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惠在禁宫多年,宫里的规矩她不会不知道。无论是内侍宫娥,还是外役使女,只要入了禁宫,那几乎就是一辈子了。除非老迈病残,极少有半途出宫的。

一种説不出的滋味袭上萧皇后的心头,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又问:“柳惠,説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皇宫,离开哀家?”

“皇后,我,我不想……”

萧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她再説下去。她不想呆在宫中,还是不愿与皇后分离?为什么非要她説出来不可?就是説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萧皇后在心中暗暗反问自己:掏心窝地説,你想在這深宫里呆一辈子直到老死吗?不想,又有什么办法呢?這可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羡慕的、垂涎的、梦寐以求的,而且感到神秘、神圣、至高无上的皇宫啊!

“唉!”萧皇后长叹一声,説:“柳惠呀,有时候哀家想,假如九岁那年哀家未被选作晋王妃,还在舅舅家的那个小村子里一直过到今天,会是个什么样?”

“嗨,皇后,這还用想吗!那种穷日子、苦日子你也不是没经过,哪能比得上王妃、皇宫的荣华富贵舒服!”

“真的吗?”萧皇后笑着问。

“那自……我是説……”柳惠一时语塞,她不知道皇后這是怎么了,脑子里在乱想些什么。

“是啊,”萧皇后自语道,“荣华有了,富贵也享了,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荣华富贵!除此而外,空无一物……”

柳惠哧地一声笑了,“哎,皇后,有金银珠宝就行了呗,怎么是空无一物呢!你看那乡间百姓,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到老还是穷得叮当响,那才是空无一物哩!”

“至少,人是自由自在的,而且一夫一妻的,是真心相待!”萧皇后説。

听了這话,柳惠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道:“皇后,你可千万不能這么説呀!”

萧皇后笑着问:“哀家不説,还有谁説?谁説出這话来都得杀头!”

柳惠嘟囔道:“可不是吗?朝廷的规制就是這样嘛!”

“就是這样?”萧皇后收敛了微笑,“既然就是這样,又何必设那三省六部,弄那么多文官武将?那些大臣们也是活该,明知不该説,説了也无用,却偏要説,自讨苦吃!”

柳惠觉得萧皇后的话越説越离谱了,吓得不敢再接话茬儿,她忽然想到了皇后的忿懑,可能与萧瑀大人最近的遭贬有关。

萧瑀是萧皇后的弟弟,早在炀帝身为太子的时候他就在东宫当差谋事,大业初年,迁至内史侍部。萧瑀性情刚正,敢于直陈谏言,因而常惹得炀帝反感,但碍于萧皇后的面子,也就再三容忍了。

炀帝从雁门脱险回到洛阳不久,萧瑀就同几位朝臣一起,奏请皇上兑现奖赏力守雁门有功将士的诺言。這就跟皇上的意愿相悖了。炀帝自从雁门脱险,就不再提及此事。可是几位朝臣奏议,他又不便直接反悔,于是采用变法,重新改定戎秩:建节尉为正六品,以下依次是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每尉依次递降一级。也就是説,即使得了這个官职,也比过去同等官职的级别低得多了。即使這样,在一万五千名有动官兵中又层层筛选,最后只有一千五百人得以授衔,而且只是晋级,并无赏赐。

萧瑀认为皇上此举大为不妥,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背弃前言,失信于天下。于是再谏皇上,应按当初的承诺论功行赏。這一次炀帝真是忍无可忍了,怒斥萧瑀哗众取宠,蛊惑人心,意在利已,遂将他贬为河池郡守,并命即刻启程赴任!

河池是边地小郡,遭贬出那里为官,跟发配流徙差不多。既然如此,临行前跟萧皇后见面告别的事就连想也别想了。

柳惠想到這些,就説:“皇后,也不知道萧瑀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萧皇后心里也正想着此事,听柳惠提起,就忿忿地説:“他呀,更是活该!天底下甜言蜜语堆积如山,遍地都是,随便从哪里捡来就够用一辈子的,可他偏偏……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柳惠抬眼望着萧皇后,品味着她的怨恨,怯怯地説:“皇后,我也説句不该説的话吧,我觉得,這几年不光是皇上变了,皇后你也好像变了……”

萧皇后看着柳惠,会心地笑了。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七月,炀帝颁下诏令,为省察民情,镇抚盗寇,御驾将由运河水路南下,再次巡幸扬州,這是皇上三下江南了。

新造的龙舟及随驾的船只全部停靠在洛水河道里。所有船只的宽窄长短,高矮大小,与皇上第一次游幸江南时的船队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皇上的龙舟水殿里,与杨玄感叛军烧掉的那艘相比,装璜修饰得更加豪华气派。还有一点与前不同,皇上第一回巡幸江南时,曾敕令各地官员,不得阻挡百姓前来观瞻龙舟船队,为的就是让天下人都看看皇帝出巡的仪仗阵容,以示国威。而现在,龙舟船队停靠的河段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绝不许闲散人等靠近。间或还有持刀持枪的骑兵,来来往往,昼夜巡逻。

炀帝离开西苑的时候,十六院的夫人姑娘们出门相送,还有不少抽抽嗒嗒地抹开了眼泪。炀帝感到心烦,他知道這些女人都想随驾巡游,但是怎么可能都带去呢!他只带了一名叫秀凤的姑娘,這是因为秀凤会造鲜花香露。炀帝还觉得晦气,以前两次去扬州,她们這些女人也出来送别,却没有這样痛心伤悲,哭天抹泪的。今天這是怎么啦!

炀帝坐在车驾上,挥挥手説:“好了,各回各院吧。朕因国事所急,省察江南,也不会勾留太久,很快就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夫人,姑娘们都没有起身的,抽泣声比刚才更响了。

炀帝説:“怎么,还信不过朕么?来人!”

一名内待闻声来到驾前,炀帝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説:“這是朕昨夜作的一首诗,留给她们吧!”

内待接过皇上的诗稿,念道: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内待那尖声细气的朗读,伴着皇上的车驾隆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