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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周围有一片高大旺盛的芒果树。广播站就隐藏在树荫里,若隐若现。传统的木质楼房,矮矮的两层。正门是一扇陈旧的推拉玻璃门,门内常有值班人员的身影晃动,有男生也有女生。常看到一位长发女生,坐在一台老式的录音播放器前,在制作节目或收听音乐。她戴着耳机,微闭双眼,神情很专注。经常从那里经过,不自觉地驻足凝神。
每个星期六下午,门里门外会聚集很多人。他们从门内一张课桌上拿取便条,到门外的一张桌子上填写。是一张点歌单。写下所点曲目,赠予他人,每首一块钱。填完后交给值班人员排序,当天晚上播放。大多是为同学生日所点,也有的是送给心仪的人。
从周六下午黄昏到夜晚,音乐声和广播声弥散在校园的角落。常常听到的台词是:同学们,又是周末了,忙碌了一周,你是否想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或许你需要我,为你点起一盏明灯,送上一首心曲,给你一份持久的温暖。广播站“周末之音”,我们的那些歌声……然后播音员介绍是谁为谁点歌,并送上祝福语。每首歌曲中间会重复一次。按顺序播放、介绍,直至节目结束。
有一个周六晚上,正在洗刷台上洗衣服,宿舍的一个同学在阳台喊,谁为你点歌呢。我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我们才来一个月。同学说,准没错,是你的名字。然后一起侧耳倾听。等重复介绍时,发现是真的。但心里想着应该是同名同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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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烈日如火,在公交车上站了半个钟头,到门口下车。暗红砖块垒砌的大门右边,镶着一块暗绿色大理石,刻着楷体样式的校名。他将行李放在门口传达室,带我从操场进去,沿着小径绕了校园一周,大约用了十分钟。天气很热,他的白背心湿透了。我们在拐角的芒果树下乘凉,他坐在石凳上卷起旱烟。他把烟袋子递给我,我摇了摇头。他在做出那个动作以后,就没再管过我抽烟。在他的思维里,孩子考上大学就是成年人了。我左看右看,觉得它的楼房和布局,除了更高更大,多一些花草和几条鹅卵石小径,与之前就读的小镇中学并无两样,内心不禁黯然失落。他显然是没有看出我的神色,依旧一脸幸福。他一生的命运皆被大山和农田摆布,身不由己,在我印象里也就那一次出过远门,从一个山村小镇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他唯一的希望也就是我。
他收起烟袋,吐了一口烟圈,抬头看到那栋木质楼房,然后大声说,广播站,这里还有广播站。他的语气极其惊讶。我顺势望去,发现了树冠下的那扇玻璃门,里面还有一个木门,关闭着。玻璃门顶上的白色墙壁中央,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有三个手写艺术字:广播站。他说,以后你可以到这里做兼职锻炼。我望着那栋楼,试图了解那里到底都做些什么。那天那扇玻璃门没有开过,我在那里期待了许久。后来他提示说,你是有特长的,可以给他们画宣传画,也可以做些抄抄写写的活儿。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有见地的想法,后来觉得他的那些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是它最初给我留下的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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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临的时候,一次经过那扇玻璃门,看见门口宣传栏上贴着一张纳新广告。白底红字写着招募英才,播音员两名,采编一名……心里闪过了他说的那些话。填完报名表后,等待通知面试。那些日子时常站在宿舍阳台,凝望那座遥不可及的小楼,对它心怀向往,渴望能够走进门内,探索其中的奥秘。后来进入那扇门后,感到的依旧是那种深不可测的神秘。
生活给予的磨砺,它的寓意从无穷尽。每天四处收集新闻素材,采写校园新闻,得到的只是少许报酬。后来才懂得那只是一种社团组织,重在实践锻炼。要想得到更多的报酬,只有写广播稿或画宣传画。广播稿以校园生活为背景,哲理或叙事皆可,被采用了一篇五块钱。画宣传画是校外电影院与广播站联手组织的活动,一张十块钱。面积有半个门大,他们要什么素材就画什么。要有人物,要设计字体,要有创意,要夺人眼球,还要上色彩。那些日子忙忙碌碌,每当从画板上抬头,看见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时,就会想起他的话,内心感到很安定。他希望我能朝向更多生活的实际,在人群之中做个真实自然的人,不自怜,不虚饰。于是心里始终保持一种静的状态,心有所定。
一个人拥有在大学度过的充实时光,是幸运的。痛且快乐地生活在独特的空间之中,如同芒果树蓬勃生长的枝叶,生命力格外旺盛。小小空间里的那份坦然自若,与城市变幻没有关联。一个人对梦想和选择怀有毅力,使他与外界保持微小的距离,并因此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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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小雨过后,芒果树开花,会飘散出淡淡清香。有时坐在玻璃门内,独自观察一树花开,不时有飞鸟低掠过窗沿,停留在灰暗的电线上,美丽如同水墨图画。那一刻会感觉天地之间如此寂然美好,仿佛看到骨骼里日益坚硬起来的淡定与沉静。某一天正在窗前书写时,站长进来宣布了一项决定。她是大四的,比我们高一级。是位长发披肩,常穿素雅的花边裙子的美丽女生。但常不苟言笑,如同一株寒冬里的蜡梅。那天她显得特别兴奋,对大伙说,知道吗?老师批了。然后把目光转向我,接着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说,恭喜你呀。她出人意料的动作令我节节后退。从小生活在贫瘠闭塞的山村,习惯了不暴露软弱和困顿。那种暴露,对于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耻辱。因此书写成为一个人内心独有的表达空间。恰是如此,最后成全了内心的修行,此后成为那个可以戴着耳机,沉浸于优美音乐中的人。
那天许多新生成了骨干,因为老生要走了。当晚我们举行了一次聚会。每个人都把当月勤工俭学的工资掏出来。她喝了许多酒。她从来都不喝酒,但喜欢打麻将。她摇晃着高脚杯,对我说,你要怎么感谢我?我一脸迷惑,没有回应。也许接替她的位置,是因为她的帮助,但感谢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也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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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天夜晚,我正在播音室做一个欢送老生的策划案,她走了进来。她已经很久没来广播站了。自那次聚会后,老生大都退隐。她从柜台一个档案夹里,取出一封信,牛皮纸信封,皱皱巴巴的。打开一看,眼泪就差点掉下来。字迹很熟悉,是他写的,日期是入学那一天,大致介绍了我的一些特点及背景。她说,知道吗?那一天我在门缝里捡到它,看到时我哭了。说完,她的眼角流着泪。
后来我为你点了一首歌,听到了吗?我点点头,欲语还休。
她问,为什么没来?我说,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她转向窗口,夜色一片清朗,天空有微光闪烁的星辰。她说,那个采编的位置是为你而设的……
彼此沉默。后来一起坐在那片芒果树下,那块石桌旁。她说她也来自大山。父亲早逝,是母亲把她拉扯大。因为从小喜欢唱歌、写作,那年就进了广播站。大学的生活费几乎都是在那里挣得的。每天不停地写,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掷。
我说,谢谢你。她沉默着,眼睛望着广播站内的微光。
我问,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准备先去支教……寂寥的夜空中慢慢有了月亮。月色倾泻在她素净的脸上,她始终很安静。
那天晚上,彼此皆记下了它,一个曾相拥有过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