚、契丹、渤海国、回鹘,铁骑均曾驰至雁门关前,与我父祖多次交锋……”
“所以太子妃是想卧底我们契丹,夺走兵权,保护河东吗?”萧温讥笑地问道。
“中原自古就有和亲之策,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为吐蕃带去了大量佛法、书籍、冶炼术、财富,令吐蕃开化强大。我远来契丹,也同样想让契丹国强大,让契丹习汉法、变胡俗,从此与中原成为兄弟之邦,世世结盟,止兵休戈,让契丹百姓与中原百姓,同样过上富足承平的生活。”伊明贞勒马于耶律倍身边,深情地望着他道,“太子殿下与我心志相投,都一心要带领契丹人结束逐草而居、结绳记事的艰苦日子,助父皇开国拓业。我,不只是汉人,更是契丹人,愿以毕生之力,结两家之好、永不再战,与民休息。”
“好一位化洽中国、德流沙漠的贤妃!佩服,佩服!”萧温一打马鞭,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地笑道,“只可惜两国打不打仗,你说了不算!父皇早晚必取幽燕之地。你的李亚子,未必就是父皇的对手!”
晋阳宫嘉福殿前,丝竹声盈耳喧天,城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晋军雄霸一方时的平安气象。
这些年来,李存勖打仗之余,仍念念不忘经营晋阳宫的戏园。
十一岁那年,李存勖已经会独自击着羯鼓,敷上脂粉,在父王面前为他唱曲祝寿。他最爱扮演的是三国人物,从蜀汉的刘关张、赵云、黄忠,到江东的周瑜、孙策,中原的三曹、张辽,个个的唱腔他都记得滚瓜烂熟。
他素知当年玄宗皇帝李隆基也喜欢俳优和演戏,曾在长安大明宫内建过梨园,将天下的名伶都收入其中。仿效前代风流,李存勖在晋阳宫里,也建了一座戏园。
戏园中,有三百名唱作俱佳的伶人,他们从七岁到六十岁不等,有的是李存勖从街头的卖艺人中搜罗来的,有的是李存勖慕名延请来的,有的是攻城后从敌将的后府夺来的,有的是下属专门贡来的,还有的,是李存勖从小蓄养在府中的。
三百优伶中,他最喜爱的还是从赵地带回来的郭从谦。
郭从谦相貌堂堂,气概非凡。他在台上扮演起赵子龙或关云长时,身上那种英武的风姿,会令所有的女人心动,而当他粘上长髯,扮起李世民、李隆基一类的帝皇人物时,那种王者风度,又会令台下的人觉得自卑,觉得万分仰慕。
如今郭从谦不仅是宫中的一个戏子,更是晋王近侍亲卫飞虎军的统领,从征时多次立下军功,既通骑射、又有恩宠,越发炙手可热,上到王妃韩灵燕、侧妃刘玉娘,下到军中各路指挥使、各地刺史,都要对他礼敬三分。
郭从谦是个安静的人,平时寡言少语,只是一上了戏台,他便像换了个人。他演什么像什么,角色无论是男女老幼,只要他一入戏,便会从相貌、神情到灵魂,都统统变成了角色本身。
尽管自小迷戏,李存勖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善变,可以入戏到这种地步。
此刻,台上,郭从谦甩起长袖,悲凉地念着道白:“呀,孤纵横天下三十年,未想到,今日败在东吴陆逊之手,悔不该,不听诸葛军师劝,到如今,缠绵病榻命不久……”
他正在演托孤的蜀帝刘备,那种英雄末路的悲酸、不甘和沉痛,在他的眼中是如此逼真而深沉,让李存勖望了都觉心酸。
开场戏毕,梨园名伶们轮流献上俳优戏与各色曲目,压轴的依然是侧妃刘玉娘的《贵妃醉酒》。
刘玉娘虽然已经生下世子李继岌,母以子贵,除了名号不如正妃韩灵燕,其他处处压韩妃一头,但她深知自己能得李存勖恩宠,都是打会唱戏上来的,因此平日里越发在扮戏上下功夫。此刻,台上她眼波流转、似醉非醉、腰肢绵软,一颦一笑、一起一坐,无不细致讲究、尽善尽美,看得李存勖心神俱醉。
戏文将尽,酒至半酣,韩灵燕带着侍女前来敬酒。这些年来,她一直被冷落宫中,心中不无怨怼,只是李存勖长期领兵在外出征,回来后对她也不失礼敬,所以二人表面看起来还是相敬如宾。
李存勖见她亲手奉酒,忙接过来,一饮而尽,笑道:“王妃辛苦了,孤长年奔波在外,两位母妃年迈多病,都是王妃日夜照顾,代为侍奉,这次回来,两位母妃都对你赞不绝口,孤也时刻感念于心,有王妃坐镇宫中,孤在外无忧矣。”
刚刚卸妆下台的刘玉娘带了伶人前来敬酒,正好听到这里,脸色不禁一变。韩灵燕眼角望见刘玉娘脸上的僵硬表情,心中暗喜。
自刘玉娘生下世子后,对她便没了往日的恭顺,处处要占她的上风,夺嫡夺位之心,路人皆知。
韩灵燕远嫁河东,虽是正妃,却不得宠,又未生育,刘玉娘本是曹太妃身边的旧人,仗着李存勖与曹太妃的宠爱,这几年生了一儿一女,早不把韩灵燕放在眼里。
如今李存勖的兵力雄霸河朔、河东,韩灵燕的外祖父李茂贞年过六旬,屡为大梁、前蜀军马所败,原本麾下的陇右、剑南四十多州,只剩下陇州、泾州等七个州还在手中,今非昔比,她这个凤翔来的王妃,反要仰仗夫君的兵威,去保护自己的外祖父,早已不能对李存勖有任何扶助。
既无家势,又无宠遇,从前心性单纯的韩灵燕,不得不为自己打算起来。
李存勖丧父之后,对母亲曹太妃越发孝顺依恋,而刘玉娘生子之后,一心放在两个孩儿身上,对曹太妃也不似往日体贴。
韩灵燕对两位太妃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四时衣裳器玩,无不体贴入微,这本是王妃的分内事,她又刻意奉承,自是深得二位太妃之心。
而只知道掐尖要强、邀恩献媚的刘玉娘,显然远不如她有贤惠名声。
刘玉娘神情僵硬地敬过酒,韩灵燕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望着刘玉娘眼角的细纹、脸上厚厚的妆容,笑道:“妹妹这两年为殿下生养儿女,果然辛苦,年纪轻轻,竟然就有了白发。”
刘玉娘更是神色窘迫,她天生发色微黄,易生白发,常苦心拔染掩饰,平时也没人敢挑剔她,可韩灵燕由于未经生育,看起来样貌比她年轻许多,今天竟公然当众奚落她,似乎是在取笑她早已年老色衰,不若当年姿容。
刘玉娘正要反唇相讥,韩灵燕已扭过脸去,道:“来人,献舞!殿下,臣妾听说当年殿下曾与伊明贞姑娘编排过《秦王破阵乐》,轰动晋阳。此次殿下平定幽燕之地,大捷天下,臣妾命人复排此舞,为殿下庆功。还请殿下赏脸观看。”
李存勖听得心里一动,笑道:“王妃果然有心,只是伊姑娘远去漠北后,孤多年不曾排演此舞,不知王妃是如何排出《秦王破阵乐》的?”
“臣妾知道殿下喜爱宫乐,特地命人远去中原,买来一名精通歌舞的良家女子,再去关中请来当年大明宫中的乐舞教习,认真**。”韩灵燕说着话,已挥手吩咐手下安排献演,“今日就命她们在嘉福殿上台献丑,还请殿下体念臣妾苦心,不要太过挑剔。”
李存勖笑道:“岂敢,岂敢……”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羯鼓轻响,面前的高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色锦袍、半张脸上戴着金丝面具的影子,虽然蒙了半张脸,但那双眼睛深黑如沉水、身姿灵动高挑,就仿佛是当年的伊明贞再现。
跟着二十名乐官持筚篥载歌载舞而上,接着又是十六名女子分四角持琵琶、羯鼓、笙、箫而上,三十六名乐官分立四方,乐声合奏,当中的蒙面女子潇洒舞剑之姿若舞蹈若比试,曼声吟唱着:
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后,
便是太平秋。
高歌已毕,台下牛皮大鼓震响,轰如雷霆,一个青年伶人穿玄甲、戴黑金面具一跃而上,其后六十四名全身甲衣的武士,鱼贯而上,持戟如战阵。
李存勖已经顾不得再观看《秦王破阵乐》两队武士的阵势变化了,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高挑窈窕的蒙面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像伊明贞,刚健中透着柔美,明丽中带着爽利……甚至,年华老去,伊明贞自己如今都不再有这份柔曼与灵动了。
韩灵燕精心布置多日,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她并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身边的刘玉娘,果然见刘玉娘脸色越来越为懊恼。此时世子李继岌正好跟着李嗣源、符存审等大将过来给晋王敬酒,刘玉娘夺过李继岌手中的酒壶,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甩袖而去。
周围人来人往,这一切都没能让李存勖清醒过来。
他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此时此地此景此情,依稀可寻,却又无踪可觅。他曾有过的初心,曾眷恋过的女子,曾坚执过的婚约,仿佛都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重新苏醒,重返他身边,让他忘记了自己在南征北伐里度过的流年,忘记了自己眉宇间的沧桑与皱纹。
高台之上,那个蒙面女子仍在不断地旋舞,每个舞剑的姿态里都有当年伊明贞的影子,花园中灯笼高挑,照见席上、廊间到处梨花飞落,落在高耸的暗红色飞檐之上,也落在李存勖含泪的眼前。
早已失去的生死之侣,会在这个春天重返他身畔,永不分离吗?
燕乐将尽,那蒙面女子又曼歌道: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她的声韵、情致,与伊明贞一模一样,就算是孪生姐妹,也无法在神态、声音上如此酷似,当着众将,李存勖失神凝视着台上的女子,怔忡无语。韩灵燕微微一笑,道:“侯姑娘,还不摘下面罩?”
那女子在台上伏身而拜,当众揭开了金丝面罩,台下众人不禁都惊呼出声,这分明就是十年前的伊明贞!从五官到身姿,从神情到声音,从那双沉水般的眼睛到从容爽利的举止,无不毕肖。
就算是伊明贞坐在这里,她也只能感慨是与多年前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相遇,而不能断然否认,台上的女子就是她本人。
在赵、燕、定三个藩镇使者与晋军大将们的注视中,“霸府”金匾徐徐升空,升上了晋阳宫仁寿殿的殿门上,换下了“仁寿殿”的旧匾。
晋阳城本来就是汉、西晋、北齐、隋、唐多个王朝几百年营建的北都,向来有京城气象,李存勖平定幽州后,将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押到李克用陵前处死祭父,吞并幽州镇后,他又得赵王王镕、北平王王处直尊奉为北方盟主。
李存勖已决意不久南伐,因此模仿北齐高欢,在自己理政之处建“霸府”,欲以大唐皇帝的名义向天下传檄颁令,正式摄政复唐。
见“霸府”匾额更换已定,使者们同时向前,奉上册书,口称:“奉赵王之命,尊晋王殿下为大唐尚书令,我赵王麾下,愿奉晋王之命,齐心合力,共伐伪梁,匡复唐室天下!”
李存勖心情激**,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昭宗皇帝派人给李克用送衣带诏后,李克用在晋阳城外誓师南伐的场面。
那时候的父王与朱晃兵力无法匹敌,可义愤之下,孤注一掷,想以河东十几万微弱兵力对抗已经席卷天下的朱晃。
即使强弱之势悬殊,晋阳城危在旦夕,父王也不曾向朱晃低过头,不曾动摇过复唐的信念,宁可战死,也决不肯向朱晃投降。
是父王磐石般的坚定,才让李存勖有了今天吧?他已经六年没放下手中的禹王长槊,六年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每天,占据他心灵的,是各地的战报,和各种远交近攻的战略计划。
但六年来,他从没有觉得疲惫或烦恼,而是越战越勇、越斗越狠,李存勖不知道支撑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是父仇吗?还是一种狩猎般的乐趣?
桀燕刘仁恭已灭,大梁朱晃身亡,新登位的梁帝朱友贞畏河东如虎,惶惶不可终日,就算是朱晃生前,有一次他领兵到河南相州,夜里行宫外有人大叫:“沙陀来了!”只一夜的时间,朱晃麾下的两万大军便逃散了一半。
李存勖之威,乃至于此。
众将参拜已毕,监军张承业走上前来。这六年,张承业越发衰老了,李存勖望着他雪白的鬓发,才心酸地想起来,七哥今年快七十岁了,古稀之龄,他却仍然日劳宵旰,为李存勖打理晋阳城的大小政务、掌管内外府用,收流民、开荒地、理财帛,李存勖远在河朔征伐的那几年,从来没有缺过粮饷军械,这都是张承业的功劳。
张承业身为宦官,无儿无女,一生勤勉节俭,他如此为河东军卖命,李存勖知道,这都是因为张承业心中至今未忘当年昭宗皇帝的托付。
李存勖自小喜欢宴游、打猎与乐曲,只是被刘太妃、曹太妃严厉约束,才改了性情。五年前,一次宴游归来,年轻的晋王趁着醉意,在宫中放手豪赌,输了巨款,无奈之下,把掌管晋王府财权的张承业找来要钱还赌债。
没想到,平日好说话的张承业坚决不肯答应。
半醉之中,李存勖勃然大怒,命飞虎军以成排强弩对准张承业恫吓,可张承业眼都不眨,仍厉声拒绝,险些丢了性命。酒醒之后,李存勖被曹太妃痛责,还脱了上衣到张承业面前负荆请罪,从此领教了七哥的骨鲠与耿介。
大明宫那些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内官们早被朱晃一把火烧尽,独有流落在外的张承业,忠心耿耿地挑起了复唐重任。
“殿下!”张承业跪伏在地,老泪纵横,道,“老臣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看到殿下一统河朔、南伐中原的日子!当年昭宗皇上派老臣前来河东,是要为大唐留一条后路,先王为复唐尽忠而死后,老臣心沮意冷,以为复唐无望。可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六年间南征北战,夺潞州、定赵州、平幽州,败伪梁、退契丹、收河中,由孤城绝地起兵,而尽得北土,不负父志。老臣唯望能苟延残喘,看到殿下收复长安、洛阳,匡复大唐的那一天。”
李存勖也觉心志激**,双手扶起张承业道:“七哥,父王身后,不是七哥日夜督促,孤岂能有今天的霸业?孤有今日,是诸义兄与亚父、七哥的功劳,岂是孤一人之力?大唐亡于朱贼之手,忠诚之士均怀忿含恨,天下人心存不平,孤才能仗着地利与人心乘势而出、连战连胜!”
张承业又叩了一个头,道:“然老臣还有一言,愿殿下听取!”
“七哥请讲!”
“殿下已为北方盟主,在晋阳立霸府、建行台,任大唐尚书令,以大唐天子诏书行文天下,诚为人心所向。但老臣愿殿下勿忘当年在大明宫含元殿曾受大唐天子赐名之恩,仍能挂念李唐皇室无辜被祸,倘有时机,往南方迎回李唐后人。”张承业抬起脸,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沟壑密布、发白如雪,只有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显出洞察人心的威力。
当着众人,李存勖不禁觉得有些难堪。
昭宗皇帝李晔与末代唐帝李柷父子,先后被朱晃害死,李晔年长的九个儿子也均在洛阳皇宫九洲池畔遭了朱晃毒手,剩下的七个幼子,不是夭折就是被害,李唐皇室可谓**然无存。
可张承业却在自己立霸府、建行台之机提出此事,分明是借机敲打自己,怕自己真的以天子自命,忘了复唐之业。
张承业年高德勋,今日又是自己升任尚书令、总揆国政之日,不能当众翻脸斥他多事,李存勖只得硬着头皮,笑道:“七哥勿忧!唐亡之日,天下藩镇,大者称帝,小者称王,割据一方,只有先王绝口不肯称帝,一直在河东奉大唐年号。亚子承父之志,始有今日,必将为恢复大唐之忠臣,勤政爱民,绝不会贪图虚荣,玷辱先王的忠臣名声。”
张承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叩拜再三,泣道:“得殿下此诺,老臣死而无憾!当年昭宗皇帝被迫迁都洛阳时,何皇后在途中生下了一名幼子,秘密托人带往他处抚养。老臣多年来到处托人打听此子下落,上个月得到消息,昭宗幼子流落徽州民间,更名为胡昌翼,跟着大儒读书学经,聪敏无双……”
他话还没说完,李存勖已微皱眉头道:“七哥,此事非同小可,且从长计议。这些年来,民间送到晋阳城的大唐太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后来却发现他们全是假冒的。这胡昌翼既是昭宗皇帝幼子,可有证据?”
张承业为难地道:“证据是没有,不过,当年何皇后曾为他留下宫中绣被。养育他长大的人,是当年任金紫光禄大夫的胡三公,他在迁都后就不见下落,几个月前得知老臣在寻找昭宗后人,才托人带信给老臣。”
“七哥,孤既为大唐尚书令,这社稷血脉之事,马虎不得。如今南北战事频仍,来往不便。待孤攻下大梁,再过江去见胡三公。若能查明胡昌翼即是昭宗皇帝幼子,孤便即时奉他登位,七哥看是如何?”李存勖强按下心头的不耐烦,和蔼地劝说着。
望着周围使者与河东将领们同样不耐烦的眼神,张承业只得不再纠缠此事,应道:“是,老臣谨遵殿下吩咐!”
魏州城外大雨瓢泼,驻兵魏县的李存勖停住正在写信的笔,透过镂空的花窗,注视着外面灰沉沉的天空。
窗外古槐森森,绿叶初绽,白花被雨打落一地,枝叶间有几只黑色的大鸟拍打着潮湿的羽毛,瑟缩发抖。
回廊上的檐铃,不时发出脆响,被暮春的风又吹回廊下,悠长的回声显得苍凉、遥远。
春天的气息,即使在这个大军临时驻扎的破败府邸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府外深黑色的大门前,插着一面簇新的火红大旗,被淋湿的旗面上,抖动着一个硕大的“唐”字。
多少年来,为了这个“唐”字,他一直在塞北驱驰,直到青春已逝,三十一岁的晋王才忽然发现,这些年,他过得比父王李克用还要忙碌。
几个月前,驻兵魏州的大梁邺王杨师厚病故,魏州兵变,叛军首领张彦欲向他投诚,李存勖早对魏博镇的六州虎视眈眈,只是惧怕杨师厚手下的银枪效节都骁勇,才一直没有进攻魏州。
银枪效节都本为大唐魏博牙兵,自田承嗣以来,便骄悍跋扈,难以制服,威武能战,天下无双。
杨师厚没死的时候,仗着魏博的银枪效节都与朱友贞分庭抗礼,也深受朱友贞忌惮,如今杨师厚死了,朱友贞趁机将魏博六州一分为二,任贺德伦为天雄(天雄即魏博)节度使,领魏州、贝州、博州,任张筠为昭德节度使,领相州、卫州、澶州,欲以制衡之术来掌控魏博。
可大唐自古就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说,魏博牙兵废立节帅如家常便饭,又怎会买朱友贞这个小皇帝的账?
因此分镇之后,银枪兵登时哗变,将新任的天雄节度使贺德伦关了起来,派人与河东方面联络。
“殿下,”坐在一旁的侯妃,见他停笔沉思,走上前来笑道,“臣妾新近买到了一面紫檀板的古琵琶,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听一曲?”
自嘉福殿前一曲《秦王破阵乐》再现当年伊明贞身姿后,侯妃如今宠冠晋王后宫。
韩灵燕拿捏得很准,李存勖一见到这个相貌酷似少女伊明贞的姑娘,便陷进旧日情愫里不可自拔。
他不明白为什么侯妃会与伊明贞那样相似,连她那双幽黑深沉的眼睛,都带了伊明贞往日的心意,仰慕之中,又有几分内敛与克制。上天是送来这样一个女子来安慰他多少年的寂寞与思念吗?
从鬓香到侧颜,从腰肢到眼神,从一笔瘦可见骨的柳字到随军骑射的功夫,侯妃竟都不逊色于当年的伊明贞,只是仔细审视,李存勖会发现她又是完全陌生的,侯妃的眼神里,没有他关于往事的记忆与分别的沧桑。
半年来,哪怕是行军打仗,李存勖也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军中上下,均呼侯妃为“压寨夫人”。
“爱妃尽管清奏。”李存勖微微一笑,又埋首看起书信来。
侯妃套上黄金指套,轻轻一拨丝弦,琵琶特有的流利而繁琐的音乐流淌了出来,在激昂中透着萧瑟之气。她弹唱的是杜甫的《后出塞》: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一曲未毕,李嗣源从门外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魏州来人……”
他见侯妃抱着琵琶仍在座侧,忙噤口不言。李存勖笑道:“不妨,侯妃是孤的压寨夫人,跟随大军长途跋涉,一路不嫌辛苦,亦通军机政务,军中大小事务,不必避她。”
李嗣源迟疑片刻,道:“魏州哗变,天雄节度使贺德伦被张彦囚禁,张彦虽有降晋之意,但此人素来骄悍难制、目中无人,臣与之数次商议,均不得要领、难以谈拢。他既打算向我们河东要官位粮饷,又不肯交出兵权,态度十分强硬。如今贺德伦托人带来密信……”
李嗣源再次打量了侯妃一眼。李存勖有些心情烦躁,重重地放下紫毫笔,道:“二哥不必多言,魏州情形,孤尽知之。贺德伦已是张彦的阶下之囚,就算此刻平叛成功,梁帝朱友贞也不会再信任他,所以他也只能向孤投诚……”
“不错,”六太保符存审也走了进来,道,“以末将看来,殿下若欲真正收复魏州,与其受张彦之降,不如受贺德伦之降。张彦是魏州土著,父子亲戚多人都在银枪效节兵中,军中只知有张家父子,不知有节帅,更不知有天子,殿下倘若姑息此人得势,今后魏州必然叛乱不断。末将以为,殿下只有出兵恢复贺德伦天雄节度使之位,斩张彦以立威,震慑叛军,才能真正拿下魏州。”
李存勖点了点道:“六哥所见与孤略同,只是魏州这块肥肉,孤想要真正咽下去,只怕也不容易。”
“魏州、博州已献城投降,殿下是担心贝州?”一谈起兵事,平素寡言少语的李嗣源便来了兴头。
“贝州城坚兵多,急切难攻。收魏州、博州之后,孤要先移兵攻打相州的昭德节度使张筠,张筠是商贾出身,擅长舌辩,不擅带兵,在孤看来,取他手里的相州、卫州、澶州易如反掌。二哥,我们应尽速合围魏州,示以兵威,不然的话,魏博牙兵未必就肯真正投降。六哥,你带信回晋阳,请张承业发七万大军为后援,孤先取魏、博、相五州,再定贝州,一年之内,必定攻克魏博六州,一统河朔!”李存勖站起身来,在墙上悬挂的一张《山河地形图》上指点着。
魏博六州的地面并不大,但银枪效节兵的威名却十分响亮,而魏博距离汴京及洛阳已经不远,攻下魏博后,李存勖打算以魏州为基地,发银枪兵为前驱,直入山东,攻袭大梁。
他要把魏博这根硬铮铮的铁楔子砸入朱友贞的后脊梁,再由山东入河南,夺下汴京。
“可是……可是殿下,对付张筠、贺德伦不难,真正难对付的,是驻兵不远的大梁开封尹、镇南军节度使刘鄩啊!”符存审小心地提醒着李存勖。
这次分镇,朱友贞也担心魏博六州会有兵变,所以派了大将刘鄩在南乐屯扎大军,此人在梁军中是与葛从周、杨师厚比肩的人物,素有“小诸葛”之称,心细如发,计谋多端,极难对付。
李存勖淡淡一笑,道:“刘鄩智术有余,胆识不够,不足为虑。听说他不擅长野战,很少跟人正面决战。孤领兵五万奔袭魏州,他手下只有三万兵力,所以,虽然他的驻地离孤的营地只有一百多里,这两天却根本不敢向魏州开拔,显然心存畏惧。”
李存勖有些得意,又有些满不在乎地道:“二哥,既然贺德伦有密信给孤,事不宜迟,你明日一早就带大军开拔,前往魏州接应。孤带飞虎军百人坐镇魏县,等候赵州援兵,待援兵一至,孤便与你南北合围魏州,不愁魏州城不降!”
听得李存勖竟然如此行险,李嗣源大吃一惊,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刘鄩大军离此不远,倘若得知殿下只有一百名侍卫在此,领兵来犯,必然会令殿下受惊,不如留末将驻守魏县。”
李存勖摇了摇头,笑道:“赵州援兵共有四万人马,离此只有八十多里路,明日下午就到。就算刘鄩明天打探清楚孤身边只有一百侍卫,即刻发兵,也来不及了。他一生谨慎,不肯行险,孤料他不敢轻易来犯。二哥,六哥,天色不早了,你们赶紧回营休息,明日就按孤的意思办事。”
李嗣源与符存审一想也是,刘鄩不明河东兵的军情,半天的时间也来不及行军至魏县,倘若明日下午赶来,正好落入赵州援兵的伏击圈,以刘鄩的性情,决不会如此行事。
二人领命而去,窗外雨声纷急,李存勖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看见侯妃坐在案边临帖,姿仪端庄,灯下看去,与十几年前晋阳宫中与他朝夕相处的伊明贞更是毫无二致。
他走了过去,轻轻揉了揉她黑亮的发髻,笑道:“爱妃,孤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过来,孤亲自为你戴上。”
锦盒之内,是与当年他送给伊明贞款式相同的一对银杏叶状的翡翠耳珰,李存勖轻轻将耳珰为侯妃戴上,灯烛之下,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与伊明贞初明心事的夜晚,情不自禁地将面前沉水般的女子拥入怀中。
你究竟是彻底远去了,还是已经真正归来?
为什么面前的女子看上去与你一模一样,却不能让孤的心底感受到当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