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木伦河畔,暮色渐渐隐没了不远处的上京城池,苍茫四野同归黑暗,只有河畔星星点点的篝火勾勒出城外的河流轮廓。

篝火照亮了耶律剌葛与耶律阿保机有三分相似的愤怒脸庞,剌葛在耶律阿保机五兄弟中排行第二,威仪颇重,此时,他几近咆哮地对沉默不语的小弟耶律寅底石说道:“兄弟?你告诉我什么叫兄弟!耶律阿保机把持大可汗之位已经六年,按照我们契丹部选旧制,可汗只能在位三年,便要兄终弟及,依次轮到我和迭剌为可汗。可大哥足足当了六年可汗还不够,竟想要贪心地永远当下去,成为万世一系的契丹大皇帝,终生不让我们四兄弟登上汗位。这样的大哥,算什么兄弟!”

寅底石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迭剌上下部将决议要趁耶律阿保机出征在外时起兵造反,寅底石却一直没有表态,显然心存疑惑。

排行第四的耶律安端也有些犹豫不决,说道:“二哥,大梁国的朱家兄弟,为了帝位一直互相残杀,郢王朱友珪设计害了大哥朱友裕、矫诏杀了二哥朱友文,还连累五弟朱友恭为他而死,可他登基为帝不到半年,就被均王朱友贞与元帅杨师厚带兵逼宫,前几天被迫自杀身亡。他们手足相残,令人耻笑,更令大梁国迅速衰落。我们迭剌部的耶律兄弟,难道也要跟他们朱家兄弟一样,为了争夺权力而抛弃兄友弟恭的亲情,从此刀兵相见吗?”

耶律剌葛瞪了他一眼,想起前年他们第一次准备联手围攻耶律阿保机与述律平夫妇时,就是因耶律安端夫妇嘴不严才泄露了机密,暗想安端虽然温和有礼,但决断不足,今后自己就是登上汗位,也不能重用他。

“安端,大哥一向自高自大,认为我们契丹部能够有今天,都是靠他一个人的功劳。”排行第三的耶律迭剌,被公认为是耶律五兄弟中最聪明能干的人,他曾经只用十天时间就学会了回鹘文,可以与回鹘使者流利对话,还参考回鹘文创制了契丹小字,如果不是耶律阿保机厚着脸皮长期把持汗位,今年本应该轮到他为可汗,轮到他领着契丹部落大展身手,所以迭剌与剌葛二人谋反之心最为迫切,“我们契丹起自西拉木伦河畔,在草原争战千年,始成大邦。契丹人能雄踞漠北,仗的是八部齐心协力共御强敌,更仗的是我们迭剌部兵强马壮、兄弟齐心。可大哥为了把持汗位,不惜在八部长老面前抹黑我们四兄弟,说我们四人个个平庸无能,倘若登上汗位,契丹必然败落。我不信!”

老二剌葛身为管束宗室的惕隐,跟着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多年,战功无数,将才不输于耶律阿保机,他当然也不信。

老四耶律安端与老五耶律寅底石年少,无心权位,素来敬重信任大哥,但部选本是几百年相传的祖制,如今大哥仗着功高,硬要自封大皇帝,不让他们四兄弟当可汗,二人年龄渐长,心底也渐生不满。

三天前,耶律阿保机再次率军外出,还带走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三子从征,前往芦水攻打奚人。

上京城中,只有述律平与怀孕的伊明贞婆媳二人留守,是罕有的良机。可就算杀了述律平与伊明贞、占了上京,他们也不能让契丹八部心服口服,因此四兄弟悄悄跑到城外,聚众商议夺位之事。

“我看,我们这次要兵分三路,”耶律迭剌拾起一根烧黑的木柴,在地上画起了简单的地形图,“大哥上次赶在我们之前召集八部,当众行‘柴册礼’,成为契丹大可汗。这次,我们联合乙室部落长老,推举二哥剌葛为大可汗,乙室部落首领堇淀是二嫂的兄长,一定会为二哥出头。大哥的前锋已过土河,他的大帐离此不远,守兵不多,我们选过可汗之后,二哥在这里行‘柴册礼’祭天,我与安端率一千精骑,连夜急驰往大哥的大帐,假称有紧急军情要见大哥,一入帐,便下手行刺……”

最小的耶律寅底石惊呼一声道:“三哥,你要杀了大哥?可上次兵变未遂,大哥并没有追究我们的过错,不但一回上京就放了我们,还重新赏了我们官职。”

耶律迭剌皱着眉头道:“大哥假仁假义,这一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邀恩买好的表面功夫,小弟不要轻信。他如果真有兄弟情分,为什么死活都不肯让出大可汗的位置?祖宗们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到了他这里,公然被毁。我才不信他。”

其他几兄弟还未说话,只听一阵马蹄声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翁与一个中年男子带了数百亲兵驰近,下马走近篝火。

那中年男子是乙室部落首领乙室堇淀,老翁是他们的叔父、于越王耶律辖底。

耶律辖底大声道:“不错,你们的大哥一心贪图权位,把你们四兄弟只当作鹰犬,倘若不联兵推翻他,你们四个人就永远不能出头,不能当上大可汗,我们迭剌部从此会被别人取笑、看不起!”

契丹“部选”,是指在皇族部落里以亲贵身份依次轮班任大可汗。如今的皇族部落为迭剌部,如果仍按旧规,三年一选,等耶律家四兄弟轮流当过大可汗,就该轮到耶律辖底和他的儿子们当大可汗了。

耶律辖底是从前痕里堇可汗手下的猛将,权高位重,他野心勃勃,也一直认定耶律阿保机之所以能够成为契丹夷离堇、大可汗,全仗了他当年的引见和扶助,所以心里对耶律阿保机极有怨言,常在耶律家这四兄弟面前挑唆。

他拉着乙室堇淀在耶律剌葛面前跪倒下拜,口称:“老臣见过契丹大可汗耶律剌葛,我二人已与其他六部长老约盟,明日一早齐聚上京城外,八部共尊大汗郊天,行‘柴册礼’!愿大汗听从三王爷迭剌的计策,即时派人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机!”

耶律迭剌用烧焦的木条接着在地下划了个箭头,直指不远处的上京城,道:“我已命人召集手下,明日一早,大汗在西拉木伦河旁行‘柴册礼’;我与安端带精兵出其不意,前去行刺耶律阿保机;辖底叔父,你与寅底石一起领兵攻入上京行宫,从宫中抢出白马青牛的可汗旗鼓和皮室神帐,杀了述律平与伊明贞,则大事可定!”

听了耶律辖底、耶律迭剌的周密布署,耶律剌葛志满意得,大声道:“好!既然我们迭剌部的人都同心同德,不愿让大哥再霸占大皇帝之位,那朕就明日行柴册礼祭天,取代耶律阿保机为帝!不过,柴册礼之时,务需以可汗旗鼓神帐示众,倘若等到明天才能抢到旗鼓神帐……”

老三耶律迭剌眼珠一转,笑道:“这个不妨,二哥,我现在就悄悄命匠人连夜赶制一套旗鼓神帐,在柴册礼上展示给众人看。等辖底叔父抢来真的旗鼓,再把这假的旗鼓烧毁。你们看如何?”

老谋深算的耶律辖底知道,契丹人迷信仪式,柴册礼上倘若拿不出真的旗鼓神帐,八部长老必然心存疑虑,迭剌的主意十分稳妥,当下点头夸赞道:“还是迭剌最聪明能干!哼,耶律阿保机整天自高自大,以我们契丹人的救世主自命,把这建造上京城、打败室韦与奚人的功劳全都记在他一个人头上,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倘若没有我当年出任夷离堇可汗的于越王,为迭剌部争得兵权,没有剌葛跟着他到处征战,没有迭剌为他出谋划策,他怎么可能有今天?”

耶律家的四兄弟连连点头,深觉叔父说得大有道理,耶律阿保机总是自命不凡,这才盘踞大可汗之位多年,不肯让人,如今,也该让他尝尝大权旁落的滋味了。

耶律迭剌策划已定,扔掉手中烧焦的木条道:“大哥的罪过,不止于此。这几年中原争战,河东兵与大梁军马互相攻杀,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时机,他却仍然盘桓漠北,与室韦残部争夺牧场与牛羊,无意南伐,白白浪费了大好战机。”

“不错,”耶律剌葛也深觉遗憾,“眼下,河东的李存勖与幽州刘守光相持已经一年,幽州城矢尽粮绝、眼看支持不了多久,可河东兵千里奔袭、远道而来,也成了疲兵,我们倘若此时发大兵进攻李存勖,他必然不敌退去,而刘守光手里的幽燕九州、方圆两千里的地盘,也就从此成为我们契丹人的地盘,这是何等的良机?可我与迭剌数次向大哥进言,他却说什么契丹内乱不暇,不必贪得,竟坐视河东李存勖坐大,以此鼠目寸光的见识,大哥实在不配当契丹大皇帝!”

众人眺望着不远处黑黝黝一片的上京都城,深觉耶律剌葛识见更高一筹。他们契丹人已经在漠北纵横了几百年,却始终没有突破雁门关、南窥中原,倘若能趁河东与河朔交战的良机,夺幽州、败晋阳,岂非千古功业?

以他们如今的六十万铁骑,足以挥兵直入动**不安的中原,在乱世里分一杯羹。

李存勖望着城门紧闭的幽州城,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自知不敌河东兵,明明自知幽州城粮尽、朝不保夕,明明已经当众亲口答应要献城出降,刘守光竟然又出尔反尔,在和他约定好的出降时间里闭门拒降,城头布满守兵,严阵以待。

一怒之下,李存勖下令大军攻城。

周德威劝他再等候数日,幽州粮尽、军民离心,只要再等上一个月,幽州兵便会不战而溃,但李存勖咽不下这口气,当众喝道:“攻城以立威!”

上百具八牛弩对准高大坚固的幽州城墙,每具装有三只长弓的床弩旁,各有几十名弩手分立,他们合力绞轴拉绳,将三枝木杆铁翎、形如标枪的踏橛箭绷紧在弦上,调好准头后,由猛士举大斧砍断拉绳。

百弩齐张,几百枝三尺长的铁叶雕翎踏橛箭同时轰然射中城墙,坚如铁铸的城墙尘石飞扬,一阵晃动过后,城墙脚上已被钉上了一排踏橛箭,跟着,又是一阵床弩连射,前后一顿饭时间,城墙上已密密麻麻被钉出成排成行的踏橛箭,延绵至幽州城头。

踏橛箭的铁翎形如长剑,连着五寸宽、三尺长的箭杆,钉在城墙上,就仿佛从上到下设了无数处云梯。

弩手的背后,河东军树起上百架抛石机,崩开城头缺口,巨石不断投入幽州城内,片刻之间,便将瓮城、箭楼夷为废墟。

抛石机暂停,步兵持盾冲锋而至,沿着刚钉上城墙的踏橛箭,迅速攀援至城头。城头虽然把滚木礌石一齐推下来,奈何四面城墙之上,踏橛云梯已成,河东兵如蝗而至,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幽州兵没有对抗多久,便全线溃退,往城内败逃。

刘守光见势不好,带上妻儿与近卫,打开幽州城南门,骑马狂奔,试图逃往南边的沧州。

李存璋、李嗣本带兵追了下去,李存勖亲自提槊上阵,与周德威、李嗣源一同攻入西边瓮城,幽州兵群龙无首,纷纷弃械投降。下午天还没黑,李存勖便已走入正元殿中,在自己刚刚征服的城池里清点着俘获与财帛。

第二天的暮晚时分,李嗣源从悯忠寺里带来了被囚禁数年的原幽州节度使刘仁恭。

正元殿上,牛油巨烛高照,映见这个白发如雪的老翁,刘仁恭鹑衣百结、面有菜色,让李存勖一见之下,不禁生出几分怜悯。

刘仁恭蹒跚地走到殿中,抬脸望着殿上的李存勖,并不下跪,只蔼然笑道:“亚子,二十年前,孤在晋阳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岁,一脸稚气,跟在你父王军中,初露头角,你父王视你为珍宝。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孤垂垂老矣,你却已长成了千军万马的统帅,兵锋所向,天下无敌,不但从孤那逆子手中夺下幽州,还屡败梁兵,威震天下。李克用真可谓后继有人,令孤老怀欣慰。”

李存勖听他竟然一副仁厚长者的口气,颇为受用。

面前这老翁,看上去一脸的长者之风,温和慈祥,令人一接近便大有好感。李存勖心底暗自一凛,难怪当年性格直率的父王会被这老儿骗取信任,上当不小,刘仁恭的确有一副大奸似忠的虚伪面孔。

李存勖冷冷一笑道:“世伯过奖。孤也记得,二十年前,世伯在晋阳城涕泗纵横、指天誓日,与我先父结为异姓兄弟,让先父尽发河东之兵,为世伯夺下了幽州城。二十年前,我河东兵倾巢北上,为攻打幽州死伤累累,多少鸦儿军从此埋骨燕山、葬身永济渠边,不得回还代北故土。先父为了世伯的幽州节度使之位,多少次上表朝廷、兵加河朔,六战而定幽州之地,才有了世伯的称雄一方。可盟约口血未干,世伯便背叛了我先父,兵戎相见,令先父自觉识人不明,引为平生大憾,至死不能瞑目!”

刘仁恭脸上毫无愧色,只叹了一口气道:“当日孤与令尊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只是后来天各一方,书函来往,诸多事务无法当面细诉曲衷,令克用兄误会起疑,终致兵临幽州城下,兄弟反目,孤也引为平生大憾。亚子,孤当日不发兵攻打王行瑜、李茂贞,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幽州城远在辽东……”

“住口!”李存勖眼中喷火,怒道,“老匹夫,事到如今,你还想花言巧语哄孤上当吗?先父被朱晃、王行瑜等人围攻,连送十几封军书求援,你不发一兵一卒,坐视晋阳受困。先父引兵至你幽州城下问罪,你却在成安寨设伏,欲致先父于死地。成安寨一战,伊刺史满门儿郎血战身亡,河东兵死伤惨重,先父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就算是这样,八年前,朱晃发重兵攻燕,还是孤亲自说服先父,举兵千里奔袭,为幽州解围。可你又是怎么回报的?这几年,你父子与朱晃勾搭,欲南北合围,先灭赵王,再平晋阳,若不是孤手下将士用命、朱晃老儿为天所殛,孤现在还能有命吗?”

刘仁恭仍然面不改色,只推搪道:“这都是孤那逆子所为,孤早就当众重责逆子,又将他逐出幽州城,只是没料想这逆子竟然囚父杀兄、逆天所为,亚子……不,晋王殿下,只要殿下将幽州城还给孤,孤一定派铁骑捕回逆子,传首晋阳,向殿下谢罪!”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得身后有人大声骂道:“老贼,为了自己的富贵**欲,竟然连亲生儿子的命都不要了!早知道你如此残狠无情,我就该封住悯忠寺大门,让你活活饿死!”

骂他的人竟是刚刚逃走没两天的刘守光,刘仁恭诧异地回过头来,却见刘守光丢盔弃甲、满脸污泥,被李嗣源押入殿中,身后还跟着一群被械系的妇孺亲兵。

见刘家父子当众互诟,李存勖厌恶地皱起眉头道:“你们二人为了兵权地位,父子相攻,亲情沦丧,更遑论推己及人、亲民爱民?孤听说你们父子在幽州搜刮多年,个个后宫充盈、整天求仙问道,害得百姓民不聊生,只能以泥土铸钱交易。孤今日攻下幽州,也是为河朔除去贪蠹民贼,令幽燕九州百姓重见天日!来人,将他们父子上刑具,押解到雁门晋庙,在我先父陵前问罪!”

述律平走上皇城的石墙,望着墙下调兵遣将、一脸兴奋的耶律辖底与耶律寅底石,手抚腰刀,冷冷地道:“辖底与寅底石一起前来攻打皇宫,必是为了争夺大汗的旗鼓神帐。看来,不但他们叔侄二人,整个迭剌部都起兵跟陛下作对了。哼,我去年就劝皇上杀了王叔辖底与那四个王弟,皇上心慈手软,不肯下手,到底又酿成兵变。”

天色未明,石墙下火把一片,骑兵黑压压的,看不清有多少人。

身怀六甲的伊明贞有些吃力地走上墙头,道:“这是四位王叔第三次起兵叛乱了,一定比上次布置还要周密。母后,我们宫中只有三千亲卫,应速派人向皇上求援,护住神帐旗鼓!”

述律平深皱双眉,扫视着墙下的人群,道:“最能打仗的剌葛、迭剌全都不在这里,他们一定已经分兵前去对付皇上,我不能让皇上为这里分心。伊明贞,你身子不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带人护着神帐旗鼓,冲出上京,他们找不到我,拿不到旗鼓,终究当不成这契丹国大皇帝,也就不敢对皇上下毒手。”

伊明贞心中一怔,她知道述律平这布置也有道理,可大敌当前,述律平却想抛下自己,弃守上京皇城,那夫君远征、大腹便便的太子妃伊明贞落入反军手中,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是不是述律平刻意要用这机会除掉她一直看不顺眼的伊明贞?契丹王爷的正妃,全都是契丹萧姓女子,个个出身宫帐,只有一心崇敬汉学的耶律倍敢大胆打破旧规、立了汉女为正室,早令契丹上下侧目。

而此际她怀了耶律倍的孩子,如果生下来,就是契丹国的皇太孙,将来有望承嗣,向来不把汉人放在眼中、对述律部萧家血统极为重视的述律平,极有可能是在使用“一石二鸟”之计,既护着旗鼓逃脱,又能趁机摆脱伊明贞这个出身中原世家的太子妃。

上个月,述律平刚刚督促耶律阿保机下了诏书,下令今后耶律兄弟家的横帐三房,只准与萧家的国舅五帐通婚,分明是对耶律倍与伊明贞的婚事不满,防止有他人再步耶律倍后尘。

“不!”伊明贞坚定地说道,“儿臣身有武艺,可以跟着母后一起冲出上京城,前去皇上大营中与太子相聚,请母后不要抛下儿臣。”

述律平把脸一板,还未开口说话,一个拾级而上的人影在她们身后冷笑道:“太子妃,于越王与迭剌部四王造反,皇上和太子都已经危在旦夕,太子妃倘若执意要跟随母后,成为拖累,害了母后和我们事小,令旗鼓被夺、害死皇上父子事大。太子妃是中原名臣之后,深通兵法谋略、利害权衡,应当知道孰轻孰重吧?”

伊明贞扭脸看见,那出言讥讽她的人正是述律平的外孙女萧温。

萧温是述律平的弟弟萧室鲁与述律平的女儿质古公主所生,聪慧美丽,自幼为述律平钟爱,也一向心高气傲,她本是述律平为耶律倍挑选的未婚妻,如今虽已与耶律德光有婚约,但内心对自己不能成为太子妃之事还是引为遗憾。

伊明贞登时醒悟了过来,看来,自己早就成了这祖孙二人的眼中钉,迭剌部诸弟作乱,正是除去她这个碍事太子妃的良机。

她不再开口反驳,微施一礼道:“母后与萧姑娘责备得对,是我目光短浅,险些误了军机大事,连累皇上皇后。我这就找地方躲藏起来,不耽误母后护卫旗鼓、平定叛军。”

伊明贞扶着侍女的手臂,正要吃力地沿石阶走下宫墙,萧温却站在台阶当中,并不让路,有些挑衅地望着伊明贞。

侍女为难地望着伊明贞,伊明贞毫不犹豫,从腰间“当啷”一声拔出长剑。

萧温不懂骑射,但知道伊明贞剑术过人,见状不禁一惊,脸色微变,却听宫墙下一阵呼喝,利箭破空而来,伊明贞侧开身子,手起剑落,将几枝疾飞而至、正对萧温面门的狼牙箭削落在地,只是一枝箭头余势未衰,恰好钉在了萧温的发髻上。

萧温吓得脸色惨白,气势已萎,向下退了两步,站在缓步台上,让出了通道。

“萧姑娘,承让!”伊明贞淡淡地望了一眼她的苍白脸色,昂然走下了宫墙。

述律平的亲卫队叫“珊瑚军”,主要由战俘组成,来自汉、室韦、奚各部,全部经述律平精挑细选。

可述律平挑选“珊瑚军”,眼光与众不同,不是看中他们打仗的本事,而是看中他们耕作、放牧、手工的技能,平时不上阵时,多事生产,因此述律平的皇后帐中,平日积聚极多,耶律阿保机出征的兵饷粮草,均由“珊瑚军”供奉。

这次大军出征室韦残部,“珊瑚军”大多从征,剩下的这三千亲卫,大多是老幼之属,根本抵敌不了宫外于越王耶律辖底亲领的两千精兵悍卒。

大火蔓延了过来,将整座皇宫都吞入了那赤红黯黑的浓焰中。

契丹皇宫不同于中原皇宫,耶律阿保机等人祖祖辈辈居于穹庐,流浪四方,就算如今在上京城内建起了高大的皇宫,宫里也没几间房子,正殿前后空空****都是青石板地面,石板地上遍布帐篷,殿后正中是耶律阿保机夫妇所居的皮室大帐,两旁均是侍女、侍卫们所住的小帐篷。

耶律辖底知道述律平与伊明贞婆媳二人都长于兵事,心中到底有些畏怕,所以干脆从宫外投入无数干草把,又射入火箭,烈火随风席卷,很快吞没了皇城两侧的武库、辎重库,又向宫中的皮室大帐烧去。述律平喝令众人收了皮室大帐与唐太宗所赐的松漠都督旗鼓,放在车上,打开皇宫大门,带着珊瑚军挥刀杀出。

一阵疾如密雨的箭枝从门外射来,将珊瑚军前锋射死射伤一片。述律平见前军被压制在宫门处,越发着急,宫中起火,宫门已开,可她和萧温却冲不出去,再迟延片刻,珊瑚军死伤惨重,耶律辖底带人冲锋过来,她只有束手就擒,交出神帐旗鼓。

述律平正在焦急之际,却听城墙之上,三枝鸣镝划破长空,跟着数百箭枝往耶律辖底队伍中射去,密如急雨。

她扭脸一望,看见伊明贞带了一百多人的太子侍卫登上宫墙,居高临下,掩护她出城。伊明贞箭术高明,耶律倍留下保护她的侍卫也都强悍过人,一阵疾射,竟将耶律辖底手下逼退几十步。述律平感激地回望了她一眼,挥刀带人杀出了重围。

耶律辖底见伊明贞殿后有术,述律平已经带人远去,冲出了上京城,勃然大怒,吼道:“寅底石,你去追赶述律平那婆娘,夺下神帐旗鼓。我亲自带人去杀了伊明贞,让她一尸两命,好给耶律倍殉葬!”

伊明贞扶着宫墙,忽觉腹中绞痛,显然已经动了胎气,耳听耶律辖底在墙下高声放着狠话,伊明贞强自克制住疼痛,引弓往耶律辖底面门上疾射两箭,耶律辖底急用手中长刀去拨箭时,第二枝箭后发先至,耶律辖底躲闪不及,肩头中箭,更加怒不可遏,带着数百名手下冲进了皇宫大门。

激战之下,伊明贞身边的侍卫只剩下三十多人,护着她从皇宫后门匆匆逃往上京北面。从北门出城,城北均是连绵高大的丘陵,翻过丘陵,便是一望无际的草野,中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见草原上无边的长草如浪起伏,无险可守。

伊明贞心中暗暗叫苦,耶律辖底的手下都是精锐骑兵,战马精良,来到草原上,再无阻挡,众寡不敌,她很快就会落入耶律辖底的手中。

她强忍剧痛,茫然地远望。

那草野的尽头,为什么隐隐可见有她曾异常熟悉的旗纛与战甲?为什么有无数玄衣黑甲的河东兵狂驱而至?为什么竟能看见晋王的旌旗?

亚子,他不是还在幽州城下督战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阵锥心般的疼痛让她视力模糊,伊明贞无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但觉眼前天旋地转,只有那面绣着“晋王”金字的黑色大纛变得越来越近……

仿佛从一片混沌中走了出来,伊明贞觉得自己的双腿虚软无力,身体轻如羽毛,五步以外,不可视物,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迷雾,看不见任何人、任何道路、任何景物……她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转过头去,却见有人穿过迷雾向她走来。

还是十几年前那张熟悉的脸,十几年前曾朝夕相见的笑容,可是岁月终于将曾经的熟悉与亲昵变得那样陌生、疏隔与模糊。

“明贞,明贞!”耳边有人焦急地呼唤着,不,那不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存勖,而是在上京城中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耶律倍。

伊明贞虚弱地睁大了眼睛,看见穹庐顶的花纹与装饰,她睡在耶律倍帐篷的厚毡上,卧在耶律倍怀中,李存勖站在不远处的大门旁,神情同样紧张而担心。

“孩子,孩子呢……”伊明贞忽然失神地大叫起来,没有人回答她,不远处的一群巫医围着火堆绕行念咒祝祷,让她顿时明白了什么。

逃亡路上,她没能保住与耶律倍的孩子,是领军从幽州离开的李存勖听说上京动**,匆匆忙忙赶来,正好救了她。

伊明贞伏在耶律倍怀中痛哭起来,李存勖望着她憔悴的模样,也觉神伤。

不久前李存勖刚刚有了第一个儿子李继笈,是刘玉娘所生,虽然因早产显得瘦小文弱,可一听说孩子的出生,他便有了种做父亲的神圣感。他成亲多年,宫中姬妾无数,尚为宫中有子而欣喜若狂,何况是比他年长的伊明贞,刚刚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却又因战乱,让未曾谋面的孩子胎死腹中。

“是……是个男孩。”耶律倍紧紧搂着虚弱无力的伊明贞,眼睛禁不住也湿了,“我们曾经商量过,若是个儿子,不要让他学骑射打仗,而要遍请中原鸿儒大家,教他读书,让他在我过去隐居的医巫闾山望海堂里好好读那些从中原搜集来的密籍珍卷,让他读遍经史子集,精通琴棋书画,成为契丹人的饱学大儒,启民智、化民德,以仁义治天下……”

伊明贞泣不成声,泪眼中,她眺望着不远处的李存勖,亚子是灭了幽州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北而归了吗?她父兄的血海大仇,终于得报,刘家父子不久就会被送到雁门外的晋王陵前,斩首告祭李克用与伊家上下几十位英灵。

可是她的心底还是痛,就算刘仁恭父子被灭,伊家的子弟们也回不来了,那些年轻矫健的身影、清朗爽亮的笑声、英武单纯的容颜早已成灰土,她的孩子也回不来了。为了权位,中原战乱百年、兵连祸结,同样是为了权位,契丹人也内乱不止。

短暂的必有终点的生命中,人们却有那么贪婪的欲望、那么狂恣的野心,试图拥有至高无上的帝位与广袤无垠的土地,就像去年父子相残的朱晃与朱友珪,就像今年兄弟阋墙的耶律家同胞手足,背叛、出卖、阴谋、构谄、攻伐、残杀,如同这草原上的风,四季来去,时盛时衰,却从未真正停歇平靖过。

李存勖押着耶律辖底与耶律寅底石来到耶律阿保机皮室大帐时,发觉这个曾经的枭雄已经老了,虽然刚刚四十出头,但耶律阿保机两鬓斑白、皱纹丛生,眼神再无从前的骄傲自负,而是透着深深的疲惫与忧郁。

韩延徽站在耶律阿保机的身后,神情仍与多年前一样从容宁静,只是比年轻时更显干练。

“叔父!”耶律阿保机站起身来,走到耶律辖底身旁。

耶律家的叔侄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辖底比耶律阿保机稍显矮小,年纪虽长,仍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他父亲、兄长都曾任迭剌部夷离堇,辖底机敏善辩、善于猜度人心,年纪轻轻就多次以阴谋夺权,巧取了其兄的夷离堇之位。

可辖底心术虽过人,才干却平平,在夷离堇位置上坐了没多久,惧人谋己,又弃官与二子同奔渤海国,装作失明在渤海国隐居多年,直到耶律阿保机被推立为大可汗,才在渤海国的马球会上,父子盗马而归。

“叔父当年从渤海国归来,朕便当众推让,愿尊叔父为契丹国大皇帝,是叔父自己逊谢不肯,可如今叔父却三番两次挑唆朕的四个弟弟谋反作乱,闹得漠北再无宁日。”耶律阿保机深皱眉头,当众数落着叔父,“叔父千方百计要恢复‘部选’旧制,无非是想要依次轮流,好轮到叔父和堂弟们当皇帝,当初朕推让过的帝位,叔父推辞不就,背后却又处心积虑、煽风点火来抢,叔父的心中,还有朕这个皇上,还有我们契丹八部吗?”

耶律辖底低头不语,半天才道:“陛下,当初老臣刚从渤海国重返,人心未附,不敢居于高位,也不知道这契丹国大皇帝,令出一人、权操一手,并非旧日的可汗可比。后来,老臣看到陛下出行之时,千骑相随,侍从如云,一诺百应,千军万马只听陛下一个人号令,权倾天下,显耀无比,心中由羡生妒,这才设法游说剌葛、迭剌他们四人,想要恢复部选,轮流称帝,老臣自己也好尝一尝这契丹国大皇帝的无上风光。”

他说话之际,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耶律李胡等人已经将耶律迭剌、耶律安端、耶律寅底石三位王弟也带进了皮室大帐,立于耶律辖底身后。

耶律阿保机神色未变,望着耶律辖底又问道:“叔父,朕有一事不明。叔父已年过六旬,就算你与朕的四位王弟作乱成功,行柴册礼,推举剌葛为帝,可这部选三年一换,由亲及疏,轮到叔父为帝时,叔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翁,尚不知可在人间,还能享得到这契丹国大皇帝的荣耀吗?”

耶律辖底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中闪烁着狡黠阴狠的神气,冷冷一笑,道:“横帐三房中,老臣只敬畏陛下一个人而已,其他四王弟,懦弱无能、心无成算,老臣何惧?只要陛下退位,老臣不久便会再次起兵,驱逐剌葛,自立为帝,又岂会拱手将帝位交给那几个毛头小子?大事若定,老臣必除四王弟而后快。”

“啪”的一声,耶律阿保机脸色铁青,将案边的茶碗在地下掷得粉碎,望着迭剌等人道:“迭剌,你们都听见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会相信这种人的话,三次谋反,与朕作对!”

迭剌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嘴上却不肯服输,也冷冷地道:“辖底的算计,我当然明白,倘若大功告成,我们四兄弟也同样容不得辖底父子。陛下,自古成王败寇,如今我们四人谋反不成,落入陛下手中,就没打算再活着。”

耶律阿保机站起身来,仰天长叹道:“当年朱友珪渡海来见朕,劝朕自立为帝,说皇帝乃万民之主、万王之王,尊贵莫与伦比,为了帝位,亲情可弃、父母可叛,可朕做不到,朕做不到像朱友珪那般心狠手辣。你们是朕的至亲手足,朕若杀了你们,保住帝位,这辈子心都难安,这辈子都会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思念……”

他转过身来,瞪视着耶律辖底道:“朕的四个弟弟,从小与朕一起长大,本性纯良,若非叔父多次挑拨利诱,本来决不至于有同室操戈之事!事已至此,朕可不能再留叔父性命,以肇后祸。”

耶律辖底的脸色惨白,浑身一颤,低声道:“老臣自知死有余辜,但求陛下饶过迭里特与朔刮,他们二人年纪尚轻,都是愚孝之人,一切是老臣指使,与他们无干。”

迭里特是耶律辖底的长子,膂力过人,勇悍非常,如今在迭剌部任夷离堇,也参与了此次谋反;朔刮是耶律辖底次子,较长子要温和柔弱得多。

耶律阿保机道:“迭里特是迭剌部夷离堇,集众叛乱,死罪难逃,叔父死后,朕会让朔刮兄弟为你们延祀,只是叔父这一房的子子孙孙,永不能在契丹国出任将职。”

阿保机知道迭里特智勇双全、心机深沉,若不趁此机会除去,后必为患,而朔刮胆小无能,留下来也没有威胁,这才如此处置。

辖底当然明白阿保机的用意,但他谋反在先,阿保机能留下朔刮为横帐三父房的第三房延祀,已经算是法外开恩,再求也没有用。正如迭剌所说,成王败寇,三次谋叛,与雄才大略的阿保机作对,他本来就应该料到会有这种下场。

站在营门旁的李存勖,望着面前这一幕,忽然觉得场面十分熟悉。

当年他除去谋叛的叔父、振武节度使李克宁时,也与阿保机此刻同样心情复杂,面前的长者,既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父,也是一心要置他于死地、要夺位篡权的反贼,更可怕的是,这种叛乱带来的,不只是对他一个人的威胁,还是对祖宗基业的动摇与祸害。

果然,阿保机怔怔地望了一会面前的辖底与迭里特父子,落下两行泪来,道:“叔父,迭里特兄弟,明日朕便要赐死你们二人及迭剌部、乙室部叛乱的三百多将校。你们此次谋反,火烧上京皇城,与朕交兵多日,让契丹的战马折损十万,皮室亲兵死伤过万,珊瑚军的积蓄更被一火焚尽,如此内耗下去,朕的几十年心血都要付诸流水,朕……再不能留你们为祸契丹。”

陆续被押入皮室大帐的反军将领,得知皇上的处置,全都沉默着,不敢作声,他们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能够仅仅赐死他们本人,不连累妻孥,已是耶律阿保机宽大为怀。

“你们都抱怨朕不敢与河东李亚子为敌,不敢去争夺幽州,今日你们在这里,当着李亚子的面,朕告诉你们,朕之所以不敢南窥中原,就是因为我们契丹人内隙纷争、从无宁日,比不上河东李亚子兄弟齐心、利可断金!”耶律阿保机望了一眼营门处站立的李存勖,大声道,“叔父,你一直觊觎这帝位上的威严与风光,可你是否知道,朕在这位置上,从未安枕过一夜!三更睡、五更起,劳心劳力,为我契丹子民开疆拓土、经营四方。朕下令建都,这巍巍上京城高耸漠北,让我契丹人居有定所;朕领兵四战,这茫茫西拉木伦河流长数百里,让我契丹人放牧牛羊。朕居此帝位,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在这漠北大地建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国度,为了让我们契丹八部从此开化、强盛……”

耶律阿保机未老先衰的面容上,忽然绽放出很久没有浮现过的自信与豪迈,让李存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与他父王李克用会盟时满怀宏图大略的那个高大剽悍的汉子,那个心术过人的奸雄。

被缚的叛将站满了大帐内外,听得耶律阿保机苦涩而自豪的声音,不禁同时垂头,深觉自己至今不明皇上的苦心。

耶律阿保机望着面前黑压压站立的一群迭剌部将校,叹道:“谋逆大罪,罪不容赦。你们都是迭剌部、乙室部的宿将,是朕的股肱之臣,朕虽有心饶了你们,可你们三次聚众谋反,连累契丹内乱多年、实力大减,朕不能恕你们的死罪。”

迭里特昂首道:“臣等败给陛下,心服口服。陛下雄才大略、心存天下,非臣等猥琐之士可揣度,臣不求恕罪,但求臣死之后,陛下得偿所愿,完成帝业,在辽东为我契丹人建起一个强大开化的国家。”

辖底也抬起脸来,眼神湛然,充满他从不曾有过的坦**之气,望着耶律阿保机道:“陛下,老臣临死,亦有善言。我契丹八部中,数迭剌部最强大,比其他七部加起来的人数还要多,因此,不管谁成为迭剌部惕隐、夷离堇,都会自骄自大,时日一久,难免有野心。愿陛下将迭剌部一分为二,兵力也一分为二,则可以解除隐患,更可以制衡之术,彼此钳制。”

耶律阿保机点了点头道:“叔父所见高明。迭里特,朕赐你父子自尽,不削爵位官职。人生谁不有死,有人早、有人晚而已,朕迟行一步,再劳碌几年,以后到地下再向叔父与先父告罪!来人,解开这些叛将的捆缚,送往上京城中,今夜朕赐你们美酒佳肴、歌舞摔跤助兴,让你们尽欢一日,明日再去就死!”

叛将们齐齐跪下施礼,竟没有一个人哭喊求饶,更没有一个人落泪悲叹,李存勖望在眼中,深觉心惊,契丹人,他们绝非平常的游牧部落、塞外蛮夷,而面前的耶律阿保机,更不是一个普通的漠北可汗。

辖底、迭里特与叛将们被押走之后,耶律阿保机突然返身到案边,抽出一根马鞭,没头没脑地往迭剌、安端和寅底石身上抽去,含泪大骂道:“迭剌,你自以为聪明,几年来枉费心机,处处算计朕,与朕作对!剌葛逃亡多日,今天已经被河东李嗣源的伏兵抓捕,很快也要送来。朕两次饶了你们不杀,你们不思悔改,一心谋乱!你们四兄弟,丢尽了朕的脸,让天下人笑话朕家门内乱、兄弟阋墙。你们三次作乱、三次失败,如今倘若还不肯服,朕便将你们全家流放到辽北荒寒冰封之地,永不相见!”

迭剌无语,跪了下来,大礼参拜,抬起脸,含泪说道:“陛下,大哥!我们兄弟处心积虑,多次谋反皆败,这次更是联合乙室部共二十万人马起兵,亦未成功。始知陛下领着契丹八部连年战胜,实有神助!臣谢陛下不杀之恩,愿从此臣服陛下,肝脑涂地,尽忠王事,报效陛下恩义!”

安端与寅底石见迭剌已叩头赔罪,也跟着跪下谢罪,口称:“陛下恕罪,臣等三战皆北,已知此生非陛下之敌,从此愿臣服陛下、尽忠王事,助我契丹在漠北兴盛、强大!”

耶律阿保机也含泪扶起了几个弟弟,道:“有诸弟扶助,朕何愁大业不成?愿诸弟从此与朕同心一力,同御强敌、共兴家邦!”

打发走迭剌等几个王弟,皮室大帐中已空**无人,耶律阿保机这才走到了李存勖面前,笑道:“晋王殿下,这次平乱,若非河东军鼎力相助,朕绝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取胜。朕该如何谢你才是?契丹尽有金银牛羊,只要殿下开口,朕便尽数照办。”

李存勖微微一笑,心想若不是伊明贞也在军中,让自己牵挂,自己刚刚征服幽州,元气大伤,回师路中,决不会轻易出手相助,又何必要你拿几头牛羊感谢?

“陛下不必客气,孤平生最恨人为了权位利益背叛手足亲情,陛下是不世枭雄,却如此重情重义,实在令孤敬佩。孤已平幽州,与陛下从此为邻,土地相接,邻居有难,拔刀相助也是分内之事。孤只愿这辈子都与陛下睦邻友好,决不兵戎相见、反目为仇。”李存勖的话虽然说得恭敬,却也暗藏机锋。

耶律阿保机为人并无诚信可言,当年与李克用在云州结盟兄弟后不久便叛盟。李存勖征服幽州后,以周德威为幽州节度使,从此与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国接壤,倘若耶律阿保机有觊觎之意,二人早晚必有一战。

耶律阿保机怔了一怔,笑容僵硬在脸上,半晌方道:“朕实言以告,如今内乱方平,朕无力与殿下相争,数年之内,殿下无忧漠北,可倘若有一天,朕的契丹八部能够再次兴盛如昔,幽州之地,鹿死谁手,实未可知。朕的契丹国,决不会永远畏缩于漠北、辽东一隅,不思进取。”

李存勖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耶律阿保机今天说的是实话,中原富庶繁华,倘有一天契丹八部重整旗鼓、齐心协力,以六十万铁骑叩阍幽州,只怕他的河东兵不一定是对手。

庆幸的是,眼下的契丹刚刚平定完战乱,战马损失大半,不少骑兵只能骑牛甚至步行,今天的耶律阿保机,尚不敢与他正面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