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乡巴佬般的蔡长老道:“韩师兄,常言道斩草除根。咱们眼下杀了你,可偏生放了丘师侄,你说,他日后会不会找咱们报仇?而且,师傅的死,虽没和你有直接干系,但说来说去,其实就是被你间接害死的,这事,你不能否认吧?再说你废黜蓉侄女掌门之位时,也不是偷偷地瞒着咱们囚禁了她?所以,韩师兄,请见谅。”

韩尚一愣,随即道:“囚禁蓉侄女是为兄的错,可那也是让她能够冷静的最好方法,你们说是不是?”陶儒道:“固然囚禁蓉侄女没错,但你为何要把她囚在地牢?那里的阴暗潮湿,你不会不知道吧?哼,也亏你下得了手!”

韩尚满面后悔地道:“为兄知道错了,可你们若杀害恁多弟子,也未免太毒辣了吧?”

陶儒接口道:“再毒辣,总比不过韩师兄。要知道,你适才所说,尚有疑点!”

韩尚一怔,问道:“什么疑点?”

陶儒道:“邓波桑既然利用你刺杀了师傅,可在师傅死后,他为何没有杀人灭口,反而对你极力拉拢,即便是丘师侄,当年邓波桑也是几度拔擢。可见,你们之间,尚有咱们不能了解的内幕。这内幕嘛,定是你杀害师傅的罪证,只不过眼下死无对证,而你却在极力撇清自己。”

韩尚道:“原来你说这个,那我可以告诉你。当日邓波桑本来是想杀我的,可你们记得么,白师弟来的很早。之间相差的时辰,可说仅有毫黍。是以邓波桑非是仁慈,只是没有空暇。而且,他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也想有人支持。之后,他为了追求陆师妹,更需要有人为他打掩护。而在咱们这些师弟中间,当时惟我一人已有婚配,诸位师弟却皆是单身。在他看来,你们都是他的竞争者。只有我不对他造成妨害。”

白易铁突然插上道:“所以,你就帮他骗我,要我放弃掌门之位;然后又帮着邓波桑狗贼,诱奸了陆师妹,以致她失去贞操之余,无奈而嫁邓波桑。韩尚,我说得对不对?”

众人大哗,没想那作古的华山前掌门,居然是这么一个心黑手辣,满腹毒水的家伙。

韩尚神色有些错愕,良久之后,方道:“白师弟,原来你早已知道事情的始末。不过陆师妹是被邓波桑强奸,可非是诱奸。这事,为兄可没参与,只是事后才晓。唉……说来说去,做师兄的由于怕死,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更对不起死去的师傅。白师弟,你杀了我吧,我决计不做半点抵抗。”说着,走上前,站在白易铁的面前,双眼紧闭。

白易铁抽出手中利剑,架在他脖旁,说道:“韩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众人只道他接下,定会利剑疾刺。殊不知,等了好半晌,偏不见他有丝毫想弑人的动作。

陶儒在旁,愤慨地催道:“白师弟,为何不杀了这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家伙?”

白易铁叹了一气,长剑收回,入于鞘中,抬头望向灰色苍穹,久久不语。

韩尚怔然,问道:“白师弟,何以不杀?难道,你终不肯原谅我?”

白易铁闭着眼道:“韩师兄,家父之死,推本溯源你也是无辜牵连。而陆师妹之事,其实与你也没多大干系。整桩事情的因由完全是邓波桑狗贼暗中搅出的阴谋。我弑了你,又有何用?”他此刻神色倦怠,起初的阴鸷全然不见。可见必是长久处于心中的郁积今日终得涣散,是以,才恢复了原来的平淡和淳厚。

韩尚闻言,目中噙泪,哽咽道:“白、白师弟,我……我……我对不起你!”一句话,没多少字,他偏偏费劲地用了盏茶之时,方是说完。当说到最后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字字如金石迸出。只见他堪堪说完,顿时挥掌猛地拍向自己的百会穴。

此举,大伙均未想及。俟到看见,却是韩尚已然软委顿瘫之际。华山弟子“呀”的一声惊呼,看见大长老倏然自戕,霎那,均有入梦之感。白易铁扑出,抱住韩尚还未倒下的身躯,大声道:“韩师兄,韩师兄,我已经原谅了你,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啊?”

韩尚倒在他怀里,微笑道:“为兄实在罪愆深重,固然师弟你宽恕了我,然为兄偏生无法原宥自己。白师弟,人的一生倘然走错一步,单靠旁人的原宥,那是无用的,错谬惟有血来洗。咳咳……,为兄没别地求你,只想让你饶了那些弟子们和丘儿,好嘛?”

白易铁重重地颔首,沉声道:“师兄,你放心,我决计不会伤害丘师侄。他想留在华山亦好,抑是离开亦好,小弟任他选择。”

闻言,韩尚很是欣慰,嘴角现出很丑陋,但刻下瞧在众人眼内,偏是极为和蔼的笑容。他手指点着邓蓉,又道:“你们也得放过蓉儿,她爹爹的罪,与她无……无……无关!而且,她是陆师妹的骨肉,你们以前均对师妹那么欢喜,想必也不致会伤害蓉儿吧?”

“嗯!不会伤害!”白易铁保证着。

韩尚再笑,接着双目望天,手指向上,呓语道:“师妹一生郁郁寡欢,只为贞操被夺,而嫁邓波桑;却未料,邓波桑这厮娶她非是为了爱她,完全出于虚荣心作祟。倘非……倘非师妹在临养蓉儿际,遭他一掌,击伤肺腑,师妹又岂会产后血崩而死。我……我悔啊!师妹……师妹……韩师兄来赎罪了,来……”

说及一半,手指猛地下垂,头一歪,就这么死在了白易铁的怀里。

这数年来,邓蓉名义上虽为掌门,实地里,却是韩尚在替她管理。日久相处,天天得见,即便江湖门派再怎么有猝死的心理准备,但眼见一个华山耆宿就这般睦然辞世,弟子们皆是呆若木鸡。

其时,蔡长老忽然奔到韩尚的弟子中间,拔出长剑,唰唰的几下。只见数十位韩尚的弟子包括韩丘,均被他当场刺死。如此变起肘腋,众人又惊。

白易铁勃然起身,跑到他面前,怒道:“蔡师兄,你这是何意?我已经答允韩师兄饶了他的弟子和丘师侄,你怎地仍把他们杀死?这……这……”怒不可遏余,舌头竟是打起结来。

蔡长老笑道:“这些孽贼,眼看他们的师傅被咱们活活逼死,将来必是华山派的祸患,焉可轻易留下?白师弟,你太仁慈了,实在不适合做华山派的掌门!”

白易铁一愕,道:“蔡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蔡长老又笑道:“没甚意思,只是叫你……”说话间,长剑刺去,直插白易铁的胸膛。猝不及防,又没想到终日笑呵呵的三师兄居然会在众目睽睽下,弑戕自己,白易铁当即中招。

这会蔡长老又狰狞地喝道:“只是叫你去陪师傅!哈哈……”说着,长剑猛地收回,鲜血从剑刃的凹槽处滴下,洒得遍地都是,委实教人触目惊心。而白易铁颓然倒地,捂住胸膛,问道:“为什么?你想当掌门,自可去当,我又不会和你抢。你……你……”

与此同时,始终站在陶儒身边的另一位萧长老,也是拔剑刺中陶儒的要害。接着手腕一振,长剑撩回,但见陶儒的肚皮被他划开老大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皮卷肠翻,好不骇人。蔡长老那一剑,法度严谨,出手刁钻,实为不可多得的剑术妙招。然时下众人直觉眼花缭乱,惊心动魄,却无人喝出彩来,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猝变。

眼看两位五位师叔死了一人,伤了两人,而始作俑者偏是另外两位。

邓蓉瞧得是怵目惊心,一声尖叫,冲上前扶住白易铁的头颅,眼泪涔涔而下,哭道:“白师叔,白师叔……”这位六师叔打小就宠溺她,对她可说是呵护备至。目下突瞧他遭五师叔暗袭,命垂一线,不由伤恸满怀。悲怆里,只觉今日之兀变,仿如一场噩梦,直至现今,尚未醒来。

华山众多弟子此刻完全懵住,压根不知自己该是怎样的立场。只晓木然地注视着师门长辈之间的互相残杀,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死得就是自己。

小石头怕邓蓉遭到猝袭,连忙跟在后头,紧紧地盯着蔡长老。

但猛地想起自己所会的医术,急忙上前,出指止血,随即从浑元戒里取瓶止血散,到于伤口。接着又取出一粒增元丹给白易铁服下。整个救援,动作娴熟,快速异常。仅是眨眼,就已完成。而且取散拿丹更是迅捷,在他人眼里,那药散和丹丸,仿佛早在他手里揣着。

邓蓉呆呆地看着,望望他,又望望白易铁。差异着,小石头何时又学会了歧黄术?待小石头结束,又瞥见白易铁面色明显好转,脸上红润泛现。不禁高兴道:“石弟弟,白师叔被你救活了!”又道:“白师叔,你怎么样?觉得如何?”

白易铁微笑道:“还好,多半死不了!”邓蓉喜色满面,乐不可支地盯着小石头,直觉他真是自己的福星。

蔡长老哼了一声,侧头不看。他对自己的剑术相信得紧,压根不信白易铁能救得活转。邓蓉这时道:“蔡师叔,你……”她口气怨责,对蔡长老猝然刺杀白易铁之事,颇感不满。

蔡长老却不待她说完,狠声斥道:“小丫头,大人的事不要多管。免得惹祸上身!”看着他狰狞之极的面容,邓蓉心底一凛,悚得再不敢开口。小石头护在她身前,大声道:“弑杀同门,你倒还有理?”

蔡长老哼了一声,并不睬他。

便在这时,萧长老一脚踹倒陶儒,任他呼痛翻辙。回身对蔡长老笑道:“蔡师弟,咱们终于完成了二皇子的旨意。日后的荣华富贵定是享受不尽。哈哈……”却看他一边大笑,一边走近。时当近在咫尺,猛地挺剑直刺。这一剑乍看上去平凡无奇,但剑势凌厉,后劲十足,显是想一剑刺死蔡长老,把他与陶儒一般如法炮制。

不曾想,蔡长老早有准备。只听见“嘎呛”一声,二人长剑在空中一交。蔡长老冷笑道:“萧师兄,小弟早猜着你有这么一招。”萧长老道:“那又如何?”说着,手腕旋转,斜剑上撩。一招华山派的云兽仙禽剑法中的“仰颈惊林”,绕过蔡长老的长剑,直刺他胸前。

蔡长老回剑,同样以云兽仙禽剑法中的“黄蟒含津”点中对方剑刃;接着一式“鲸鳄探月”拨回先手,随而一式“野马抖鬃”,迳自刺来。长剑在空中嗡嗡直响,如长江大河,万马嘶奔。

瞧他剑势威猛,一至如是,萧长老有些诧愕。急忙侧身滚地,此时重心右移,右手再难出剑。就此瞬间,只见他飞快地左手取剑,接着右手撑地,趁其势,长剑往后一摆。巧不巧地恰是叩中蔡长老之剑。又见他疾速返身,左肩部不可思议地往上一耸,腹部内收,长剑如虹,疾贯而出。

一连串动作,如矢应机,兔起鹘落,确实妙到极点。这两式乃华山云兽仙禽剑法中的“青狮抱球”和“花鹿采芝”。在场众多华山弟子,人人会使。但眼见萧长老用得这般挥洒自如,不疾不徐,止不住地喝起彩来。心想,我等若要有此火候,怕是再练十年,也不知能否有成。

即便在为白易铁把脉的小石头也是瞧得目眩神驰。在其身后的穆淳风感叹道:“华山剑派果不愧流传千年,这未尝没有道理!”围在一边的苏眉笑道:“不错,不错,穆大哥说得有理!”苏吉嘴一撇,轻声嘀咕道:“马屁精。”苏眉问道:“小弟,你说什么?”苏吉一惊,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嘿嘿……”苏眉瞪眼,嗔道:“反正不会是甚好话!”

姐弟俩斗嘴,不仅言语诙谐,尤其神情滑稽。

穆淳风功力高些,又离得较近,苏吉的嘀咕,字字入耳,见这姐弟俩还真是逗趣,不由哈哈大笑。小石头心静神凝,自也闻得分明,跟着失笑。苏眉不依,跺足道:“穆大哥,石大哥,你们……”

这会,邓蓉道:“石弟弟,你歧黄那么高明,不如再救救韩师叔和陶师叔?”

小石头放落白易铁的手腕,道:“邓姐姐,你白师叔是没事了,不过,你那韩师叔前额都塌陷了,教我怎生救得活?还是先救那陶师叔吧!”说着,绕过场中比剑的两人,走到始终在哀呼的陶儒面前。伸指点了他颈部的扶突穴,让其暂时昏迷。自元虚传了他灸针术,又授以经脉学,小石头时下认穴之准,天下间他认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把陶儒放平,在伤口处依旧施以止血散,再喂一粒增元丹。朝邓蓉道:“邓姐姐,你的陶师叔也没事了。”

见他治疗过程,就恁般简单,邓蓉难免讶异,问道:“石弟弟,你不会是安慰姐姐吧?就这样,没事了?”

小石头笑道:“邓姐姐,你说小弟自与你认识以来,何时骗过你?”闻言,邓蓉想起七里塘时,二人之间的误会。那时,自己口口声声地说他是**贼,还非要杀了他。思起这些,不禁噗嗤笑出,道:“没有倒是没有,不过也难保你日后不会!”小石头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小弟对姐姐此生决不相负!”这话莫棂两可,既能这样理解,又能那样理解。邓蓉唰地一下,红了嫩颜,低声道:“这句话,姐姐可记住了!”

“嗯!”小石头点点头。

斯时,场中相斗的两人,情势又变。二人既是同门,岁数相差又不大。无论是剑法抑是功力,可说是旗鼓相当。照理该斗良久,方能分出胜负。孰知,蔡长老偏生攻势十足,而萧长老却是勉力抵御,在那左支右绌,脚下更是踉踉跄跄。

小石头救治陶儒时,他们也均目见,只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剖开肚子的人,还有救活的时候。故而,他们只望了一眼,就再没注视,反而全神贯注地厮杀着,皆亟盼能快些弑了对方。

斗了片刻,萧长老渐感体内真气不支,浑身经脉更是阻滞淤塞。怒道:“蔡文智,你竟然下毒?”

蔡长老笑道:“常言说,无毒不丈夫。给你下了毒,那又算得了什么?”说话间,唰唰地又是急攻数剑。

萧长老气急,捉襟见肘地挡了下来,口里仍是“你、你、你”的说个不停。可见他根本没想及,平日里老实巴交,说句话都是低着头的蔡长老,居然奸狠若斯。

便在这时节,蔡长老剑法蓦变,起先始终是华山派的云兽仙禽剑,可突然间,使出了华山派的日月山川剑法。先以一招“醉卧瑶池”,打散了萧长老本就紊乱的守势;接着“寒立梅荫”倏然仗剑挥劈,在萧长老急急忙忙地想抵挡际,又猛地提膝回肘,长剑以不可思议地角度,从下蜿蜒,最后突然击出一缕剑气,封住了萧长老的穴道。

凡华山之人均惊呼出声,“海底顶云!”

这式“海底顶云”是日月山川剑法中的菁华,同样也是华山掌门的保命三剑。非掌门不得修炼,若有发现,势必废除武功,黜革出门。谁想,一直在门里任劳任怨,自始自终教导新进弟子的传功长老蔡文智居然会偷习。而且,单从他能使出剑气,便可看出其造诣,并不低于前任掌门邓波桑,至于邓蓉那是霄壤之别,愈发不能比了。

萧长老瘫在地上,气极而呸道:“蔡文智,没想你敢偷练三大绝剑?”

蔡长老笑道:“弑杀同门都做了,何况是偷练绝剑?你这人说话,怎地还是忒幼稚?”

萧长老朝众华山弟子喊道:“弟子们,今日本派出此叛徒,希望你们能为本派锄奸啊!”弟子们动也不动,只当没听见。萧长老怒极,指着他们道:“你、你们……”

蔡长老哈哈大笑道:“萧师兄,我劝你省点力气吧!这些弟子早已诚心归附于我,又岂会听你的蛊惑?”

萧长老愕然,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们,他们……”蔡长老道:“萧师兄想说,这些人尚有你的弟子和陶师兄,白师弟的弟子,对么?”萧长老点点头,望着他,一脸的匪夷所思。

蔡长老阴笑道:“哼哼,这就要怪你们了。你与陶师兄虽是本派长老,但又是乡中富绅,一年有几日是待在门里教导弟子的?白师弟和韩师兄,尽管常在山上,然而,他们一人为情所困,只晓得沉迷山中幽色;另一人更为好笑,竟去学那邓波桑,每日闭关修炼《紫霞剑法》。哈哈……这不,教导弟子的任务,全是我蔡文智一人担负。你们说,弟子们会帮你们这些名义上的师傅,还是帮我这个事实上的师傅?哈哈……”

萧长老闻言气极,喘着气道:“你、你果然阴险,原来一切均在你的算计里。只是,你又怎知道我会出剑偷袭?”

蔡长老此刻胜券在握,笑得很是高兴,佝偻的身材仿是挺直不少。他道:“二皇子的封号,是给华山掌门,可非是给长老的。既然咱们五人里除了三位,剩下得咱们自是要斗个你死我活。在我眼里,像你这种要钱不要命,可以为钱做任何事的人,又岂会放过我?所以,我自要有所准备喽!”

萧长老道:“你没和二皇子接触过,又怎晓得封号只给掌门?”

蔡长老笑道:“是以,这就是运气。你不知道么?二皇子的特使已经到了华山!”说着,回过头来,蓦地喊道:“隗先生,你可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