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席卷。

路灯照亮偌大的宅邸,草木修剪齐整,路上见不到半片落叶,处处细节流露出主人的修养与品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面前匍匐一头活着的生物,而非人类创造的建筑。

时涵跟在左梓乐身后,偷偷抓拢了衣领。

小鹦鹉还在卫衣口袋里,咕噜咕噜叫唤两声,时涵赶紧把手伸进去,安抚地挠挠鸟脖子。

这种时候,可千万别给他捣乱。

小鸟似乎有灵性,顿时不闹了,乖巧地依着他的手指。

门口有人迎接,远远向左梓乐鞠躬,然后看向身后的时涵:“梓乐少爷,这位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

风还在吹,冷冰冰地往脖子里刮。

左梓乐高瘦的身影坚定不移地立在前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这你也要管?”

家仆不卑不亢地道:“梓乐少爷,家里正巧有事,里面全是自家人,这时候带外人进去,可能不太合适。”

时涵冷漠地沉下头。

都到门口了,居然还遇到这种阻挠,不让进的话,他就是翻墙钻洞,也要进去找到杜山阑。

然而,左梓乐回头看了一眼,异常沉稳地说:“他不是外人,是我男朋友。”

时涵飞快地眨巴几下眼睛。

家仆打量的目光已然挑了过来,从他的脸,到他的穿着。

半晌,他收回目光,“既然这样,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夫人回来了,您要注意言行。”

左梓乐淡淡点头,“走吧。”

时涵抬脚跟上,跟到他的身旁,并肩走进去。

但从年龄和外形看,他们确实像极了一对小情侣。

走了很远,彻底离开视线监视的范围,左梓乐低声闷闷地解释:“我们家管得比较严,不那样说不会让你进来,你别当真。”

时涵点头,“我知道。”

逢场作戏怎么可能当真,他现在满脑子在想,以后该怎么跟左梓乐解释他和杜山阑的关系?

左梓乐会尴尬死吧。

又往里走了不远,穿过种满白色茶花的小径,来到一座庄严的宴堂门前,门口门内全是人影。

左梓乐扭头四处看了看,停下脚步说:“我要去看看我爸妈,你怎么说?”

时涵轻轻抿唇,不动声色地摇头,“我只是陪你来而已,我在外面等你吧。”

左梓乐怪异地拧巴了下眉头,“没关系,我爸妈很好说话的,你是陪我来的,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外面?”

可如果不把他一个人丢外面,他上哪儿找机会单独去寻杜山阑?

他想摇头,门厅那头却有人叫左梓乐的名字,时涵下意识地转头,柱子旁边的台阶上,站着上回在学校办公室见过一面的左妈妈。

就如左梓乐所说,左妈妈确实是性格和善之人,主动朝他们走过来,“梓乐,你怎么带了别人回来?第一回 看见你带人来家里!”

左梓乐脸上的淡定表情忽然开了一条裂,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我男朋友。”

“男朋友?”像是听到什么惊天新闻,左妈妈张嘴喊了出来。

宴堂安静,左左右右全部投来目光。

左妈妈连忙压低声音:“抱歉,我没想过梓乐能找到男朋友,你是上回和他起过冲突的那位同学吧?”

时涵骑虎难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着正儿八经家长的面撒这种谎,总觉得事情开始不妙了。

他不讲话,左妈妈以为他害羞,亲热地牵起他的手,“应该早说呀,我单独给你们准备吃的,这里全是那些人,不过也是有东西吃的。”

说完,她拉着时涵往里头走,刚走两步,旁边路上过来一小群人,为首是白色套裙的女人,左右跟着类似助理的人,走在最后的男人,冷黑色西装,冷峻的面容,杜山阑。

视线在一瞬间相交,杜山阑沉寂的眼底掀起讶异。

时涵忘记讲话。

其实也就一天没见面而已,心里竟涌起一股失而复得的感动。

杜山阑看起来并没有哪里不好,没有生病或受伤,只是情绪有些低落。

但目下的场合不允许他感动,甚至不敢轻易相认。

他静静对上席茵苒的视线。

时隔多年,时涵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女人,不知道是妆容掩饰的效果还是视觉错觉,十几年的光阴丝毫没能在席茵苒脸上留下苍老刻痕,她看起来一点不像杜山阑的母亲,而是长姐。

她踩着简约的高跟鞋,悠悠然停在面前,“梓乐啊,一晃儿都长这么大了,和你表舅真像,旁边这位是你男朋友?”

时涵松了口气,庆幸她没认出自己,紧随着另一口气提上来,一定是刚刚左妈妈嗓门太大,被她听到了!

他连忙偷瞟杜山阑的脸色,果然漆一样的黑。

耳边传来左梓乐礼貌打招呼的声音,“表舅舅。”然后用手肘拐他,那意思似乎让他赶紧打招呼。

时涵硬着头皮抬头,僵硬喊:“表舅舅……”

四周一片沉默。

左梓乐低声提醒:“叫叔叔就行了。”

时涵脸上猛烧,尴尬微笑:“叔叔好。”

杜山阑一动不动地立在人后,似乎轻扯了扯嘴角,眼神像生气,又像无奈。

站在前面的席茵苒毫不掩饰地冷笑,转身就要走,一个小东西突然飞出来,撞到她身上。

她吓得低呼。

时涵忙不迭追过去,抓起那只不听话的鸟,“抱歉!”

席茵苒满眼厌恶和不耐烦,只字不语地走了。

杜山阑默不作声地跟上她。

现场又是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左妈妈小声责怪左梓乐:“你怎么就是这么犟?叫她一声怎么了?”

左梓乐表情冷硬,“我不想叫。”

时涵默默听着母子两人对话,理解了席茵苒为什么生气。

杜山阑的身影已经消失,门厅内只有陌生的人影绰绰移动,像一片无法渡过的海。

时涵忽然搞不懂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他就想看看杜山阑到底有没有事,现在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怎么感觉心里头更空了?

明明看到了,就从他面前过去了,却连句话都讲不上。

失神间,有只温暖的手温柔地抓住他,“怎么了?”

时涵慢吞吞地回神,看到左妈妈关切的脸。

他不太自在地抽回的手,摇头:“我有点不太舒服,我去那边透透气。”

左妈妈明显不放心他一个人,想说什么,左梓乐拦住她:“你去吧,一会儿走了我叫你。”

时涵勉强地勾唇,独自走往花园的小路。

满目尽是白色盛放的茶花,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曾经杜山阑住过的房子外面也有一棵白色茶花,照理得不如身侧这些,但树冠如伞,在下雨的夜晚为他挡住漫飞进屋檐的雨沫,他就那样靠着树干睡着。

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外面疯传他和杜山阑的流言蜚语,他竟还不知道杜山阑介意,现在回想起来,又害臊又难过。

直觉告诉他,要是被席茵苒记起他是谁,他和杜山阑绝无可能。

心里一团乱。

兜里的小鸟动了动,似乎是憋坏了,急着出来透气。

时涵找了块隐蔽的地方,把小鸟放到地上。

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只能等着左梓乐忙完一起离开。

过了很久,左梓乐还是没有来叫他,他听到一顿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冲来。

立马,他抓起小鸟,蜷紧身子躲进茶花树底下。

脚步声在花丛另一侧停下,透过交错的树枝,时涵看见一双干净的皮鞋。

他并没有可以观察过杜山阑每天穿什么鞋子,但能做到一眼认出来。

他屏住呼吸,不想被发现。

手里的小家伙“唧唧”叫了两声。

时涵后悔没有捂住这对不听话的鸟喙。

那双脚转了个向,绕到这一侧来,紧接着窸窣碎响,一双修美的手轻轻拨开花丛。

“躲什么?”

时涵小小地吓了一跳,张开嘴巴忘记说话。

杜山阑压住树枝,低沉地开口:“怎么不喊表舅舅了?”

时涵垂下眼睛,闷闷地道:“表舅舅。”

杜山阑顿了下,微怒:“不许这么叫我。”

时涵别开脑袋,不想说话。

花园里僻静无人,小鹦鹉认得杜山阑,兴奋地从手里钻出去,飞到杜山阑手里。

杜山阑淡淡地接住,“怎么把它带来了?”

时涵朝他伸手:“还我!”

杜山阑定定注视了一会儿,在他身前蹲下,抓住他的手,用力握进掌心:“一会再还你,先跟我说说,跟梓乐怎么回事。”

问起这个,时涵实在委屈,“还不是因为你家门禁太严,不这样不让我进来!”

杜山阑了然。

他就猜到会是这样。

他无奈叹气,“你不该来找我,更不应该和席茵苒见面。”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没有定数,他怎么敢轻易把弱点暴露给敌人?

时涵,是他唯一的弱点。

时涵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和席茵苒对上眼的一瞬间就知道了。

他不肯服气地咬牙,“还不是因为你不提前说清楚!”

一整天电话打不通,四处找不到人,引发莫名恐慌,他在外面被人挂热搜上骂,心里先想着的还是杜山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却发现犯了个低级的大错。

想到这些,他声音弱下来,“应该没事吧?现在他们都以为我是左梓乐的男朋友,虽然背着这个名头怪难受的,但也算转移注意力了。”

杜山阑的眼睛冷下来。

“以后不许和梓乐一起玩!”

时涵怔怔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倏地展开笑颜,“表舅舅,这个醋你也要吃呐?”

杜山阑竖起眼瞳凶他,“也不许再这么叫我!”

时涵将漂亮眉眼弯成浅浅月牙,“亲我一下,就听你的。”

杜山阑惯性般捏了捏他的手心,俯身过来,炙热鼻息飘到脸上。

时涵却抵住他的胸膛,“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杜山阑好似才想起这事儿。

“抱歉,手机不在身上,被席茵苒拿走了。”

猝不及防,时涵心中一阵后怕。

“我今天给你发了很多消息,会不会……”

“没事,她看不了,她只是不想让我和外面联系。”

时涵担忧,“到底出什么事了,连手机都能被她扣掉?”

世界上竟然有人敢扣杜山阑的手机,那个女人不是都进过监狱了吗!

杜山阑想张口,小路尽头再次传来脚步声,伴随呼喊:“杜先生?您在里面吗?夫人找您。”

杜山阑猛地冷下眼,身子压上来,和他一起倒进花丛。

时涵整个人挤在狭窄又滚烫的怀抱里。

过来的人不止一个,在附近转悠寻找,这次小鹦鹉聪明地没有出声,陪他们一起隐蔽声息。

脚步声在周围来回好几遍,终于走了,时涵被他挤得喘不过气,想推开,他丝毫不让地压下来。

脑袋后传来枝条被压断的脆响,时涵的双唇被严严实实封锁。

他的接吻经验还是太少了,嘴巴一被堵住便忘记鼻子还可以呼吸,一顿漫长纠缠,差点把他憋死。

花园灯就在头顶,枝影飘飘摇摇地撒下来,阴影与亮处纠缠,将时涵脸上的红潮切割成碎碎花瓣。

花丛里昏昏暗暗,杜山阑的眼中却有幽光浮动,嗓音如同浸泡过一整夜的水:

“听我的话,我叫人送你和梓乐回去,这几天乖乖录节目,我很快就回来。”

说起节目,时涵脸色微变。

杜山阑敏锐地察觉到,“出什么事了吗?”

他忙摇头,“能出什么事?你忙你的吧,我有笠姐照顾,一切都好。”

只不过踩了骆星遥挖的大坑而已,不算什么,最差,他还可以去跟许照秋拍电影。

杜山阑曲了食指,从他唇角轻轻擦过,他才发现那里挂着一丝不知道属于谁的水渍。

他抱紧杜山阑的脖子,仰头痴痴地讨要。

不舍得分离,他们总是要分离。

很久过去,杜山阑用最后仅存的理智推开他,把他从花丛里拉起来。

夜里的风依旧寒冷,他通身热得发软。

杜山阑替他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去找梓乐,他们一家人都很好,如果有其他人找你,就要小心。”

时涵点头,“嗯。”

他舍不得走,杜山阑用冷锐的目光催促,他只好转身,往花园小径的另一头走去。

杜山阑从裤袋拿出烟,迎着风点燃,而后发现,小鹦鹉还停在茶花枝上。

时涵已经走远了。

他只好把小鸟捉过来,带着往回走,走到出口处,远远看见席茵苒特意等他一般站在那儿,目光一投过来,便看见他手里的鸟。

才往席茵苒身上撞过的鸟,所有人印象尤深。

杜山阑冷淡地掐灭烟,把鹦鹉交给一旁的管家:“花园里捡的,应该是刚刚那位客人的,麻烦帮我还给他。”

管家要接,席茵苒突然打断:“不用麻烦管家,林玦,你去还。”

跟在身后的年轻助理站出来,听从吩咐地上前。

杜山阑眼神如刀。

他丝毫不惧地迎上视线,“大少爷,给我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 SerenaG 女孩子不要熬夜磕cp 投喂的猫薄荷以及九条卿优投喂的鱼粮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