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时不时对黑蛋儿那种洒脱的生活态度感到羡慕,可现在看来,像黑蛋儿、玲玲这些人,他们挣扎在社会底层,再怎么潇洒也算不得潇洒。相比较而言,类似我这样的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再怎么交华盖运也不至于饥寒交迫,生命和人权的保障也是相对好的。

乡下来的黑蛋儿兄弟也不安分,他也正在为离婚再婚而矻矻奋斗。可是黑蛋儿似乎不很幸运,他期待中的女朋友玲玲突然发生了重大变故。

“哥,出事了!”有一天黑蛋儿突然闯到我的办公室来,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捂住脸,竟然“呜呜”哭出了声。

“黑蛋儿,你甭急,也甭哭。有啥话慢慢说嘛,男子汉鼻涕眼泪的总是不好。”我递给他两张纸巾。

黑蛋儿忍住伤感,给我讲了玲玲新近发生的故事。

为了给自己老公负伤瘫痪的事情讨一个说法,乡下女子玲玲不厌其烦,找过那个姓牛的包工头无数次,可是架不住包工头软硬兼施,最终弄得她心灰意冷,基本上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有时候玲玲也想和姓牛的包工头拼个鱼死网破,但往往又顾忌瘫痪的老公和年幼的孩子,总是放不下,总是下不了决心。后来遇到了黑蛋儿,这件事对玲玲来说,意味着生活中多了一份温暖,也多了一份期冀。接触交往得多了,碰撞出了感情的火花,黑蛋儿比她更主动,更热衷于将两人的关系往前推进。黑蛋儿甚至提出要和老家的媳妇离婚,然后采用让玲玲“招夫养夫”的方式与他结为夫妇。为了实现离婚再婚的远大目标,黑蛋儿除了收废品,晚上还另外打一份工,就是想多挣钱,能早日和她生活在一起。黑蛋儿所作的这一切让玲玲很感动,她何尝不也期待着与黑蛋儿结合,创造出崭新的生活?可是静下心来一想,玲玲又难免心存恐惧:离婚再婚,意味着黑蛋儿必须拆散原有的家庭,舍妻弃子,这不仅仅是黑蛋儿自己的事,而是和我玲玲有直接关联!这样的后果是不是恰恰能证明玲玲我是一个坏女人?这对自己来说难道不是丧良心,岂不是要遭天遣?“招夫养夫”虽然并没有将瘫痪在床的老公放弃不管,但在形式上仍然是与他离婚,也难免要被人纷纷议论……把这些因素综合起来,离婚再婚是多么的难啊!这个目标太远大了,玲玲不敢认真想,一想就觉得头晕,未来很虚无,很缥缈。

有一天晚上,玲玲和牛包工头在马路上不期而遇。玲玲是找黑蛋儿去了,两个人不仅在黑蛋儿的屋子里缠绵了一番,而且又一次共同憧憬未来,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作了一番筹划。黑蛋儿告诉玲玲,他攒钱的进程比较理想,离婚再婚的步伐有可能加快。黑蛋儿有根据的分析和无根据的甜言蜜语都能给玲玲很大的慰藉,所以玲玲走在马路上春心**漾,脸蛋也红扑扑的溢彩流光。牛包工头这天没有应酬,没有餐饮娱乐活动,一个人闷头喝了两瓶啤酒,正开着他那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准备回到他住的地方去。车子开得很慢,悠哉游哉的,牛包工头看清楚了马路对面走来的正是以前没少找他麻烦的工伤民工的老婆,名字叫做玲玲。不知怎的,这一次出现在牛包工头眼中的小媳妇玲玲空前的漂亮,走路风摆杨柳婀娜多姿,身材匀称高挑曲线分明,脸蛋更是端庄周正且十分妩媚!牛包工头忽然就笑了,他的心里开窍了,痒痒的……

牛包工头一个急刹车停到玲玲跟前,吓了她一跳。

“是你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牛包工头挤出一脸的皱褶,笑得蛮可爱,“来来来,上车。你去哪儿,我送你。”

“你送我?劳驾不起。”玲玲看清楚了车上正是黑心包工头,她一下子心里也痒痒的,不过是恨得发痒。玲玲不想和包工头废话,于是迈开步子自顾自走了。

以往都是玲玲找包工头,而姓牛的总是躲着,不给解决问题,也不愿意让这女人缠着,可是今天姓牛的和往常不一样,他掉转车头跟上了玲玲。他的脑子急剧转动,琢磨怎样才能把玲玲弄到车上来。

“我有事情跟你说。你老公的事情还想不想解决啊?”

“哼,你要有那好心,问题早就解决了。”

“哎呀,你看你!以前我不是也很困难,实在没有办法嘛,最近有点儿办法了。”

“你这种人哪里有实话呀,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想给你钱你不要,从此以后你别怪我,也不要再找我。真是的!”包工头说着,故意给车子加速,是欲擒故纵的伎俩。

“牛队长你等等。”玲玲果真有些把握不住,扬起手叫停了包工头的车。

“我就说嘛,给钱你能不要?来来来,上车上车,到车上咱慢慢说。”牛包工头心中窃喜。

“我就不用上车了吧?你说,你啥时候给钱,给多少?”玲玲站在车门旁边说。

“你看你,上车慢慢说嘛,我又不能吃了你。”包工头跳下车来,生拉硬拽将玲玲从另外一侧车门推进去,然后就把车开走了。

“你要把我拉到哪里去呀?”车子走了一阵儿,玲玲才发现要去的并不是她家所在的方向。

“咱先去我家。我跟你算算账,看看到底应该付你多少钱。”

“账不用算。我老公在医院治伤都有票据,你先把他住院治伤的钱给我结清,其余的再说。我也不想去你家,明天我拿上发票到你那儿领钱就行了。你要么送我回去,要么让我下车。”玲玲说。

“你有你的账,我也有我的账。到我家去,咱商量商量。你不敢到我家去呀?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又没动过别的心思,你怕啥?再说,家里还有我老婆呢,我总不至于非礼你吧?”

玲玲想了想,觉得牛包工头说的也基本上是事实,他有非分之想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她不再吭声,任由包工头拉着她去了他的家。

等进了门,玲玲才发现包工头家里并没有别的人。

“你老婆呢?孩子呢?”玲玲问。

“哦,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他们都在家呢。”包工头支支吾吾说。姓牛的其实很清楚,他的老丈母娘病了,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

“那你赶紧说,能给我多少钱?你应该给多少我心里清楚。”玲玲在客厅当中站着说。

“玲玲,你先坐下行不行?你让我先缓口气行不行?”

玲玲犹犹豫豫坐下。

“其实,就我这么个小小的建筑队头头,难处也多呢。我也不愿意克扣民工,可我上头的人克扣我、坑害我呢,挣几个钱真不容易!何况像你老公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个意外,给他出医疗费我是干赔,没人给我一点点补偿,民工也没有健全的劳动保险。我难呢!”牛包工头忽然又跟玲玲诉苦。

“你啥意思?把我叫来你又后悔了?”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我只是想给你说说我的难处。大家不是应该相互理解嘛。”

“你又来了!我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啥时候理解过我们的难处?我告诉你,姓牛的,你不要拿我闹着玩,有钱你就赶紧给我,没钱我走了。本来我对你这种人就没抱多大希望。”

“你看你,又急了。你的脾气不好,这是缺点,女人要温柔一些。”

“我的脾气好不好用不着你管。温柔不温柔也和你没关系。你说正事,要是没有正经事我走了。”玲玲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事情没办你怎么能走呢?”包工头伸手一把拉住了玲玲,“我打开保险柜,叫你看看里头有钱没有钱。我说给你钱就给你钱嘛,还能骗你不成?”他说着真的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蹲到墙角的保险柜跟前操作。保险柜打开,玲玲果然看见里面有红颜色的几扎子百元大钞。

“牛队长,我从心里感谢你哩。咱以前也吵过也闹过,只要你今天给我钱,我就认为你这人还没有坏良心。”玲玲说。

“你看你,你看你,我姓牛的也是农村出来的人嘛,难道不知道农民工不容易?我怎么能坏良心呢?”

“好好好,你能给我两万块钱不?至少也得给一万吧?”

“啊呀呀,你可真敢张口。都给你了,我工程队那些人咋办呢?不过,我尽量想多给你些。不过,不过,我还有个条件呢。”牛包工头就酣着脸,往玲玲跟前靠。

“你离我远些!有啥条件,你说出来我听听。”玲玲一脸的凛然。

“其实也没啥。就是,就是,你这会儿别走了,能不能陪陪我?”包工头说。

“我说的嘛,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原来是没安好心!你要不要脸?”

“你不要骂人嘛。玲玲,你平常不是和别的男人那个呢嘛,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再说,我给你许多钱呢!”

“姓牛的你不是人!”玲玲眼泪就流下来了,转身要走。

“玲玲,我真的喜欢你。”包工头从身后抱住她,要动粗。

“姓牛的,你放开。要不然,我会跟你拼命!”

“我给你钱行不行?我除了给你老公治伤病的钱,再给你两百块钱行不行?”

“我老公治伤病你给多少?”

“一万。……你嫌少?那就两万,再不能添了。我给你二百是另外的,要不行了三百?……你别冷笑,那就五百!”

“好,你不许反悔!”玲玲于是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态,准备把自己牺牲一次……

姓牛的包工头的确是个坏种,用西北人的话说,就是“瞎怂”。他用钱诱骗得玲玲屈从于他之后,提起裤子就不认账。许诺要给玲玲老公治伤病的钱不给了,推托说他保险柜里的钱要给干活儿的人发工资,让玲玲再等至少一个月。五百块的“服务费”也赖账,只给玲玲两百。玲玲气愤不过,当时就在姓牛的脸上狠狠抠了两把,将二百元撕得粉碎也摔到那男人脸上。

玲玲受到了空前的侮辱和欺骗,心里回转不过,成为死结。当天晚上,这女子设法将她的孩子托付给老乡,临睡前给瘫子老公喝的中药里下了毒,然后到姓牛的包工头所住的地方,说软话将门骗开,甚至不惜再忍受屈辱脱了衣服诱骗那男人上床,最终用一把锐利的剪刀扎进姓牛的心脏部位,要了这狗日的命。气愤至极的情况下,她将牛包工头的胸膛基本上剖开了,玲玲是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有多黑。

牛包工头一命呜呼,玲玲锒铛入狱。

“玲玲托她的老乡转交给我一个纸条,只写了简单的几句话,说她要报仇,不想活了,托付我照顾她的孩子。”黑蛋儿擦着眼泪说。

听了黑蛋儿的讲述,我也为玲玲的遭遇唏嘘不已。

“这是个烈性女子哩。狗日的包工头活该。”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兄弟你也要想开些。”

“哥,我心里难受得很,真的像刀绞一般。我放不下玲玲,晚上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能看见她。好好的人,硬是叫那包工头逼的。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

“判刑是肯定的,死刑倒不至于。暂且不说姓牛的包工头本来就有罪过,这一次,他对玲玲有骗奸的情节,玲玲是气愤不过才去报复的。只要是有正义感的人,同情心都会在玲玲这一边。”

黑蛋儿擦干眼泪点点头。黑蛋儿说他想喝酒,于是我请他去餐饮,结果黑蛋儿大醉。

和黑蛋儿告别之后,这天晚上我又想了很多:这些年,农村人进城来打工、淘金的很多,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在城市里头确实改变了自己命运,但总起来看,乡下人还是老实厚道,进了城仍然是弱势群体。他们总是吃亏,总是会自觉不自觉戴上各式各样的枷锁,黑蛋儿就是一个例子。以前,我时不时对黑蛋儿那种洒脱的生活态度感到羡慕,可现在看来,像黑蛋儿、玲玲这些人,他们挣扎在社会底层,再怎么潇洒也算不得潇洒。相比较而言,类似我这样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再怎么交华盖运也不至于饥寒交迫,生命和人权的保障也是相对好的。

我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一样想:我们的社会应该更加文明进步,应该更加公正地对待每一个生命个体。

不过,我这样想基本上是毬毛不顶。

后来,黑蛋儿收养了玲玲的女儿,那是一个长相秀丽、十分乖巧的小女孩。有一次我看见黑蛋儿带着她上街,小孩手里有新买的玩具,还有冰糖葫芦,干脆把黑蛋儿喊“爸爸”。

“你跟玲玲的事情完蛋了吧?”我问黑蛋儿。

“反正她不出来,我就养活她的女儿。别的?谁知道呢,我也不想了。”黑蛋儿看上去还是往常那样的满不在乎。

黑蛋儿这能算是一种潇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