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求学时代
中国安徽省南部,青葱的黄山山脉绵延,清明的新安江静静地流淌。
新安江上流有一座著名的古城——歙县,旧时唤作徽州。山脉围绕着它,风景很美。
陶行知于一八九一年九月十六日生在歙县城西王墩源村。家境清贫,他原来的学名叫陶文濬,后来改名行知。
他的父亲任潮公,是一位谨严的家长,他接管了祖上遗留的一片酱园,勤苦经营,但终因大家兄弟不和,把酱园停闭,分了家。他在王墩源村组织了小家庭,靠自己的劳力过活。
他的母亲是一个慈祥勤俭的农村妇女。家境艰难,种田、挑水、烧饭、洗衣,样样都要操作,甚至丈夫儿子剃头,都是她亲自动手,省些钱来打油买菜。她生了二男二女,长子长女都没成人,她的心血全部放在文濬和女儿文渼身上了。
父母的勤苦劳作,在陶行知的生活上留有深刻的影响,使他的一生走向人民的道路。
六岁时,父亲教他识字,后来进入私塾经馆,习读封建社会的一些“圣贤”诗书。他在学习上显露着惊人的聪明——在三刻钟的时间内能熟读背诵四十三行《左传》。父母对他怀着很大的希望。
自帝国主义撞进了封建中国的大门,深山僻野都有外国传教士建起的教堂和学校,高山峻岭也堵挡不住这汹涌的潮流。歙县城内有内地会教堂办的崇一中学,陶行知十五岁时从经馆跳进这个“洋学堂”,开始接受资本主义的教育,习读英文数字。由于他的聪敏勤奋,三年课程,提前一年结业。
师友们都鼓励他出外升学,年青的陶文濬也很向往外面的天地。他向父母说明自己的心愿,请求到杭州学医。
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竟要单枪匹马出外读书,在那时真是骇人的事情,远亲近邻议论纷纷,都劝他的父母不要让他远离。
慈爱的父母深深苦恼了:让他去吧,小小年纪远离家乡,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实在放心不下;不让他去吧,埋没了他的志向,误了他的前程!坚强的意念终于克服了内心的矛盾,把深厚的同情给予了儿子。
病弱的父亲并且发誓戒断嗜好,用尽所有的心血,也要供给他读书的费用。
一九一六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父亲亲自送他搭上开往杭州的帆船。第一次的远别呵!三十年后,他回忆这初别的情景,泪落如雨地写下动人的诗句:
古城岩下,
水蓝桥边,
三竿白日,
一个怀了无穷希望的伤心人,
眼里放出悲壮的光芒,
向船尾直射在他的儿子的面上,
望到水、山、天合成一张大嘴,
隐隐约约地把帆影儿都吞没了。
才慢慢地转回家去。
我要问芳草上的露水,
何处能寻得当年的泪珠?
到了杭州,他很容易考进了广济医学堂。如果他在这里读完医学课程,也许他后来就成功一位名医,但是人生的路途,好像万山中间的溪流,经过许多曲折,才流到宽阔的河道。他进入学堂就碰到阻折了。
医学堂是教会开办的,规定是信教的学生才可以享受免费实习二年的待遇。于是问题摆在陶文濬的眼前了:他或者垂下头让那红衣牧师在额上划个十字,接受洗礼,就可得到特别待遇;不然,他就得另找出路。
他深深愤慨了:“学校怎能因为学生的信仰不同,就不同待遇!”
他不肯低头,毅然离开了杭州。
他跑到苏州找到了他的表兄。贫困的生活开始考验这个青年。他们时常要把衣物送上当典的高柜,才能应付两餐饭。饥饿给人的感觉,不能不发生人生影响!
这样的生活撑持半年之久,他得到崇一学堂校长唐俊贤的帮助,考进了南京著名的金陵大学文学系。他开始追求人生的许多问题。宋代理学家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深深打进他的思想。王阳明的《传习录》,反对正统学派的束缚身心的教育理论,主张“教育童子,应该让他自由发展个性,教师只是诱导他向好方向就成。如果一味拘束督促,学生看学校如牢狱,看师长如寇仇,勉强装出规矩,养成诡诈顽鄙的习气,教他为善,实际迫他为恶”。这成为陶行知教育思想的胚胎。
后来他曾把名字改叫陶知行,就是表示他对这位理学大师的景仰。
大学中的陶行知曾是一个活跃分子。辛亥革命时期的民族革命思想感染着那一代的青年人。他在课外编写着《金陵光学报》,组织爱国演讲。虽然他攻读的是文科,但由于运算的良好基础,他常常帮助别科的同学解决数学上的难题!
因为成绩特别优良,他又赶早一年修完了大学课程,并且以第一名毕业!
这时,他的全家移居南京,他和他的前妻纯宜结了婚。她是一个朴厚的女子,和他的妹妹文渼同学。后来陶行知献身教育,她们给他分担了不少辛劳。
辛亥革命给古老中国一个新生的希望,吸收“西洋文明”的思想风行,“乘长风破万里浪”到欧美留学,是青年们最感光荣的期望,他也多么为这个期望所激动啊!
但是,钱呢,没有钱能够到外国留学吗?他不得不向亲友求助,用了不知多少恳切的言语和信件,持着“十扣柴门一扇开”的希望,总算借到了一笔赴美的旅费。
一九一四年秋天,他搭上开往美国的外国轮船,从一个封建落后的国度,向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度航行!
希望和依恋的情感,交织在他心中;蓝色的海洋没有边际地展在眼前;狂放的海风掀起波浪,掀起他的澎湃的思潮。他所去的国度的一切,曾在书本上或别人的口中,给描画出一个朦胧的轮廓:矗天的楼厦,庞大的机械,都模糊地显现了。在兴奋的**下,他写下了最初的诗篇《海风歌》,可惜它被遗失,像海风吹过,没留踪迹。
船在大海愈行愈快,他自言自语地说:
“好极了!”他想着教科书上说,这是蒸气机关推动的,于是便走到机器间去参观那复杂的机器,又一路走到舱门口,只见几个赤膊活人,像天津鸭子在那里烤着,烤出一身的黑油,身上、脸上、手上黑得如同他们所烧的煤球一样黑!这印象,照他自己的话说,“简直像硝强水刻到心窝里”。但这时,他内心所激起的,远不过是一种泛爱思想的同情,只在十几年后,中国劳工的力量成长臌大,他的思想向现实更深突进的时候,他才更明确地认识到工人主人翁的地位!
到了美国,他最初进伊利诺伊大学攻读市政,半年后转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教育,他成为美国实验主义教育家杜威博士所赏识的学生,在这时奠定了献身教育事业的志愿。
杜威的实验主义注重生活的实践,人要照着自己的意思支配生活环境;遇到困难,要假设问题试验着去解决;不能解决时,再用别的方法试验。他的教育思想口号是“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这种学说是适合美国资本主义要求的,实际是一种唯心的理论,但所主张实践精神有积极性的一面。陶行知接受这积极的精神,为他以后教育工作的思想基础!
在留学生中,显明分出界限:有的经济富裕,纵情享乐,求学不过是“镀金”罢了;但也有少数贫寒青年,不能不过着艰困的生活:课外时间向茶馆、工场寻找工作,换取一段时间的生活费用。他也是其中的一个,有时以劳役取得报酬,更多的是卖稿,或者举办演讲,这样来维持学业!
他潜心在研读之中,勤苦奋斗,按时地把生活情形报告家中。遥远的祖国的书信,也是他最亲切的安慰。但不幸第二年他的父亲去世了,这真是突然而来的打击,他热泪涌流,伏在**痛哭!
他悲痛十分,妄想飞回国内,望慈父最后一眼,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明澈的理智使他不被哀痛的情感淹没。他感到责任的加重,抹去泪水,仍然按时听课,课外的时间就埋头在图书馆中。常常到深夜,敲了闭门的钟声,他才独自一人踱回宿舍。过度的疲劳使他沉入睡眠,但又常从梦中痛哭醒来。后来不久,接到家信,他的妻子生了第一个儿子,全家欣喜,他也得到一点安慰。但对于亲人的情思,直到他的晚年,还不时地流露在诗文中间。诚挚的至情,随着他思想的进步,扩大为对人民的热爱,对事业不屈不挠的精神!
二、平民教授
一九一七年的秋天,他从美洲回国,踏上祖国的海岸,他的口袋中带回了出国时所带的钱。他完全靠自己的劳动维持三年学业。
三年离别,见了母亲、妻子、妹妹,真是悲欢交集,他双手举起幼小的儿子桃红,频频亲吻他的脸颊。时光是多么快的飞过,真像一个梦境,仿佛记得自己还是父亲的爱子,醒来却是孩子的父亲了。
人生事业也从此标出一个起点!
他接受了南京高等师范学堂的聘书,开始了教授生活。他抱着一个改造中国教育的愿望,细心考察当时各级学校的教育实施情况。
他看到所有的学校,都还用着陈腐不合理的教育方法,“教师只会教书,只会拿一本书要儿童来读它,记它,把那活泼的小孩子做个书架子,字纸篓;先生好像是书架子字纸篓的制造家;学校好像是书架子字纸篓的制造厂!”
“有些学校的教师,教学方法比较进步了,把注意的中心点,从书本上移到学生身上来了,凡是学生需要的,教师都拿来给他们,然而学生还是处在被动的地位,因为先生不能一生一世跟着。热心的先生,因想将他所有的传给学生,然而世界上新理无穷,先生安能尽把天地间的奥妙为学生一齐发明?”
对于教育上这种种的毛病,他认定有改革的必要。于是他在校务会议席上,提出用“教学法”代替“教授法”的主张。他说:
“好的先生,不是教书,不是教学生,乃是教学生学,就是把教和学联络起来。对于一个问题,不是要先生拿现成的解决方法来传授学生,乃是要把这个解决的方法,如何找来的手续程序,安排停当,指导他,使他以最短的时间,经过相类的经验,发生相类的理想,自己将这个方法找出来,并且能够利用这种经验理想来找别的方法,解决别的问题……”
这一个破坏传统教育方法的提案,仿佛立刻刺痛了在座的教授们,使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他们对他,这一个初回国的青年教授,都投来轻蔑的眼光,联合反对他的“标新”主张。
为着理想的实现,他也不肯示弱,举出了许多实例,引出了许多理论,来辩论解释。结果,两小时过去了,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他的提案仍然不被通过。因此他也拒绝担任教育专修科主任的名义。
初步的教育改良的理想,顽固的社会都伸出铁掌拒绝容纳,他不免感到一些失望。但他绝不退却,仍然把自己的主张写成了一篇“教学合一”的论文,在《时报》的《教育新思潮》上发表。不久“五四”运动发生,学校中同事无暇坚持反对意见,他就把全校的“教授法”改为“教学法”。后来这“教学合一”更进一步发展为“教学做合一”的理论系统,成为他的教育理论的一个重要部分。
“五四”运动开辟了中国新文化的道路,“平民思想”渗进文化的各部门,陶行知和一些朋友,积极提倡平民教育。
一九二○年,他在南京高等师范,举办了第一次暑期学校,发动留校同学,每晚进行教邻近的一些“平民”识字。他在晚饭之后,总要按时跑到学校去查看。他和那些车夫、小贩亲切地谈话,问长问短,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架子。
有一个晚上,月亮那样好,他和几个朋友围坐在园中草地上,互相谈说各人的志愿。有人问他:
“知行,谈谈你的抱负?”
“我吗?”他沉着地回答着,“我的志愿就是要用四通八达的教育,来创造一个四通八达的社会。”
他解释平民教育的宗旨就是要叫种种人受平民化:“一方面我们要打通层层叠叠的横阶级,如贫贱、富贵;老爷、小的;太太、丫头;等等。素来是不通声气的,我们要把他们沟通。又一方面我们要把深沟坚垒的纵阶级打通,纵阶级最昭著的是三教九流七十行,江南江北,浙东浙西,男男女女等都有恶魔把他们分得太严,这种此疆彼界也非打通不可。”
这种想法后来是被现实粉碎了。可是当时他是精神十倍地来推行这个理想。
他从和民众的接触中,首先发觉服装的不同,使他和广大的民众,不能像一家人样亲近。于是,他毅然把知识分子的衣服脱掉,丢开了。他买了一件棉袄,一双布棉套裤,一顶瓜皮帽,穿在身上,戴在头顶。这种行动引起了人们的议论,认为是他的矫情。可是,他自己非常得意,觉得完全是一个中国人了,并且与一般人民相近很多了。
他高兴地写信给他的妹妹说:“我本来是一个中国平民,无奈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渐渐把我向外国的贵族方向转移。学校生活对我的修养固有不可磨灭的益处,但是这种贵族的风尚却是很大的缺点,好在我的中国性、平民性是很丰富的,我的同事都说我是一个“最中国”的留学生,经过一番觉悟,我就像黄河决了堤,向中国的平民化的路上奔流回来了。”——他像一个行脚僧各处奔跑,亲自把“平民教育”给人家送到大门上。他跑遍了南京的旅馆、茶馆;“大客栈”、“小乐意”、“万全楼”都有他的影子。
南京栖霞寺很有名胜,一九二三年的双十节他跑到寺中去玩,知道寺中有四五个和尚不识字,可是他看见有个慧空和尚在看《封神榜》,他就和慧空招呼,问他说:
“和尚要修行成佛,不会念经可以吗?”
慧空回说:“不可以!”
他说:“要念经念得好,不会读书可以吗?”
慧空回说:“不可以!”
于是他就很恳切地说:“你们庙里还有四五位和尚不识字,就不会念经;不会念经就不会成佛;大和尚何不去超度超度他们呢?”
然后,他又把自己编的《平民千字课》的效验告诉慧空,劝他把全庙的和尚、俗工教得个个识字读书,考过及格,就给他一张平民教师的证书。慧空明白了道理,很情愿地担任了。
就用这类似的方法,他又到附近乡村私塾里,劝他们把《平民千字课》拿去代替《三字经》、《千家文》、《百家姓》,劝他们教过了《平民千字课》再教《论语》《孟子》。
一九二三年,他担任了《北京中华教育改进社》的主任干事,全家搬到北京居住。他组织了很多“平民读书处”,自家的门口,也挂上了一块笑山平民读书处的牌子。
这时他已经有三个儿子了,他教桃红把《平民千字课》教小桃识字,后来他们就拿来教奶奶、教厨子老妈子。从这里他发现了“连环教学法”。
他用十分兴奋的心情,把这亲身的发现告诉朋友们,劝告他们采用这个方法去教不识字的人,他说:
“这个法子是用家里识字的人教不识字的人,我教你,你教他,他又教他,一家当中,先生教师母,师母教小姐,小姐教老妈子,每人花不了多少功夫,就可以使全家读书明理了。”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社会关系,在北平、南京、安庆许多地方建立平民教育的组织,不分寒暑,南来北往,甚至连自己最宝贵的生日都忘记了。
但是,实践给了他深刻的教育,人从客观的现实出发,再好的主观意见,都会证明是错误的。
当他检查了工作成果的时候,他有一个觉悟,他说:“在实践中渐渐觉得平民教育的偶像也要打破,各地平民教育的影响一百分之九十九限于本地。他们对于别的地方的影响,微乎其微,要整普遍的影响就须普遍地办,就须放弃模范的偶像。”
他和许多平民学校的学生通信,用最简洁、亲切的话,说出自己的意见,对于小朋友的信,更看得非常宝贵,读着那些信,他说:“如同吃甘蔗一样,越吃越有味!”
他把收到的信件好好地收藏起来,每逢疲倦的时候,把那些信件打开阅读,精神就立刻加增十倍。
“小朋友的信啊,你是我精神泉源!”在他的诗文,书信中间,随处都可以发现天真,热情!
但是,他又具有多么坚韧的意志——
我们在社会上做事,就要预备碰钉子……碰钉子的时候,有两个法子解决,第一个是硬起头皮来碰,假使钉是铁做的,我们的头皮就要像钢一样,叫铁钉一碰到钢做头皮上就弯了起来,第二是要把我们的热心架起火来,把钉子烧化掉,我们只怕心不热,不怕钉子利害!
积极的战斗精神,使他的工作有些表现,至少使教育出了学校的大门。然而,他的理想,单凭教育力量创造一个四通八达的社会,以博爱的观点同等地去看老爷、小姐、太太、丫头都不能不被现实粉碎了。
三、“野人生活”
平民教育的失败,使他看到中国教育的“山穷水尽”。但是,他仍然努力追寻一条生路。
他在工作中,更深刻地发现了中国教育的毛病,是仿效外国,不合国情,任何教育都是为着少数有钱人的子弟,没有钱的非富贵子弟,绝没有受教育的福气。
他认识到中国的国情是“以农立国”,人民百人中有八十多个都住在乡村里,教育只有下乡,然后才能收到普遍效果。
一九二六年他和他的好友赵叔愚先生商量着开辟乡村教育的道路。虽然,他们看到困难重重,却相信前途有无穷的希望。他们有一个志愿是,要提倡一百万所学校去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使个个乡村都得着充分的新生命,合起来造成“中华民国”的伟大的新生命。
这是一个天真而宏大的志愿,他把全部的感情和精力,为着这个志愿奋斗了。
那年的冬天,他们就计划着先开发一所试验乡村师范,在南京城外荒芜的劳山山麓,勘定了根基。站在那荒凉的山坡上,可以望见滚滚长江,山脚下一个小小村落,就是以后全国闻名的晓庄,生活教育的发祥地。
那时正是大革命浪潮高涨的时期,第二年春天北伐军打到了苏杭地带,南京城也在战事包围中,可是乡村师范依照计划按时开学了。他发出了开学通知单,上面写道:
“农夫在炮火中安心种田,与农夫只甘苦的学校,也不能为战事而停止招考与开学。”
三月连日春雨,十五日天空放晴,校舍还没有盖好,他们就在半山搭起四个篷帐,举行了开学典礼,学生只来了十三个,也只有很少的人。
他很高兴地对着大学说:“晓庄不同平常学校,一无校舍,二无教员。我们的校舍上面盖的是青天,下面踏的是大地,我们的精神一样地安心充溢于天地间。草原不过避风躲雨之所。本校只有指导员而无教师,我们相信,没有专能教的老师,只有比较经验稍深或学识稍好的二指导,所以农夫、村妇、渔人、樵夫都可做我们的指导员,因为我们很有不及他们之处。我们认真了这两点,才能在广阔的乡村教育路上前进!”
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和十三个学生一同劳作。自己挑水,自己煮饭,自己种菜,自己挖厕所。没有宿舍,大家就先分住在农民家中,除掉了一张破烂桌子,两三张板凳以外,什么都没有,白天劳作,晚间就围在豆大的火点下,谈论着问题。
遇到雨天,他们还得上街买菜,头上戴着草笠,衣服撩在腰里,裤管挽过大腿,手里提着筐,挂着瓶,尖着脚踏入污泥,雨打在身上。
这样的生活,他告诉他的母亲说,“我快乐得像活神仙一样。整天打赤脚穿草鞋,自由得很!”
有时,他竟然这般打扮走到城去,和穿马褂的先生们一块儿吃饭。自己都觉得很有趣味!
慢慢地,一座一座的茅屋建造起来了:阅书室,办公室,会议室,迎接室,音乐室,书画室,陈列室,研究室都有了,他们把圆桌的礼堂,题名“黎宫”,把阅书室题名“书呆子莫来馆”。
黎宫里每星期举行着讨论会,不论生活问题,学习问题都提出来,大家争论辩解。他总是这样地听着大家的意见,随时指出问题的要点,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提示给同志们,实际生活是真正的指南针。
他说:“实际生活向我们供给无穷的问题,要求不断的解决。”我们朝着实际生活走,大致不至于迷路,在实际生活里问津的人,定要破除成见,避免抄袭。我们要运用虚心的态度,精密的观察,证实的试验才能做出创造的工作。
书呆子莫来馆收集了古今中外的书籍,同学们在实际生活中发生了问题,除了向师友请教,又可到这知识宝库里,探询前人的经验。
他是最反对学生读孔子,做书呆子的。主张,做什么事,用什么书。
他说:“旧时代之学生的生活过程,有三个阶段:一是死读书;二是读死书;三是读书死。新时代之学生也离不了书,所不同的,他是:用活书,活用书,用书活。什么是活书?活书是活知识之宝库。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山水……都是活书、活的人、活的问题、活的文化……是活的知识之宝库,也都是活书。活的书只可活用,而不可以死读。新时代的学生要用活书去产生,用活书去实验,用活书去建设,用活书去革命,用活书去树立一个比现在可爱可敬的社会。”
乡村师范的学生们在附近村庄最先开办起中心小学,可是农民都用不信任的眼光来看他们。他们到农民家中劝说,请他们让孩子到学校读书,得到的是一些冷漠的回答:
“你们是教洋书的!”
“你们是要教小孩信洋教的。”
“你们不会念孔子的四书五经吧!”
“怎样好好为人教书,会不要学金的,必是所教的害人、骗人!”
“你们学堂安寄好衣服,我的孩儿不能进!”
工作碰了壁,他们确切知道,要使工作顺利,就是得先和农民做朋友,改正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态度,拜农民为先生,主动地去接近农民,要切实为农民做有益的事,所以为人都规定时间“会朋友去”!
他们在附近乡村办了很多中心民众茶园,放有书报,棋子,利用农民空暇,提介正当娱乐,娱乐中进行教育。还办了医院,诊所,合作社,都分头由讲师带领同学在干着。而他每星期必有一次实地参加生活,共同研究、讨论、解决种种问题。
事实胜于千言万语,农民们和学校很快打成一片了。大家热心地响应学校的号召,参加修路、开运动会、展览会。中心小学一个一个办起来。
一周年时,家家都停了工,参加学校的庆祝会。黎宫挂满了“我爱农村”,“新我农村”的匾额,农民都穿上了只有新年日方穿的新衣,打锣敲鼓,吹笛吹笙,放鞭炮,欢呼着从绿色的村野到学校来!
他时常警惕同学,努力合作实现乡村师范的计划,他们抱着“训练真农民,使生产力与武力会合而为一”的理想。他告诉同学:“我们第一步要谋中国三万四千万农民之解放,第二步要助东亚各国农民之解放,第三步要助全世界农民之解放,这个学校不但要做中国教育之出发点,并且要做世界教育革命之中心。”
那时,农村中土匪很多,他便把晓村周围十几里路的村庄民众组织联村自卫团,买了二十多支毛瑟枪,还有几支手枪盒子炮,并且请了一位当过团长的教官做指导,晓庄的同学们都编队受军事训练,轮流站岗守夜。
自卫团组织起来,乡村比较安定一些。但是,土匪的恐吓信却不断地向学校投来了。同学得日夜巡哨防范。有一次,传说土匪夜间攻打学校,空气紧张起来。他却镇定地安慰同学们:
“土匪当真来了,不要怕,不要乱开枪。土匪也是人,他也需要教育。他如果来把我们同志捉了去,就去办土匪教育,把他从土匪里抢救出来。”
在学校中,他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关怀着同学们的生活起居。学校经费困难,他和指导员都只拿很少的生活费,有时,他还得把稿费捐出来,渡过难关。
学校有一个时候,困难到极点,有人主张把唯一的一个校工裁去,留下的工作由同学们替做。他很沉痛地表示不赞成这样办法,他说:
“打破我们唯一校工的饭碗,我心里有些不忍。我们的生命里,都含有他的气力所变化的血液,他也是我们当中的一个,决不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因为经济的缘故而失去同志,是可耻的。”
多么深沉的发自内心的话语!这种诚挚的爱护,他随时给予每一个人,不论同学,不论老百姓。
“在立脚点要平等,于出头处求自由。”
可以说是他的新的道德观点。他从没有轻视别人,或把别人的头压下去,把自己的头高出来。
他最明白下层工作是最重要的工作。有一次工人给学校凿井,没有到泉下就停止了。临走的时候,请他题字,他就写了八个大字:“下层工作,务须彻底!”
他很高兴地把这个小故事,讲给别人,希望大家一齐下井挖到活泉为止。
“下井挖到活泉”这就是他们所以能够不断进步的根据。
三年不断的刻苦努力,晓庄由一个荒山变成生机勃勃的新教育的实验园!
生活教育的理论系统,在他的实践过程中全都建立起来。“生活即教育”是他的教育本体论,“社会即学校”是他的教育领域论,“教学做合一”是他的教育方法论。
生活教育的钟声,在整个中国击响了洪亮的声音。
但是,政治的迫害向这个园地袭来了。
由于晓庄同学和农民的结合,背叛了人民的南京政府害怕起来。他们编造许多荒谬的谣言,说晓庄私通“匪党”,“窝藏武器”,“图谋暴动”。
一九三○年的秋天,晓庄被宣布死刑。宪兵把封条贴了黑板,有几个被捉去了。并下令通缉陶行知。
陶行知不得不开始逃亡生活。
……
[1] 原载麦青:《陶行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4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