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长长的四整天,我住在一栋全空了的大房子里——完全孤独的。也是那一天,初雪纷飞,游子的心,空空洞洞。窗外天地茫茫,室内暖气太足,在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压迫下,落一根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三毛

枯叶凡要飘落,总要等待一阵清风。人应当也是一样的,在迈开步子前,总是会思虑一阵。等到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轻轻地逼近一下,才会向自己已经准备了许久的那个目的地进发。仿如,我们第一次恋上一个人,在与他亲近前,总是等待着他的手掌轻轻地揽一下,才装作不经意地与他欣喜地碰触一下鼻翼。尽管我们心中已经想过这个场景千万遍。

我喜欢将迈开脚步前的那一段等待叫作情怯。不是不欢喜,不是不期望,不是不热切。只是有那一份小小的怯意,才放慢了脚步。在美好到来之前,缓缓等上一小段,就好像对待面前那一小杯热热的茶水,只待空气将它默默冷却到温温的热度时,

才敢慢慢地饮上一小口,细品它温软的清香。

三毛亦是一样的,她身在异国,也会思念自己的家乡。只是她也在等,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将心轻轻推一下的契机。只要她的心软软地那么一**,她便会迈开大步,欢喜地回到自己的故里。

只是在那时,身边没有那样一个人,没有那样一些事,所以,她在犹豫,一直地犹豫。

直到那日感恩节过去,圣诞节来临。宿舍的同学都回了家,只剩下三毛一个人在那栋大大的学生宿舍里。她孤寂落寞,心因思乡酸楚。无论以前或以后的三毛是何等自由坚强,但此时,她只是一个思归的游子,悲戚而寒凉。

我守住黄昏,守过夜晚,到了深夜两点,把房门的喇叭锁咔一下按下。我躺在**,把窗帘拉开,那时,已经打烊的小电影院的霓虹灯微微透进室内,即使不开灯,还是看得见房间内的摆设。

那样寂静的夜晚,三毛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那一间小屋。也是在那个夜晚,有一个人将三毛大力地推了一把,让三毛的那一缕期望落了地,变为一个真切的决定。

彼时,三毛正在痴痴地发呆,忽然听见楼下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以为是某一位同住的女孩子回来办事,所以并不在意。

那人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上楼来。他直接走到了三毛在三楼的那个房间门口,然后,用钥匙开了门,便进来了。

一个影子,黑人,高大、粗壮,戴一顶鸭舌帽,穿橘红夹克、黑裤子、球鞋,双手空着,在朦胧中站了几秒,等他找到我的床,便向我走过来。他的手半举着,我猜他要捂我的嘴,如果我醒着,如果我开始尖叫。

我想那时三毛应该是紧张到了极点的。在那样的黑暗中,危险就在眼前。她那样柔弱的一个小女子,应该会被吓得傻掉吧。

其实,有时候人的潜能是无穷大的,只是在寻常时候我们是发现不到它的。但是,一旦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它就会突然迸发出来,神奇的力量与智慧,有时候甚至会骇到自己。

三毛感觉那人凑了过来,她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只是就着月光,对上那人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老兄,我醒着。”

三毛在当时思维是十分清晰的,她知道,对面的人比她还要紧张,一旦她有任何举动,就会刺激到那人紧绷的神经。于是她没有开灯,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想说说话吗?”

那人见三毛如此,便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但是他还在警惕地看着三毛手边的电话。三毛看着他的眼神,友好而和善地说:“我不会打电话、不会叫、不会反抗你,只请你不要碰我。要钱,请你自己拿,在皮包里——有两百块现金。”

三毛的冷静,在重要的时刻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那人最后还是走了,他什么也没拿,快快退了出去。三毛甚至还叫住了他,问他如何进来的。

这个特别的女子啊,她如此胆大。我在心中暗暗地佩服她。但是——

我静听,那脚步声踏过木板楼梯,嗒嗒嗒嗒直到楼下。我再听,那扇门开了又合起来,我凝神听,雪地上一片寂静。我跳起来,光脚冲到楼下,冲到大门,把身体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压那个锁,我在往楼上跑,跑过二楼,跑到三楼自己的房间,再锁上门……我发觉自己的牙齿格格在响,我全身剧烈地发抖好似一片狂风里被摧残的落叶,我说不出一句话,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我又开始佩服三毛,不再是因为胆大,而是因为演技。好一个睿智狡黠的女子。这个在异乡如此坚毅果决的女子,她那样的智慧而聪颖。只是在她的心底藏在最深处的还应该是那满满的渴望回归。

愈是要强地坚持,便愈是渴望一份松懈的安定。三毛在那一时间好似一张拉满了弓的箭,只要一个轻悄的外力缓缓地一搡,她便会射出那归心之箭。

于我们而言,三毛的这场戏,好似一出精彩的戏剧。只是于三毛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便是为着这个,她也是要回家的。

不再犹豫,不再思虑。管它什么前程,管它什么学业,管它什么风景,多美好的花花世界也是抵不上家的那一份安定。

逝去挚爱的那年秋天亦是这样,她满满的心伤痛得无以复加。于是,只有归来,才能歇一歇那疲惫的心。于是急急地收拾了行囊便匆匆地往回赶,直到回到那熟悉的故土。

Echo,又见你慢吞吞地下了深夜的飞机,闲闲地跨进自己的国门,步步从容地推着行李车,开开心心地环住总是又在喜极而泣的妈妈,我不禁因为你的神态安然,突而生出了一丝陌生的沧桑。深夜的机场下着小雨,而你的笑声那么清脆,你将手掌圈成喇叭,在风里喊着弟弟的小名,追着他的车子跑了几步,自己一抬就抬起了大箱子,丢进行李箱。那个箱子里啊,仍是带来带去的旧衣服,你却说:“好多衣服呀!够穿整整一年了!”

便是这句话吧,说起来都是满满的喜悦。

好孩子,你变了。这份安稳明亮,叫人不能认识。

回来了,便好了,可以放下心来了。不管是悲伤还是欣喜,家总是一个温暖的小巷,无论是结着愁怨的还是满怀渴望,行走在熟悉的青石板上,就连地上滑滑的青苔亦是一道看来便觉美好的风景。

有时便是这样,我们十分想念自己的家,想念那慈爱的双亲,但是为了更好地活着,为了更广阔的自由,我们迟疑,顾虑,不知如何更好。但是,当一个小小的,或者大大的挫折来临时,我们便义无反顾地放下一切,大步地飞奔,急急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中。

其实事后想来,并非是为着那一件不寻常的事,只是因为,心中的思念那么深切,就如高高的沙雕,总是在建到最高处时,被海风吹散,不是因为之前的够坚固,只是因为累积得够高度。当思念一层一层地在心中慢慢堆积,到了最后,它萦绕了整个心房。最终散开时,那思念泛滥成灾,我们不得不歇一歇自己受累的心房。

三毛,终于要归来了。那位为她每日送餐的朋友送她到机场,临别时,默默地说:“我们结婚好吗?你回去,我等放假就去台湾。”三毛只是为那个好人理了理大衣的领子,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那个时候,应当没有什么比归去更急切。

就这样归来了,就这样归来了。

这次远行是一个长长的行程,西班牙、巴黎、慕尼黑、德国、美利坚……这样一大圈的行走,让当年那个为了爱情倔强离去的女孩,变为了一个温良、博学、精彩的女子。

她的游走仿若只是在人生的那条直行道上,又好似穿越了无数个域外的风景。她俨然是一个丰富、知性、美丽的学者,那样让人着迷。我想,那个有着长长的波浪发,明亮的星眸子,上扬的微笑弧的女子,应当是我们心中永永远远的魅力情人。

我们的心房让她来住一辈子,真是一件美妙至极的人生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