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建熙帝来说, 商辞的计策,解了急渴,而谢原和周玄逸的献策, 则是保证了长久的增收, 甚至能补上未来三年的赋税空缺部,双方的计策着眼不同, 但都为良策。

可是, 朝臣不这么认为,甚至基于两方计策上再生争议。

以王氏为首一干朝臣认为, 谢原和周玄逸之计深谋远虑, 周到细致,可行性强,相反, 商辞只图近利, 他的办法不止等于恶意敛财, 更影响了常赋收纳。

目光短浅!

佞臣!

而以段海明和卢厉文为首的一派对商辞计策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谢原和周玄逸的计策自不必说,抑商是常态且合理,盐政从生产到贩售全面考虑, 效果可期, 严管地方财政,增加都城财富更是一绝,每一点都能细致到给出绝对的数目、精确的范围, 显然是对财税之务精通有道, 而非门外汉瞎指挥。

至于商辞, 他的计策的确不完美,甚至有后续问题,但流人问题若不解决, 百姓迟早民不聊生,集结生事,届时你还想哄着人交钱?怕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而且,有谢、周给他兜底,可以冲!

中书令王纪看着段海明和卢厉文两个人,恨不得一刀一个。

谢升贤这个老东西,如今日日去东宫喝茶打坐,提了这么两个后辈来当他的眼和口。

他人不在朝堂,可要说的话一句没落下,段、卢二人的确护了商辞,却也借商辞把谢、周二人捧高高,谁不知道谢原是他孙儿似的。

炫耀什么呀。

……

“这,怎么能算是炫耀呢?”

面圣出来后,谢原、周玄逸和商辞三人一道离开。

远远看去,是相谈甚欢,走近一听,全是针锋相对。

“原来不是炫耀吗?”商辞目视前方,勾了勾唇:“检括之法不过是第一步,后续自当另作部署。我只是没想到,谢司郎动作这么快,上赶着来为我补漏,在前朝赢得一片赞赏,若非谢司郎亲口否认,商某都要以为,你是掐着算着打算来我跟前炫耀你棋高一招的。”

谢原:“商大人此言差矣,想也知道,你是个心思过多又瞻前顾后之人,怎么可能真的只顾着敛财,而没有后招。只不过,商大人说我来炫耀,这就是小人之心了,我与玄逸商议此事时,商大人还在骑马回京的路上,我再能掐会算,也不知这路上多了一个你啊。”

商辞眼神微变,侧首看了眼夹在两人中间门沉默许久的周玄逸,笑了一声:“的确是此言差矣,不过差的是谢司郎,论相识,我才是更早的那个,情分也好,计策也罢,在下尚且没有说谢司郎是半道横进来的,谢司郎为何觉得我是多出来的?”

周玄逸忽然站定,商辞和谢原不防,多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几乎是同时停下。

遮挡物撤离,两个男人直接对上,眼神交锋一瞬,又一道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面无表情:“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东西落在太府寺,我得回去拿了,告辞。”

随着周玄逸离开,商辞和谢原的目光重新对上。

谢原笑了笑,主动道:“对了,得先给商大人道个歉。”

商辞:“道什么歉?”

谢原:“自然不是商大人说的什么,我半道横进来这样的无稽之谈,是正经事。如你所见,盐政、商市、各州财税要务都将革新,整个尚书省都会忙起来。”

“当然,商大人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求助尚书省,但如果还是类似找卷宗这种冗杂费时的小事,可能要麻烦商大人自己带人过来找,我们没法奉陪了。”

商辞凝视谢原片刻,也笑了:“那是自然。”

谢原搭手一拜:“那么,告辞。”

商辞抬手回礼:“不送。”

……

已到了用冰的季节,房中的冰桶堆的小山一般,扇子一摇,沁凉的风便驱散了炎热。

岁安趴在塌边看书,轻丝长裙铺开,薄衫之下的轮廓婀娜曼妙。

“佞臣……”岁安已许久没有翻页,听着玉藻打听回来的消息,嘴里念叨出这个词。

这竟是对商辞的评价。

朔月瞪了玉藻一眼:“夫人为何要打听他的举动?若是让郎君知道,该不高兴了。”

玉藻分辩:“这可不是打听的,如今朝中正热议此事,你出去随便就能听一耳朵。不止有他,还有郎君,不过都是夸赞的,说郎君高瞻远瞩,不似商辞那般急功近利。”

岁安合上书,坐了起来。

玉藻和朔月同时歇声。

“我不是在意他。”岁安将书放到一旁,两手撑着斜榻边沿。

她只是有些感慨。

因她如何都想不到,昔日在北山一身傲气,满腹才情,眼中只分黑白的男人,待真正踏入仕途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

而他做这件事之前,不可能不知道后果。

但他不在乎。

岁安起身走出房门。

没了冰气解暑,热流扑面而来,朔月和阿松忙不迭追上来帮她打扇去热。

仰头是天,天色碧蓝,宁静悠远。

垂眼有荷塘,碧叶红花,交相辉映,热烈盎然。

岁安曾以为,嫁给谢原,成就这门婚事,是走出北山的一大步。

可这方花墙围作的小院,竟渐渐成了人生中的另外一个北山,安逸宁静,无人叨扰,充满自由自在的惬意。

这样的日子,谁能平白生出怨言。

可当岁安看到如今的商辞时,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商辞之间门,他才是真正走出北山的人。

虽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事,但那些事,必然是真正的残酷,无情,甚至无奈。

也正因她和商辞曾经那么亲近,无话不谈,才难以相信,他会成为今朝的模样。

岁安想到了母亲。

她从未告诉谢原,其实崇拜母亲,一心想效仿母亲做一番成就的,不止环娘一个。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

她把这个秘密告诉父亲,父亲却抱着她,笑呵呵的摇头。

“岁岁永远成不了母亲那样的。”

她不懂,也不接受。

为何成不了?

无非是行事上慎思笃行、谋定而后动,性子上坚韧而沉稳,当然,还要聪明博学有见识。

后来,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确成不了。

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不是靠多读几本书,多听几则见闻,更不是靠小聪明小计策。

坚韧沉稳,是从一回回死里逃生中磨出来的,行事手段,是从失败的下场中一点点练出来的,见识阅历,是在一次次无知抉择中堆叠出来的。

母亲并非生来就能顶天立地,而是若她倒下,就真的倒下了。

而自己呢?

只因一场情伤,便如天崩地裂,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把自己折腾的不成人样。

这样的她,根本不配与母亲相比。

母亲经历过的苦难,也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过去。

此前,她曾劝慰太子,何必拿自己与圣人比?

他可以今朝为基,去创造更好的盛世。

至于她自己,则是再不做儿时那般的痴想。

成婚之前,只管做个乖乖懂事,做个让父母放心欢喜的女儿,至少不能让他们像昔日那般生气失望;成婚之后,照料夫家,将日子过的和顺美满,好像也就这些。

只是,有那么一刻,当真只有一刻,她会忍不住假设,若她失去了一切,爱她的人,庇护她的力量,她要去面对真正的苦难和考验,又有几分本事能撑过来。

一瞬之后,又甩甩头,暗笑自己庸人自扰,杞人忧天。

好好的日子就在眼前,想那些做什么?

岁安又看看天,淡淡道:“梳妆,与万柔约定的时辰快到了。”

……

万柔如今住在霍岭那里,一间门小破屋,她睡屋里,霍岭睡堂屋。

岁安来时,两人都老老实实,恭恭敬敬。

她看着万柔,笑了笑,柔声道:“万娘子真的准备好了?”

万柔深吸一口气:“是。”

岁安:“那就走吧。”

“谢夫人。”万柔忽然叫住她。

岁安:“还有事?”

万柔:“我……我不怕死,只怕自己死之前都无法为父亲报仇。我在侯府和卢府做的事,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等你手刃仇人之后再一一算账?”

万柔艰难点头:“是……”

岁安转身走出去:“不可以。”

……

这日,长安城中破了一案。

一直悬于官府的国子监生被打一案,破了!

衙差直接前往国子监,将意外不已的张骁带到公堂,一并在堂的还有张骁的母亲。

母子二人看着跪在堂上的万柔时,全都呆住了。

怎么会是这么个瘦弱的女人?

可万柔很快交代了自己的行凶过程,结合张骁当日的记忆,竟是分毫不差。

何时何地,如何殴打,张骁脸色都变了。

这绝对是真凶才说的出的事。

“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下手?”张骁一百个不解,其母更是愤怒。

万柔态度嚣张,滚刀肉似的,言辞直指其母:“为什么打你,问你的好娘亲啊。”

张母被说的一愣,“我?”

万柔眼神一厉,声音大的公堂外都听得到:“张骁,你去南市打听打听,那片的人有谁不知道你!?你的好母亲,每日起早贪黑,靠在菜贩子手里倒些小菜买卖来养活你,供你读书,你也争气,常常拿头名,还进了许多世家子弟都进不去的率性堂。她每日都说,逢人就说,我都听吐了!”

张骁:“那又如何?招你惹你了?”

“对!就是招我惹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我就讨厌你这种整日被夸赞的人。我没有你这么好的亲娘,却有个黑心的继母,我从小就听她数落,说我不如这家的,不如那家的!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整日被街坊挂在嘴上吹嘘夸赞的人,我见一个打一个!”

张骁一愣,尚未反应,张母却忽然发了狠,冲上去给了万柔狠狠一个耳光。

“我让你打我儿子!我和你拼了——”

万柔被打的蒙了一下,常年干粗活的老妇人,手劲当真吓人。

可她竟像是被激了,越发大声道:“我就打了!我就打了如何!?不过是多读了两本书,有些小小的成就,你便没完没了的吹嘘,你考虑过别人的处境吗!?”

“臭丫头!我撕了你!”

“拦住她!”京兆尹一声令下,张母很快被架开。

她哭着跪下,一遍遍给堂上磕头:“大人,您要为民妇做主啊!我儿委屈啊!”

张骁扶着母亲连连宽慰,悄悄转眼看了看万柔,不由一愣。

万柔正看着张母,眼眶慢慢红了,发现张骁看过来,她又立刻露出嚣张,别开眼去。

京兆尹再次问万柔,她是否认罪,万柔二话不说,认了。

依照律例,殴打他人致拳脚伤者,笞三十。

判决一出,别说堂外听审之人,就连张骁都愣了一愣。

张母不知笞刑是什么,可她看到刑具和行刑的魁梧衙差时,眼神惧惊,顿时明白了,一个姑娘家笞三十,半条命都要没了。

“这……”张母看了眼张骁,张骁的眼神也是同样的犹豫。

“行刑!”

堂外,霍岭忍不住身形一动,立刻就被玉藻按住了。

“谢夫人,她……”

“这是她自己求的果,”岁安看向霍岭:“即便你此刻冲上去救她,她也不会感激你。”

“可是……”

“霍郎君,你先别急。”

笞刑比杖刑轻,腿、臀、背,皆是受刑范围。

万柔被架上刑板,依照旧历,笞刑无分男女,都是要扒衣的,有时判得重了,甚至会被活活打死,是个煎熬又耻辱的刑罚。

可建熙帝登基后,女子笞刑可不必扒衣,是以,衙差直接上手打。

张母前一刻的凶悍,在衙差一板子打下去时彻底消散,她甚至躲进了儿子怀中。

张骁看着万柔,她死死握拳,压根紧咬,明明很疼,却一声都不吭,以至于堂上只听得到木板撞骨肉的沉闷声,连堂外都看的惊心动魄,狠捏一把汗。

“母亲……”

张骁轻轻唤了一声。

其实他早就不在意此事了,只当自己出门倒霉。

更何况,从这件事中,他也看到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事情。

第二十下时,万柔忽然浑身一松,晕厥过去。

她忍了太久,像是憋了一口气,随着她失去意识,这口气也吐了出来。

彼时,她面色苍白,满脸是汗,瞧着像是要死了一样。

“大人!”张骁忽然开口:“女犯已重伤,其程度俨然已超她对小生之伤害,律法不外乎人情,大人可否网开一面,就此减刑?”

张骁和张母是苦主,若他们在万柔投案之前直接销案,万柔甚至都不用受罚了。

眼下,他们为犯人求情,当即引得许多人赞赏与感叹。

京兆尹冷声道:“刑罚已判,岂能说改就改。”

张骁看了眼母亲,张母察觉儿子眼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短暂思考后,张母跪下,她这样的妇人,一旦陈情起来总是格外有效果。

张母连连摆手,说不告了。

细细一想,这孩子也很可怜,从小没了娘,定是没有被好好管教才养成这样,对她一个女儿家来说,这二十下的刑罚已经足够了。

“大人,我儿当日看过大夫,不信的话,您可以将大夫传到堂上,她口口声声说痛恨我儿出众,可她并未伤他手脚,让他不能写字走路,只是……只是让他脸上挂了些彩,可见……可见这孩子并不是真正的歹毒,她……她只是没有被教好……”

张骁跟着跪下:“大人,此女主动投案,按律可酌情量刑,小生当日只受得轻伤,她今日却要在堂上被活活打死,若传出去,岂非叫所有在案犯人觉得,所谓投案自首,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吗?”

京兆尹眉头一皱:“判她笞三十,已经酌情减量,否则,应当判四十。”

张骁:“若二十就能要人命,三十和四十又有什么区别?酌情量刑更是一个笑话了。”

“你大胆!张骁,不要以为你是苦主,便可藐视公堂!”

“若大人执意将她打死,才是藐视律法!”

“你……”

“请大人开恩!”

张母跟着求情,这会儿,连外面听审的百姓都跟着求情了。

京兆尹正恼着,主簿忽然给他递了个纸条,京兆尹看过,神色微变,慢慢平静下来。

“既然苦主求情,犯人又至受刑极限,刑罚改为二十,张生,这是犯人认罪画押的文书,你们看过,若无异议,就此结案吧。”

张骁已然看到了主簿刚才的小动作,留了个心思,等看完之后,他直接签了名字。

于是,沸腾一时的国子监生被打案,就此落幕,真相一经公开,又是一片唏嘘热议。

“可有亲属?若无人处理,此女便先关押,待醒后再放出。”

“有!”霍岭终于得了允许,冲进堂内,他还知道不能随便动万柔,手忙脚乱的想去找个板子将她抬回去。

这时,玉藻走了进来,“放心吧,夫人已经安排好了。”

霍岭满眼猩红,沉声道:“多谢。”

张骁和张母一直没走,张骁盯着玉藻,直觉有些眼熟,他把母亲留下,追了出去。

“且慢。”张骁追上玉藻,“敢问这位女郎,可是北山的人?”

玉藻看向张生,并无隐瞒:“郎君有何指教?”

张骁想起来了,这就是那日和谢佑说话的女护卫,她是谢家大夫人的女护卫。

“那个女犯,是谢家找到的?”

玉藻:“难道郎君还怀疑我家二郎君,觉得是谢府找了替死鬼?”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恰恰相反,当日事起时,谢家深陷舆论,若他们真的找出万柔这样的凶手,非但不会被承认,还会被坚定的认为是替死鬼。

他们之前对此置若罔闻,分明已抵抗了流言,而后他不再追究,此事俨然已过去。

既然如此,他们更没必要没事找事再弄个凶手出来。

这个万柔,的确是打他的凶手,他相信。

“我……我是想同谢夫人道个谢,还有……同谢郎君道个歉。”

玉藻点点头:“郎君的谢意,我替我家夫人收下了,至于郎君的歉意,您误会了谁,伤害了谁,还请您自己去当面说清,我家夫人无法代劳。”

张骁一时无言,玉藻抱拳:“告辞。”

万柔被岁安安排的人直接抬去了医馆,霍岭也跟了过去。

玉藻回到马车上,将与张生的话回禀,岁安点点头,看了眼府衙方向。

张骁正扶着母亲从衙门内走出来,张骁神色严肃,正在与张母说着什么,张母连连点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岁安放下车窗帘:“去医馆。”

万柔的伤不轻,后面肿的充血,好在来了个女大夫,霍岭这才退出,神色赧然的来到岁安身边。

岁安坐姿端正,冲他笑了笑:“别担心,人还活着,总能养好的,坐下吧。”

霍岭不好拒绝,也不敢太亲近岁安,便在她对面坐下。

看着安静喝茶的岁安,霍岭忍不住问出疑惑:“夫人为何给阿柔安排了这么一个说法?”

要让万柔认罪,又不打草惊蛇,就得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岁安帮万柔找的。

岁安和声道:“放心,我以前无事读过些卷宗,这世上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伤人理由,只要能让人相信即可。”

霍岭:“相信?”

岁安笑了笑,“张生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孤儿寡母,的确不易,但他不会一辈子呆在学堂,他还要步入仕途。他是寒门子弟,没有背景靠山,行事上要更懂得收敛。今日万娘子给的理由的确是编的,但若他的母亲不知厉害,将儿子看得无所不能,又对外张扬,对张骁来说,未必是好事。”

“至于张生,但凡他经历过这条路的苦,一定知道个中要义,往后他要再劝其母,也有了切身的案例来说服,见了棺材自掉泪嘛。”

霍岭恍然。

虽然万柔说出的理由不是真相,但却是能给张家母子一个警醒的真相。

霍岭:“夫人有心了……”

岁安笑笑,没有说话。

万柔的伤处理好后,便被送回了霍岭那间门小屋。

没多大会儿,小巷之外略有**。

霍岭警惕,出来一看,直接愣住。

初云县主魏楚环,从精致的马车上下来,嫌恶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又在看到岁安从小巷子迎出来时,面色复杂。

“你怎么叫我来这里?”

岁安眼神微动,魏楚环的状态似乎不对劲。

她抬手作请:“带你看个人。”

魏楚环狐疑道,“什么人?”

“凶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