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折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阿策确实是发烧了。

“策哥哥, 你身上好烫,是生病了吗?”红信安静的趴在阿策的背上,沙哑着声音关切的问道。

他的气息很弱, 断断续续的, 短短的几个字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阿策摇了摇头, 用下巴在一侧的衣领上擦了擦流下来的汗水,佯装淡定:“没事, 是你太沉了。”

红信确实是不轻, 十二三岁的年纪, 身量几乎跟阿策齐平。而阿策本人放在男子当中,已经算是高的了。

这也是他当初可以假扮阿策的原因之一。

“别走了,放我下来吧。”

“闭嘴。我们去找个大夫, 你可知道谈神医,他医术超群,有起死回生只能, 定能治好你的伤。”说话间阿策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这简单的一个晃动,让身后浅淡的血腥气变得浓郁了起来。

血腥味的来源是红信,他接了刺杀曲静宜的任务, 却中了对方的圈套, 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肺腑俱损,阿策赶到的时候太晚了, 他其实完全是靠着这点微薄的求生欲撑到了现在。

曲静宜此人曾与蝶杀合作过多次, 知道出卖了它的信息肯定会引来报复, 于是提前在家中养了几个江湖高手, 而红信自从入了影刃,其实没有出过几次任务。他年纪小,阿策有意保护他,每每都是安排给别人,或者亲自出手。

只是阿策中了温折玉的圈套被捉之后,姜南楼自然是不可能再派人营救了,直接将影刃交给了青枫,而青枫自然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于是便将这任务安排给了红信。

红信年幼莽撞,一时不察,还是中了曲静宜的计。

他们人多势众,幸亏阿策见机的快,使诈引走了一部分的打手,这才勉强将人救走。

“策哥哥,你的毒解了吗?”红信没想到阿策会来救他,当初知道他在牢里毒发的消息之后,他便偷偷的离开了县衙。

蝶杀的毒每年都会发作一次,需要提前求蝶主赐药暂时保全性命。为了摆脱控制,蝶杀的人不知道暗地里寻了多少名医,始终未能找出解药。

阿策用鼻音闷闷的回了一声:“嗯。”

“你不该救我……策哥哥,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红信趴他的背上低低的哭了起来,五脏六腑传来的绞痛感过于尖锐,扎的他浑身都在发抖,四肢百骸几乎都不听使唤,脑袋也沉重的很。

可他不敢睡,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一旦睡着,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于是拼命的跟阿策说话,似乎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只是他一说话,嘴里的血就时不时的上涌,反而弄得他心里更害怕了。

阿策看出了他的目的,一心二用的跟他解释起当时的事情来:“在大牢的时候,我的毒没到日子发作了。”

“是蝶主,给你的解药有问题?”红信一下子就想到了事情的关键。自从徐絮死后,姜南楼对阿策的信任感确实大不如前。

“可能是她,也可能是别人动的手脚。”

话音未落,阿策的脚步突然顿住了,刚才在曲静宜府上对峙过的一群劲装的女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红信的脸色惨白,手指紧紧的抓住了阿策的前襟。

阿策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轻轻的道:“别怕,没事的。”

“策哥哥,你……”红信反捉了他的手,双目含泪:“以后自由快乐的去生活吧,别待在这里了……”

没有再能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那群人已经举起手里的武器朝着阿策冲了上来。

阿策只来得及将红信慢慢的放在地上,随即一脚将近身的一个女人手里的长刀给踢飞了。

接着,他手腕灵活的绕过另一个人的脖颈,用力往前一拽,拉的那人翻着白眼倒退了两步,被狠狠的甩在了地上。

阿策从她们的手里夺了一柄长刀。

他其实不擅长用刀剑,因为蝶杀的杀手,杀人一向求稳,很少会正面跟目标对上。善于伪装,出其不意,旨在保全自身。

但今日不同,他还要保护红信,难免就有些束手束脚。

长刀不如匕首灵活,但用起来招式大开大合的,攻击的范围极广。其实说起来,若是对于一年前的阿策来说,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挥挥手就能解决掉。

但是上次毒发,伤了心脉,虽然有谈风骋妙手回春恢复了不少,但是短时间内,注定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收放自如了。

周围喊杀声四起,随着阿策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在人群中来去,血光四溅,不时的有残肢断臂从包围圈中飞掠了出来。

围攻的人哀嚎连连,看着阿策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一开始在看到这个瘦弱的男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把人放在心上的话,谁知才过了一会儿,众人已经谨慎的不敢再靠近他了。

阿策挥刀杀出包围圈,靠在红信身边,眼前一黑,勉强将刀尖插在地上,止住了身体的下坠。

他单膝跪地,极快的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糖块塞进了嘴里。

“他在吃什么?”

“难不成是提升功力的药?”

跟他对峙的几个人又紧张的后退了两步。

甜丝丝的蜜糖在嘴里化开,阿策勉强有了点精神,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红信的情况。

这一眼,让阿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红信的手搭在小腹上,眼睛闭的很紧,只这一会儿,嘴角的血迹已经有一些干涸了。

他的表情并不坦然,甚至还带着对死亡的恐惧。

阿策嘴里的糖瞬间变了味,随之而来的是酸楚与苦涩。他的目光定定的放在他的胸膛上许久,都不见有一丝的起伏,沉默的收回了目光。

他死了,连十三岁的生日都没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可是在蝶杀,别说十三了,更多的孩子可能都熬不过六七岁。

眼前腥红遍地,仿若人间炼狱。而阿策一袭红衣,就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眉眼里俱是冷漠与狠戾。

他按住刀柄站了起来,不知是哭是笑的呵了两声,随手将长刀扔了。

分明是丢了武器的举动,但周围的人反而更加害怕了,惊疑不定的互相对看一眼,俱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畏惧。

阿策从怀里缓缓的掏了一把匕首出来。

很少有人知道,阿策的匕首其实是有两把。形如松木的鎏金多用于刺杀,而这雪蝉却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割喉之时只有轻飘飘的一道血线,使起来方便灵活很适合对敌。

红信一死,阿策更是没了什么顾忌。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冷冷的看着众人:“来……”

对面的人没有动。

而阿策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的搅进了人群。

等温折玉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晚上竟然死了八九个人,足以引起百姓的慌乱。

她亲自带兵去查的来龙去脉,曲静宜只道是蝶杀的人来刺杀不成,反倒丢了性命。于这件事上,她自认是苦主,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来的杀手长相如何?”谈到蝶杀,温折玉上了心。

“不知道啊大人,蒙着面呢。身高大概是到这里,很瘦,听声音是个男子。”曲静宜比划了几下。

“你说他死了?”

“是,听说逃走的时候还没断气,但我手下的人说,此人受伤极重,必死无疑。”曲静宜得意洋洋的道。

“混账东西!”温折玉气的额头两侧青筋暴起,一甩折扇敲在了曲静宜的胸口,骇的她连连后退。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曲静宜大为震惊,不解的道。

“给老娘等着。”

温折玉怒火攻心,差点失去了理智,调头回了衙门,将衙门里的衙役一一散了出去,查访昨夜杀手的踪迹。

沈清越一听这事立刻猜到了温折玉此举的原因:“你怀疑,去刺杀曲静宜的,死的人是阿策?”

“我没有。”温折玉语气冷冽,立刻否认。

“嗯……”沈清越蹙了蹙眉头,沉思片刻:“你这是想岔了,依我看,不可能是他。他身体里的毒既然已经解了,那便是自由身,怎么可能再回蝶杀那种吃人的地方。”

“我说我没有!我只想尽快破案而已。”温折玉听完脸色缓和了不少,长腿一伸,坐到了椅子上,倒了杯凉茶。

从早上忙到现在,她连杯茶水都没来得及喝。

喝到一半,就听沈清越摸着下巴慢慢的道:“不过,也不一定,你跟阿策决裂,他一介男子,无处可去。蝶杀毕竟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敢!!”温折玉将喝了一半的茶重重的砸在了桌案上,瞬间茶水四溅,杯子裂成了两半。

温折玉脸色发青,绕着桌子烦躁的走了几圈:“曲静宜个混账东西。”

“怎么,难道刺杀的人是阿策,她就该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不成?”

温折玉抬眸没好气的看她一眼:“沈清越,你很闲?”

说话间,有小八急匆匆的从外面赶过来,看了一眼温折玉后,将沈清越拉到一旁,小声地耳语了几句。

温折玉姿势慵懒的双手抱胸,审视的盯了两个人一眼,什么时候她的人反而跟沈清越说话,还要回避她了。

“不惹你了,前衙有事,我先过去了。”沈清越说完,立刻迈着急切的步伐,离开了。

温折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一脸尴尬的小八,凉凉的道:“有事瞒我?”

“是……是县衙的事。我先走了主子,我去帮沈大人处理公务。”小八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仿佛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跑的飞快。

欲盖弥彰。

只是温折玉此刻的心情不好,根本就没有心思关注他们。

不过很快,温折玉就知道了两个人咬耳朵的缘由。

来找沈清越的,是阿策。

……

“他想跟我们合作?”

“是。”沈清越摸了摸鼻子,苦口婆心的劝她:“你之前不是还担心他的安危吗?把人弄到县衙里来,不是可以更好的保护他吗?”

“保护个屁,我压根就不想看见他!”温折玉脸色铁青,怒气冲冲的道:“沈清越,你想过没有,木槿,傅瑄润,阿策,哪个是省油的灯。如今你一股脑的都弄到县衙里来,你还嫌这后院不够乱吗?”

乱……吗?

沈清越心道,反正这里面只有一个木槿需要费心思,其他两个,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况且自从上次在雨里跟木槿刨白心意之后,木槿的态度对她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再那么排斥了。

而阿策……

分明前几日温折玉还到处求证那死去的杀手身份来着,知道不是阿策之后,又立刻变回了原先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当真是口是心非。

不过,就算好友真的不想见他,面对阿策的投诚,沈清越也不想放弃。

毕竟他们如今只是得到了一个蝶杀大概得位置,据说那海天一色是座位于海水中的岛屿,需要借助船只才能到达,在地图上极其难找。若是有阿策指路的话,才能事半功倍。

“你先别意气用事,听我说……你当真有认真的看过阿策的供词吗?”

沈清越突然提到这个话题,让温折玉微微一愣。

她没好气的说道:“那么厚的一扎,我只看了最前面跟后面部分。”

“就知道你没有耐心。你知道,徐絮是阿策杀的?”

温折玉点点头。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杀徐絮?”

温折玉很确定那供词里并没有提到这一部分,摇了摇头:“别卖关子。”

“我这两日见了阿策,又知道了一些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如今可算明白了。阿策他……他是促成我来清溪县的原因之一。”

沈清越叹了口气,继续道:“原来他杀徐絮,为的就是换一个新的县令过来。他本就是要借助我们的手,除了蝶杀。”

温折玉又是一怔,但是潜意识里,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辞。

以前想不明白的部分,也由于这句话,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鸩羽的出现太过突兀。

而她之所以追查蝶杀,就是从鸩羽开始的。

温折玉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搅得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沉默了半天,喃喃的说了一句:“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表露身份。若是如此,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你会相信他?况且,一开始,他也不可能相信我们。”

是啊,而且那样的话,也就没有阿策了。

他们两个,当真是上天注定的孽缘。

有缘无分,无解之局。

沈清越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叹了口气,安抚她道:“你不想见他,就让他住在西院。跟你还有傅公子都隔的远远的。等我们准备妥当,蝶杀的事了了,我便上书京都那边,估计,这清溪县我们也就呆不久了。以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想必你很快就会把他忘了。”

“别让他住之前的屋子。”那是以前阿策曾经住过的地方,偶尔温折玉心情烦闷的时候,会过去坐一会儿。只不过待的越久,心情越糟糕就是了。

“明白。”

唉,又要她去做恶人。

沈清越本来是打算让阿策直接回去原住所的,如今……恐怕那朵小白莲知道这个消息后,又不知道该怎么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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