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惊问道:“杨勇何为?”太子妃答道:“启奏父皇,兄长因太子被废,心中怨恨,现在已经疯了,依儿臣之见,暂且不必理他。”

开皇二十年,烈日炎炎的夏天很快又过去了,在仁寿宫避暑的文帝准备驾返长安。

這个夏天,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宁静,有最让他伤心忧愤的事,也有让他高兴舒心的事,更有让他时时牵挂而坐卧不安的事。

令他伤心忧愤的,就是自己的三儿子、秦王杨俊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文帝常常回想起几个儿子小时候的情景。三儿子杨俊自幼很得父母喜爱,他生性仁爱宽厚,总以善心待人。或许是受父亲的濡染,身为秦王的杨俊曾经一心向佛,几次想出家为僧,文帝坚决不允。杨广任杨州总管之后,文帝委他做了并州总管。

也是自并州开始,杨俊的骄奢**逸之风渐长。他不仅多次违犯规制,大修宫室,更沉溺于女色,甚至常常去青楼**。秦王妃崔氏是个手段毒辣的女人,她见杨俊整天与别的女人作乐,既无奈又忌恨,一气之下就在饭中下了毒药。可是杨俊命不该死,吃了那些饭菜之后竟没被毒死,但从此落下了疾病。這事闹得天昏地暗,沸沸扬扬,文帝龙颜大怒、下诏免去杨俊并州总管一职,只留秦王爵位迁回长安闲居;将崔氏贬为庶人,赐死家中。

杨俊被免官回府养病,但因毒性渗入体内,再加上心里悔愧懊恼,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强撑了不到两年,终于在這个夏天的七月死了。

文帝闻听杨俊的死讯时,心底深处説不清是悲还是恨。這是他的亲儿子,是亲自封立为秦王的!他登基后的第三天册立了皇后和太子,此后第十天,便将其余四个儿子分封藩王。二十年前的那些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变得如此不堪,落得這般下场!他百思不得其解。由此,他又想到了太子杨勇……

而让文帝高兴舒心的,就是那位宣华夫人,是宣华夫人在這个夏天里陪伴得他高兴,侍奉得他舒心。這些高兴和舒心里面还包含着感激———文帝感激独孤皇后的宽容。

独孤皇后是夏至那天来到仁寿宫的。刚过三伏就去了。她説自己身体虚弱,受不了岐山里阴凉的山风,还是回长安城自己的后宫里舒服。這是实情。独孤皇后虽然才五十岁,精神与体力就已经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当中总要闹几场病,每病一次,体力与精神就虚弱一次,许久不能复原。

然而,身体不适仅是独孤皇后提前离开仁寿宫的表象,内里还有一层,就是她对文帝宠幸嫔妃的默认和宽容。上了年纪,她似乎悟透了许多人间世事。自古至今,哪朝皇上不是三宫六院、嫔妃如云?他们的皇后娘娘难道没有一个妒心醋意?答案只能是,身为皇后就必须容忍這些,换而言之,只有容忍這些,才有可能做稳皇后。皇后是皇上册封的,既可立,当然也就能废。当年独孤皇后一怒之下打死了宫女尉迟氏,气得皇上单骑出走深山,惊动百官四处寻找,闹了个昏天黑地。事过之后,独孤皇后也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皇上绕了她這一回,這也让她明白,千万不可再有第二回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那以后,她逐渐有所参悟,默认了,宽容了。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独孤皇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文帝沐浴着皇后的宽容,享受着宣华夫人营造的舒畅。跟宣华夫人在一起,是他在這个夏天里惟一感到开心的事。

陈朝亡国之后,宣华夫人跟随哥哥陈叔宝被解到长安,做了宫女,那年她才十四岁。如今,二十六岁的宣华夫人不仅是一个美艳至极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女人了。她生在宫廷,长在宫廷,世事的变迁,让她从一位尊贵的公主变成由人颐指气使的宫娥,又逐渐升至为皇上的爱妃。潮起潮落的经历铸就了宣华夫人雍容高雅的气度和宽广豁达的胸襟,她端庄稳健,宠辱不惊,她心直口快又不失心计,而文帝也是性情中人,与善解人意的宣华夫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宣华夫人以自己二十几岁的青春芳华和妖冶温情,侍奉一个六十岁的皇上自然是游刃有余的。

在宣华夫人的寝殿里,文帝看到了那只熠熠生辉的金凤凰,他问宣华夫人:“爱妃从哪里得来這样的宝物?”

宣华夫人抿嘴一笑:“是晋王妃亲自送来的。”

“噢?”文帝乐呵呵地笑了。他知道,杨广夫妇每次进京朝见,或是有官员自扬州来长安公干,他们都会给自己和皇后带来一些金银礼品,以表孝心。而文帝却没想到,這礼品当中还有宣华夫人的一份。文帝心想,连自己都不知道杨广夫妇给宣华夫人送礼的事,皇后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们這样做,既是对父亲的理解孝敬,又不使母亲感到伤心和不悦。文帝对晋王的作法十分欣赏满意,情不自禁地自语道。“五个皇儿中,知朕孝朕者以晋王为最啊!”

宣华夫人听了,顺便接过话来:“陛下,五位皇子之中,勇武干练又心怀社稷、情系天下的,恐怕当属晋王了吧?”

文帝没有回答,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宣华夫人接着説:“陛下,虽然妾妃没有见过晋王,却听到了不少晋王的事。人们都説晋王仁孝谦和,文韬武略,是一位承担大事业的人才。”

“哦,爱妃也是這么认为的吗?”文帝问道。

“怎么,难道陛下不是這么认为的吗?”

“……”宣华夫人的反问使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陛下,”宣华夫人又説,“妾妃斗胆问一句不恭的话,身为至高无上的皇上,为什么有时候连自己的厌恶喜好都不明示昵?”

文帝感慨地説:“爱妃,身在宫廷,世事纷杂,遇事不能不权衡再三,反复思量,单凭自己的厌恶喜好是不行的。”

説着,文帝又陷入了沉思,他又想到了皇太子杨勇,想到了自己与杨素谋划的那件事情。在整个夏天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這件事情,他一直在等待着杨素有佳音传来。

杨素终于来了,还随身带来了姬威写给皇上的奏书,字里行间历数皇太子杨勇桩桩件件忤逆谋反的罪状。文帝翻看了几页。可以看得出,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的就是這些东西。而当這些东西真真实实地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内心的感觉突然又变得复杂起来。這里面有气,有恨,有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割舍的情愫。

文帝用手拍了拍那份奏书,“這么説,都准备好了?”

杨素低头答道:“微臣一切都按陛下旨意行事,已经万事俱备了!”

文帝低眉沉思了片刻,终于猛地抬头,干脆果断地吐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