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特别想远在故土生我养我的老母亲!这些年,因为工作岗位在政府机关,我又是一个从小就乖巧听话、循规蹈矩、从不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老母亲也不大为我操心。论年龄,我才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本来也不是让老母亲操心挂念的时候,可问题在于我一旦查出病症来,却是狗日的癌症,要人命的癌症!这显然不能轻易告诉老母亲……
第二天上午,市长竟然亲自打电话向我表示慰问。他叮嘱我安心查病治病,说健康是为革命事业多做贡献的前提。市长的话听上去温暖亲切,让我觉得现在的领导越来越有人情味了。市长是政府方面计划生育的第一责任人,而我履新的计生委受他直接领导。我估计是计生委的老孙主任把我的病情向市长做了汇报。
接到市上主要领导的慰问电话,我本来阴霾重重的心里忽然**漾起一股春风,有几分惬意。我的脑子里嗡嗡嗡一直是那句老话:我他妈简直跟个人似的。
我认为我活人不算很失败。自我感觉“跟个人似的”证明了这一点。
原来,在我曾经的几十年生命历程中,我一直有意无意地自轻自贱,没把自己太当人。
中午吃饭时候,我家的保姆草草拿出来两千块钱,说这是我们给她的工钱积攒起来的,让我拿去治病。草草还说:“我爸我妈种包谷种洋芋还攒下一千多块钱,我今儿早上已经给家里打电话了,让我爸给寄来。”草草一边说话一边抽泣掉泪,把现场的气氛弄得很凝重,甚至有几分凄惨。不知是草草的伤感传染了梅洁,还是梅洁被草草的慷慨解囊感动了,反正她们两个又抱头痛哭了一阵子。
“别哭啦。你这个傻娃娃,小草草。我是国家干部,有医疗保险呢,看病自己花不了多少钱。你家多困难呀,还要为难你爸你妈?糊涂蛋哪你!赶紧给你爸打电话,别让他寄钱了,你手里的钱我也不能要。”我对草草说。话虽是这么说,但我仍然禁不住眼圈红了,是让这个傻草草给感动的。
来自农村的草草姑娘是一个善良的、懂事的好孩子!
吃晚饭的时候,前妻秦秀丽也到我家来了。
是梅洁打电话告诉了秦秀丽,说我在医院检查的结果不好,有可能是肝癌晚期。梅洁打过这个电话之后也给我通报了:“你这样子了,我觉得应该让秀丽姐知道。”
“我咋样子了,你就兴师动众的?真是的!”我虽然嘴上责怪梅洁不该给秦秀丽打电话,但我心里仍然认为梅洁这样做通情达理,更能显出她做人的层次不低。
秦秀丽走进我现在的家有些局促,原因就在于她曾经和现在的女主人大打出手,甚至连保姆草草也受到过她的伤害。还好,梅洁同志见秦秀丽来了很高兴,“秦姐”“秦姐”不住地喊,客客气气给她让座倒茶,所以坐了一会儿秦秀丽也就显得自然了。草草也不计前嫌,洗好水果拿来,说“秦姐您吃水果”,还亲自动手给秦秀丽削苹果皮。秦秀丽很难为情地叫了一声“草草”,语气柔和得不能再柔和,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歉疚。
“老赵,我把存单给你送来了,反正也是你的钱。”秦秀丽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几张定期存款单,放到了茶几上。
“秦秀丽,我谢谢你。”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泪水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钱是留给你过日子、养活孩子的,咋能说是我的呢?这钱我不要。”
“这些钱是你挣的呀。你现在有病了,先拿它去看病。等你身体好了,再挣下钱,你要给孩子抚养费,我也不反对呀。”秦秀丽说着,又擦拭眼角的泪。
“公务员有医疗保险,自己花钱不会很多。钱你拿回去吧,秀丽。”
“就算你回来以后能报销,现在也需要现钱,省城那些医院看病贵着呢。你再甭跟我犟了……老赵你多保重,我稍坐一会儿就回去。哎呀,我刚才看儿子正写作业,没告诉他我要到你这儿来。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带他来看看你。小梅,你要多费心,把老赵照顾好……”秦秀丽说着又哽咽了。
“秦姐,您放心,我会陪着老赵把病看好。我给您打电话只是想让您来看看老赵,没想到您还拿来了存款单。这些钱您拿回去吧,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了。”梅洁也流着眼泪,拉着秦秀丽的手说。
“这阵儿老赵看病需要钱。小梅,钱的事儿不用商量,这是我跟老赵之间的事情。”秦秀丽说。
梅洁让秦秀丽说得一愣:“那,秦姐,这钱您实在要留,就当是借您的,将来我一定还。”
“那是老赵自己的钱,你要还就还给他好了。”秦秀丽到这儿,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眼神里面是深深的凄惋,凄惋背后好像还隐藏着一丝怨尤。她这一眼看得我心里猛地一沉。
秦秀丽猛地转过头,用双手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她走了半天,梅洁还怔怔的。草草也小心翼翼地,看看我,又看看梅洁,不敢吭声。
秦秀丽送来了8万元存款。
“草草,明天你梅姐陪我去省城检查,说不定还要住院治疗,你就留下给咱们看家。我们也可能很快就回来。”我对草草做出安顿。
“赵哥,我也想陪你去哩。如果你住院了,需要呆的时间长,我再回来看家也成。家里三、五天没人,不会有事儿吧?梅姐你说呢?”草草有她自己的想法。
“就是的,让草草也去吧。她去了我心里踏实些,有啥事儿还能商量。草草啥都会干,肯定能给我帮不少忙呢。”梅洁思考着说。
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愿意让草草姑娘去。
吃晚饭之前,刚刚被公安机关放出来的茄子兄弟急匆匆赶到我家来了。被派出所拘禁弄出来的疲惫还挂在他脸上。茄子兄弟一进门就为她媳妇的不懂事连声道歉:“哥,实在对不起。我回到家一听那婆娘说,就能想象得来她昨天在你这儿一定表现不好。我老婆我知道,那就是个混账玩意儿,犯起浑来还是个泼妇。她要是给哥哥受气,我甘愿受罚,哥你要打要骂随便。要不是哥哥你救我,我还在派出所戴‘铁镯子’呢,这狗日的婆娘不知道感恩,还到你这儿来胡闹。这个女人真不像话,我正准备休了她呢。”
“得啦得啦得啦,你也就是背着人家过过嘴瘾,在当面还不是吓得发抖?还‘休了她’,你有那本事?”我调侃茄子兄弟说。其实我根本也没生什么气。
“唉,一辈子遇不上个好女人,简直是人生之大不幸矣!我上辈子不知道干啥缺德事儿了,这辈子找了这么个混账女人!”茄子兄弟继续慨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哥,我一出来傻B诗人就给我打电话,说你要到省城去看病?你真的有大病了?”茄子问。
“这个傻B诗人喜欢大惊小怪。还没查清楚呢,到省城去复查。”我故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
“哦,是这样。诗人说得可怕,我以为你真的问题严重了呢。哥,你到省城治病要不要钱?我有三万块钱的定期存折,马上就要到期——我记得就是这几天——我给媳妇把存折要出来,等一到期,马上就取出来,给你用。”
“得啦得啦,幸亏我还有钱。要等着借你的钱治病,还不让你媳妇把你吃了?你家的事情你能做主?”
“嘿嘿嘿嘿……”
“你怎么叫派出所的人弄进去了?你还真上大场子去赌呢?”
“我哪儿敢呀!再说,我这种人哪里有钱去赌?哥,你可不知道,真正的赌场可不像咱哥们儿在一起娱乐性地‘轧金花’,那,五十、一百的票子哗哗的,用手一捏一沓子,数都不带数的。那些狗日的真有钱!”
“那种场合你也敢去?”
“我就是想去看看热闹嘛。”
“看得好,看得好,把自己看进去了。以后再要被弄进去,我可不管了。我的兄弟是赌徒,听起来都丢人呢。”
“再不去了,我再也不到那种地方去了。被拘禁起来真不是滋味……”
晚上躺到**了,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很不平静。倒不是想癌症不癌症的,而是在想我身边这几个女人。
秦秀丽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她身上小市民习气比较讨厌,人格力量也严重不足,后来甚至发展到从生理上也厌恶她。但这次知道我生病了,而且可能得的是不治之症,她却表现得如此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慷慨解囊,不计后果。这一切该怎么解释?难道说秦秀丽一直是爱我的,而且千回百转始终不渝?难道说秦秀丽是表面上的小市民掩盖了骨子里的深明大义,她本来就是一个极好的女人?难道说我抛弃了秦秀丽爱上别的女人从根本上来说是错的?难道说……总之,她眼下所做的事情让我除了感动还产生了深深的内疚!现在看来,以前我对秦秀丽的认识是有局限性的,甚至是偏狭的。在感情问题上也是我背叛了她,尽管她在我们婚变前后有些做法不够理智,起到了将我从她身边推开的作用,但你要是回过头来设身处地为她想想,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今后怎么办?我还能为秦秀丽做些什么?估计什么也做不了啦!看来对她的那份愧疚将会伴我终生,我要是真的短命,就只能把这份愧疚带到天堂去了。
梅洁无疑也是个好女人。她和我的相遇、相知以至于到今天的相亲相爱,即使不是上天注定的,前世修来的,起码也是为情所动,没有丝毫的市侩和世俗。和她在一起能够感受到生命历程的灿烂辉煌和生命力量的无穷大,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收获,而这种收获是其他女人所不能给予的。假如要感谢生命,那就要感谢创造了我的爹和娘,还要感谢梅洁。从这个意义上讲,假如我短命,但我没白活!梅洁除了天生丽质,她身上还有一种超凡脱俗、出淤泥而不染,甚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骨和气度,把我这样的污浊男人比较得黯然失色。自从认识她以来我的灵魂得以净化,人格力量见长。有如此女人在身边陪伴,是男人幸福生活的最高境界!有生之年,我肯定能死心塌地爱梅洁直至地老天荒,这是毫无疑义的。这样一想,我为我自己的坚贞所感动,眼睛在黑暗中变得湿润……
还有那个草草。这孩子走到我身边悄无声息,卑微小草一般,但她同时具备了自然界小草那样的顽强和不屈,其生命力不仅蓬勃,而且以韧性见长。她凭借自己默默的力量,凭借形象以及心灵的素净征服了我。这棵“草草”在我的眼里,早已是世界上至纯至美的象征之一。在对她兄长般注视、关爱和保护的过程中,也让我男子汉的气概陡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也是生命过程中一种极为美妙的体验。我怨恨父母为何不给我生个草草一样的妹妹?
有句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的身边,能够上红颜知己的何止一人?如此看来,此生不枉!
生命的意义不见得取决于其长短,更重要的在于质量。
我没有白活。
我活得很不错。
我在黑暗中面带微笑……
后来,我又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安排妥当?想了想,我一拍脑袋:对了,好多天没见黑蛋儿兄弟了,也不知道他最近咋样。其实,黑蛋儿兄弟在我心中占了很大一块地盘。对我来说,在这个城市里,黑蛋儿是家乡人的代表,一看见他我就会联想到生我养我的那块黄土地,就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和乡亲们。这两天查出大病来了,弄得手忙脚乱,竟然给黑蛋儿连个电话都没打!明天出发上省城之前,一定给他打个电话……
我的脑子似乎失控了,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其实,我特别想远在故土生我养我的老母亲!这些年,因为工作岗位在政府机关,我又是一个从小乖巧听话、循规蹈矩、从不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老母亲也不大为我操心。论年龄,我才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本来也不是让老母亲操心挂念的时候,可问题在于我一旦查出病症来,却是狗日的癌症,要人命的癌症!这显然不能轻易告诉老母亲,只能暂时隐瞒着她老人家……再想想我常年在外,有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上老母亲一面,所谓行孝无非是汇兑了几个钱,尽管这样,在相对贫穷的老家乡邻中间自己还落了个孝子的好名誉,其实比起在老家的哥哥妹妹,自己是最不孝的了!想起来就惭愧。我还想起有一次和秦秀丽吵架,秦秀丽失口说出“你妈要是得了癌症……”结果被我扇了一耳光。这次要上省城复查,万一结论还是癌症,那么我该如何给老母亲交代呢?正当英年的儿子突然间得了绝症,这让老人家该怎么承受呢?想到这儿,我泪水长流,打湿了枕巾。
罢了罢了,反正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包括给黑蛋儿兄弟打电话,也等从省城回来再说吧。
我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