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中原乱了,早在几年前就乱了。

作乱的是义军,朝廷则称他们是盗贼,不管是义军还是盗贼,反正是多如牛毛。齐郡的王薄、贝州的窦建德、东郡瓦岗寨的翟让、宋城的房玄藻、离狐的徐世勣、二贤庄的单雄信、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的孟让、谯郡张迁、济北张青……英雄好汉数不胜数。

闹得最凶的便是瓦岗寨。

杨玄感的叛乱被平息之后,李密被擒,在解押途中施计逃脱,流落到淮阳村隐姓埋名,做起了教书先生。不料走漏风声,官军追捕,被逼之下,李密逃到了瓦岗寨,投奔了翟让的起义军,很快他便成为這支起义军举足轻重的人物。

除了李密,在众多反王中,窦建德可算一条颇富传奇色彩的硬汉。他是贝州漳南人,历代务农,初为里长。

那是大业七年的春天,长江以北发生了自开皇以来从未有过的饥荒,大业六年的夏秋季节,黄河以北岸的地方,却久旱无雨,大片大片的庄稼死在田里,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青黄不结的春季更为严酷,但人们总还是或多或少在春耕的劳作下播种下收获的希望,大灾之年后的春天,這希望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眼前广袤的田野里却看不到黄牛拉着犁铧,农夫挥鞭呼唱的生机。而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与死寂的田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根据大业皇帝的诏令,江淮以北十六岁至五十岁的丁壮都在征调之列,或服军役,或服劳役,服军役的编为营排,北上至涿郡集结,服劳役的就赶着自己的牛车马车运送粮食军需至辽西郡的泸河、怀远两军镇屯积。

這是一次空前的军事动员,一百一十二万士兵,二百三十万民夫源源北上,秦皇汉武以来历朝诸帝,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与此相比。长途跋涉,道路险阻,加之饥寒交迫,只见赶着牛马车辆的民夫匆匆北上,道路两旁,冻饿病累而死的尸首随处可见,敕令紧迫,谁也顾不上去掩埋死者。本是春耕大忙时节,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忙忙碌碌的农夫。

牛车、马车征发罄尽,朝廷的指令还远远不能完成,皇上又下诏旨,征发独轮鹿车六十万辆,二人一车,前拉后推,每车载军粮三石。

通向涿郡再往辽西大道由南往北穿过平原郡漳南县,一条漳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注入刚刚开凿不久的永济渠。漳河原是流入勃海湾的,现在被永济渠截断,在漳河与永济渠交叉的地方,向北有一片宽广六七百里的沼泽洼地,叫高鸡泊,当地百姓俗称“洼地”。洼地里港汊交错,芦苇丛生,一直蔓延到渤海湾边。

高鸡泊看似荒凉,实则却很富饶,港汊里的鱼虾捕捞不尽,芦苇丛里栖息着无数飞禽,尤以野鸭为多。以往每到秋后,四方百姓都来洼里捕鱼捞虾,打野鸭子,有的还割了芦苇回去偏席换钱,不过很少有人进到洼里深处,因为都知道洼里地势复杂,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万一迷了路可就叫天天不应了。此外,由于洼里环境特殊,多年以来,早就成了贼人囚犯躲避官府缉拿的栖身之处,這些人一般都躲藏在洼里比较深的地方,无论是打鱼捞虾还是猎鸭的百姓,都不愿自找麻烦去惊扰他们。

高鸡泊西南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泊头的村庄,這是距洼里最近的村庄,泊头這村名或许与此有关,泊头村不大,但在高鸡泊以南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因为窦建德就住在泊头村。

三十多岁的窦建德从小就行侠仗义,胆力过人,在村里很有威信,曾被老少爷们推举为里长。有一年,县衙的两个衙役到村里张老头家里催逼租调,老张头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老张头這一代却成了孤独一个,因为家贫如洗,老张头娶不起媳妇,六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着那二亩薄田里刨几升粮食,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也就施欠了官府许多租。

两个衙役来到老张头的破草房里,听説还是没有钱粮交租,就要带走老张头的那头牛,老张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衙役根本不理,牵着牛只管出门。窦建德闻讯赶来,鞠躬作揖求衙役给予通融通融,説他以里长的身份担保,发动村里乡亲为老张头凑齐租调,三五天后一定交到县里。两衙役死活不听,非要牵走老张头的黄牛不可,让窦建德凑齐租调后再去赎回来,其中一个衙役还出言不逊,説你一个里长算**,我能听信你作保。

窦建德怒火中燃,抡起铁拳给了那衙役当面一击,顿时,衙役满脸开花,口鼻窜血,摔出去两丈多远,昏了过去,另一个衙役吓得撒腿就跑,回县衙役报信去了。

闯下大祸的窦建德不甘束手就擒,没等官兵赶到就逃走了。

一年以后,大业皇帝巡幸江南回到东京,诏令大赦天下,窦建德才又重归故里。

天黑下来,从高鸡泊吹来的北风让窦建德感到了春寒料峭,他瑟缩着身子推开了家门。

听到了门响,妻子急忙从里屋走出来迎他问道“回来了”。

窦建德点点头,拿一个小木凳坐下,一身疲惫。

妻子搬过一张小矮桌放在他的面前,将噼啪作响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去灶台前掀起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大婉,碗里盛着三个菜窝窝,妻子将碗往矮桌上一搁,説:“吃吧。”

窦建德抬眼看看妻子,还没説什么,妻子又説:“不用看,俺都吃过了。”

窦建德端起大碗走进里屋,土灶上,九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把碗往灶上一放,转身走出来,又坐在小凳子上,妻子“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吱声。

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没有见着他。”

“嗯。”窦建德应着,又説,“看样子他没去那草皮棚子里躲藏。”窦建德在找的人是同村的孙安祖。

孙安祖与窦建德同龄,任侠骁勇,两人是心腹知己,窦建德住在地势较高的村南,孙安祖的家在低洼的村北,孙安祖家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年的那场洪水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孤身一人。

半个月前,窦建德和孙安祖同时被征调军役,要立即开赴涿郡。孙安祖以妻子女儿刚刚去世,家中贫寒无人照料为由再三推辞,坚决不从征调,這可惹烦了漳南县令,当众将孙安祖鞭打一顿,并説若再不从征就以抗旨罪杀头。

县令前脚刚走,孙安祖趁人不备,怀揣一把尖刀也尾随出村,在旷野里,他追上了县令,凭着一身武艺打跑了衙役,割断了县令的咽喉,从此就没了踪影。县衙派人几次来村里搜寻,也四处追捕,但始终都没有查到他的踪迹。

窦建德猜想孙安祖一定逃进了洼里,因为那里有间他和孙安祖用芦苇搭建的草棚,他们去洼里捞鱼打野鸭时,就在草棚里休息,还有几次在那里过夜。搭草棚的地方在洼里深外,又比较隐蔽,外人一般很难发现,所以,他今天去了那里,想找到孙安祖共谋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