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能不能给寻个律师,不花钱的律师,帮助玲玲打官司,给她讨回一个公道?”黑蛋儿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哥,我敬你一杯酒。来来来,干!”“我?你让我找律师,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打官司?”黑蛋儿提出这样的要求匪夷所思,我十分钦佩他的想象力。果真要我去做这件事,还得好好掂量掂量呢。
有一天,我在单位写第二天开会用的狗屁材料,晚饭都顾不上回家吃,在办公室叫了简单的盒饭对付一下,一直弄到晚上10点多钟才完成,脑子早成了一盆浆糊。
回家路上拐过一道弯,走到一段相对清静的马路上,远远看见前方不远处路灯下有一人蹬着三轮车,背影有些像黑蛋儿。我加快脚步想要缩短和三轮车的距离。忽然,蹬三轮者唱出粗犷、沙哑、悠扬、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流行歌曲《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
声音没错,蹬三轮的肯定是黑蛋儿。
“黑蛋儿!黑蛋儿……”受黑蛋儿悠扬歌声的感染,我忽然也有了狂叫的欲望,于是放开喉咙高喊。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黑蛋儿唱得忘情,竟然不理睬我的呼唤。好在他蹬三轮的速度慢悠悠的,我快跑几步追上,从后面拽住了他的“坐骑”。
“谁!?……哎呀,哥,是你!你咋悄悄跟在我后头?我还以为遇上坏人了。”黑蛋儿赶紧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拉住我的手使劲儿摇,无限亲密的样子。
“我悄悄?我大声喊你把喉咙都挣破了!你只顾唱男高音。有啥好事呢,高兴得唱?”
“哪里来高兴的事,我这几天发愁着呢,正想寻哥去讨个主意。每一回走到这段路上,没人,我就吼叫几嗓子,吼过心里就舒坦了。”
“哦?吼叫还有这功效呢?来来来,哥也正郁闷呢,我陪你吼几嗓子,咱来几句秦腔咋样?”我说。
“好嘛。秦腔吼起来才过瘾。‘家住陕西韩城县’,咋样?”
“好嘛。”
“家住陕西——韩——城——县
杏花村里——有家园
姐弟姻缘——生了变,
堂上滴血——蒙屈冤……”
我俩在近似旷野的大马路上狂吼秦腔,破锣一般的粗门儿苍凉雄壮,激越而又古老的旋律直冲霄汉。马路上偶尔经过的骑车人对我弟兄侧目,也许他们会骂我俩是疯子或者二百五……
“哥,我请你吃烤羊肉串,再弄两瓶啤酒过过瘾。”黑蛋儿提议说。这条马路距离“马乃比”清真烤肉店不远。
“好嘛。哥半晚上加班干活,这会儿再跟你吼两嗓子,正好饿了。我请你。”平常总陪着领导“驴-逼-大张嘴”,大餐吃得生厌,我其实也挺喜欢新疆风味的烤羊肉串。
晚上快11点钟,正是烤肉店生意红火的时候。我俩找一个小包厢坐下,这样说话安静些,没人干扰。
“黑蛋儿,说说你有啥事发愁呢?你这样的乐天派也有发愁的事情?”吃着烤羊肉串,喝了一阵子啤酒,全身上下有一种灼热而又爽快的感觉,谈兴大发。我问黑蛋儿。
“嗨,本来也没啥事,我这叫‘放着自然不自然,逮来蚰蜒咬屁眼’,自己给自己找事呢。”黑蛋儿似乎有点儿难以启齿,先说些废话做铺垫。他仰起脖子又灌了一大杯啤酒。
“说出来给哥听听。到底啥事情?”
“其实也没啥。”黑蛋儿仍然不大愿意接触实质性的问题,“哥,你那儿有没有法律方面的书?”
“有啊。这些年一直搞普法教育呢,哪个机关干部手里没有一大堆法律书籍?还有不少辅导材料呢。”
“啊呀,太好了。哥,把你那儿的法律书借给我看看行不行?”
“那有啥不行的?行。你咋对这些书感兴趣?闲了看点儿小说、娱乐性杂志啥的,消遣解闷儿,不就行了?看什么法律书呢,费劲。”
“看小说看娱乐杂志没用,我要正儿八经学法律。”
“你收破烂不偷不抢,自己不作奸犯科、不违法就行了。再学你也学不成个律师。”
“哥你小看我?咱老家邻县有一个农民,先是为了给自己家打官司学法律,后来边打官司边学习,竟然成了当地的名律师,专门为乡亲们维权打官司,还不收费。这人能行,我黑蛋儿为啥不行?”
“我也没说你不行。我只是说要把法律学通不容易,再说,你一个卖废品的,学了也没多大用处。”
“咋能没用处呢?我眼下就想运用法律武器呢。”
“还‘法律武器’呢!你要拿法律武器做啥?是你要打官司,还是要帮助谁呢?”
“嗨,哥我给你说实话吧,不是我有啥事情,而是为了那天你见过的的那个女人,玲玲。”
“玲玲又惹上啥官司了?”
“还是以前的事。”
黑蛋儿给我详细讲了讲玲玲的故事。玲玲的老公在工程队干钢筋工,在施工现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导致高位截瘫,成了一个废人。他干活儿的建筑工程是由转包商倒手给一个资质不全的小建筑队,队长,也就是小包工头资产和能力都很有限,除了安全设施、规章制度等方面的缺陷,也没给干活的民工买人身保险,所以出了事故就耍赖。玲玲认为自家好端端的人被弄成了残废,包工头无论如何应该负责任,可那个姓牛的包工头却死死咬住是玲玲的老公在高处干活儿没有系好安全带,造成人身伤害主要责任在自己。除刚刚受伤时抢救和治疗的费用包工头给承担了以外,后续的治疗以及陪护、营养等等,牛包工头一律不管,更谈不到照顾家属,解决伤者家庭生活困难等等一系列问题。最近一段时间,玲玲因为自身的力量实在难以支撑老公的继续治疗和家庭生活双重的压力,又去找包工头理论。谁知牛包工头态度非常恶劣,不仅不愿意继续承担治疗救助责任,甚至威胁说,玲玲要是没完没了纠缠,他就要找人“拾掇”玲玲。
“哥,你说说,姓牛的包工头是不是欺人太甚?狗-日的,人家男人给他干活儿弄成了瘫子,他还要欺负一个妇女!我真想拿把杀猪刀把猪狗不如的包工头给捅了,出一口恶气。”
“哎,我说黑蛋儿,你千万不要瞎激动,更不能干鲁莽的、违法乱纪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胡来不成,以恶制恶咱也弄不过包工头。要么我想自己学法,然后拿起法律武器维权。我这样想难道不对?”
“这样想是对的。不过,玲玲是你什么人啊?她的事情你干嘛那么用心?”
“唉!一言难尽呀,哥。”
“怎么了?”我看着黑蛋儿这个大大咧咧的乐天派一副愁苦的表情,感觉有点儿好笑,“和她有感情了?身不由己了?”
“哥你还真说对了。唉!”黑蛋儿又长叹一声,“这么跟你说吧,哥,一开始我觉得我和玲玲是一种互相帮助的关系,对她对我都合适。谁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玩着玩着就玩出感情来了。哥我给你说实话,最近这段时间我想玲玲的事情比想我自己的事情都多,满脑子玲玲玲玲玲玲,甚至把自家的婆娘娃娃都放到次要地方去了。哥,你说我是不是学坏了?”黑蛋儿一脸沉重。
“学坏没学坏你自己判断。不过我倒想提醒你,玲玲跟你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对她的了解到底有多深?况且她……嗯,她是做那种事情的!尽管有困难,尽管是为家庭、丈夫、孩子,做‘小姐’——还是不入流的‘小姐’——总是不合适吧?”
“我倒没那样想。尤其以前,我和她就是朋友,一般的朋友,最多是相互利用的朋友,所以我把她迫于生活拿身体挣钱看得就跟我蹬三轮收破烂挣钱一样,觉得没有啥不对。毕竟她被逼无奈,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嘛。不过最近我的想法变了,我对她用陪伺男人的方式挣钱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想,我要手里有钱,一定不让她再干那样的事情了。可惜我没多少钱,我挣钱还要养活我的家人。”
“你这样想很正常。这说明你对她确实有感情了,很在乎她。不过,你既然没有力量帮助她,就不应该把什么责任都强加到自己头上。”
“正因为没钱帮她,我才想自己学点儿法律,看能不能帮助她打官司,讨回一个公道。”
“谈何容易啊!等你法律学得能打官司了,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我学法律倒也不仅仅为了给玲玲打官司,学好了法律一辈子都有用,尤其咱农民,从眼下看还是弱势群体,老受人欺负……”
“啊呀,没看出来,我这兄弟还挺有社会责任感。”我这样说并不是讥讽黑蛋儿,他的想法的确让我高看一眼,“不过哥还是要劝你,靠你学好法律再维权,再帮助玲玲,确实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国家不是提倡对弱势群体——包括农民、农民工——进行法律援助吗?有的律师事务所专门打出招牌做这件事,扩大他们的影响哩。你应该给玲玲说,努力去找现成的律师,争取不花钱的法律援助。”
“嗯,哥,你说的倒是个办法。那,在这个城市你有没有熟识的律师朋友?”
“当然有啊。哥在这个地方许多年头了,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公家的、私人的官司也亲身经历过不少,我认识不少律师,有的还是名律师呢。”
“哦。既然这样,哥你能不能给寻个律师,不花钱的律师,帮助玲玲打官司,给她讨回公道?”黑蛋儿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哥,我敬你一杯酒。来来来,干!”
“我?你让我找律师,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打官司?”黑蛋儿提出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我十分钦佩他的想象力。果真要我去做这件事,还得好好掂量掂量呢。
“干杯!哥,先跟你兄弟喝一个嘛。不管咋说,咱俩是同村同宗的兄弟,在外乡兄弟就要把你当成亲人!玲玲和你没有啥关系,跟我说近就近,说远也远,说有关系就有关系,说没关系也没关系。本来毬不相干,是兄弟我多事。哥你放心,我绝不会拿她的事情来难为你。你甭为这事作难。哥,我就是这么一说。咱喝酒喝酒……老板,再上两瓶啤酒!”黑蛋儿看我犹疑的样子,改变了口气,主动为我解套。
“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再说,即使要找律师,也是求神告庙的事情,我说了也不算。咱从长计议,黑蛋儿你别着急。既然你提出来了,哥还是要帮你的忙。不管玲玲不玲玲,冲你,我也会尽力而为。”我表态说。
“哥,我就说嘛,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你真是我的亲哥。来来来,咱喝酒,一醉方休!”
“不行不行,醉了不成。我明儿一上班就要开会呢。”
从“马乃比”烤肉店出来,我又陪黑蛋儿在马路上走了一段。这时候车辆行人更加稀少,况我俩走的是一条偏僻的马路。黑蛋儿忽然放开嗓门,吼了一大段秦腔,《劈山救母》中的“二堂舍子”: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
怀抱上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
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自从那年王开选
为父我投考奔帝邦
闻听你母多灵验
华岳庙抽签问吉祥
连抽三签无上下
将诗留在粉壁墙
出得了岳庙遇大雨
你母赠银三百两
在长安科场把名扬
奉旨雒州把任上
路遇妖怪把父伤
你母驾云从天降
宝莲灯救父出了祸殃
你舅舅杨戬火气旺
怨你母私配了凡夫刘彦昌
将你母压在华山上
华山之上产儿郎
多蒙灵芝把你救
父子才得聚一堂
父把这来历对儿讲
还要你自己作主张……
这是一段苦戏。黑蛋儿借着酒劲儿,沙哑着嗓门,唱得字正腔圆,苍凉悲壮,撼山震岳,气冲霄汉,响遏行云,动人心魄。
在我们这个现代化工业城市,西部古老的秦腔剧种并没有多大市场,听到这种地道乡音的机会并不多。黑蛋儿这一大段唱,弄得我莫名其妙激动,泪湿粘襟。
秦腔对我来说,魅力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