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问话很有一套, 简洁扼要,直取重点,又前后照应, 对方稍有作假,便可勘破。

此女是万劼的女儿, 名叫万柔,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一直在松州漕运线上谋生。

因家中无人操持, 万柔的性子越发像个男孩子, 严格来说,不是万劼救了霍岭一命, 而是万柔无意间发现受伤落水的他, 将他捞起来, 在万家养了一阵子。

“她本性并不坏,多是恩公之死令她大受打击,若她做了什么事, 还请谢大人宽宏谅解!”

谢原早已不是轻易就为他人的难言之隐、内里原委而动容、生出恻隐之心的年纪。

他笑了一下:“就怕这位万娘子, 做的事情不止一件。”

霍岭气息一滞, 看向一旁单手杵着脑袋听故事的少女。

他知岁安身份,更清楚北山这门婚事于谢家之重要程度,便想从女人的善良柔软入手, 恳切道:“谢夫人……”

岁安一手杵头,一手指了指谢原,无声且明确的表态:别问我喔,他做主。

霍岭:……

谢原:“万劼那封血书,是不是她送来长安的?你会选择来长安,又在长安逗留这么久, 是不是想到她也可能在这里,所以在找她?”

霍岭怔然,又很快如常。

想也知道,他人在谢原眼皮子地下,谢原不管不问,并不代表真的放任自流。

他的一举一动,怕是都被谢原看在眼里。

“血书的事,我也是后来听闻,猜测是她。但她今日出现在此,相比不会错了。”

万劼只是个微末小吏,一朝出事,家里哪个都担不起,只有这个女儿能替他千里奔波,将血书送往长安。

“郎君,夫人,她已清醒了。”

谢原做了个利落的手势,带过来。

万柔身上的药已经解了,但腿上被谢原踢了一脚防止她逃跑,走路便一瘸一拐。

“跪下!”玉藻用力一搡,万柔跌倒在地。

霍岭正欲上前搀扶,谢原倏地抬眼,目光无声的将霍岭钉在原地。

落在谢原手上,万柔一点也不意外,可当她看到霍岭出现在眼前时,刚清醒又懵了。

谢原看向万柔:“醒了吗?”

万柔眼珠一动,垂下眼去。

谢原:“你叫万柔?”

万柔默不作声,岁安目光一垂,见她撑着身子的手慢慢握拳。

谢原:“你本事不小,竟能单枪匹马潜入卢府对客人的饮食动手脚,想来是没少做这种事,熟能生巧啊。”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万柔终于开口,却是一副决绝姿态,她抬起头,笑容冷漠凄然:“左右,你们也没少杀害无辜,多我一个不多……”

谢原眼底划过一抹思虑。

霍岭眼见情形不妙,主动道:“谢郎君,可否让我与万娘子解释?”

万柔眼一动,冷漠道:“他的话我都不听,你是什么东西?”

岁安偏头打量万柔。

万柔显然不知情况,但这么说话,更像要和霍岭撇清关系。

谢原没说话,算是默许,霍岭对他抱拳,走到万柔面前蹲下,也不管万柔态度冷漠,一五一十将大致经过说了出来。

万柔起先还冷着一张脸,可渐渐的,她的神情开始松动,慢慢转过头看向霍岭,一边听着解释,一边审视坐在上首的一男一女,似乎是在思索判断。

等到霍岭说完,万柔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向谢原:“你真的能为家父翻案?”

谢原:“万劼的案子尚未定案,你若还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在你为你父亲鸣冤之前,是不是也该先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任?”

谈到这个,万柔反倒松懈下来,她笑了一下,毫不避讳谢原审视的目光:“我人已在这里,大人想怎么处置都行。”

谢原:“本官并没有屈打成招的办事习惯,既要定罪,自然要证据确凿,你父亲是,你也是,所以,你大可不必阴里阳面的试探。”

万柔面色一僵,显然被戳中了小心思。

岁安忽然放下杵着脑袋的手臂,人微微后靠,换了个闲适的坐姿,谢原敏锐的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低头拨弄手腕上的镯子。

片刻后,万柔开口,语气稍微软了一点:“大人明察秋毫,民女自是不敢造次。”

谢原:“今日之事自不必说,沁园那日,是不是你在树上放蛇偷袭?”

万柔扯扯嘴角,无畏无惧:“是。”

“当日武隆侯世子设的酒宴,我夫人曾见到你作了歌姬打扮出现在酒楼,那日,你也想动手?”

万柔开始失去耐心:“谢大人,你这么问可就没完了,我在长安城呆了好几个月,还真数不清到底计划过多少次,哪能都记住?你也说了,今日我是被当场抓获,你们足够判我的罪,至多要我一条命,再多我也没了。如何?”

“谢大人!”霍岭自对上谢原以来,一直有些明里暗里的较劲,但今日,他竟完全卸下了自己的姿态,言语间全是恳切相求:“霍某知道万娘子所犯罪过,定难轻饶,霍某愿代为受过,绝无二话。”

其实,在听到万柔的话时,谢原心里基本上能确定,岁安列举的那几次,十有八/九都没感觉错。

至于她的目的,恐怕和当初霍岭的动机有些异曲同工。

他们都看到朝廷没能还万劼一个公道和清白,心感愤怒不公之际,也选择了用极端的方法。

但不同的是,霍岭是有计划的埋伏在北山,想借岁安将事情闹大,逼的朝廷去查。

而这个万柔,她跟着父亲混迹漕运线,性子养的像个男孩子,纵观她的行事——疑似拐骗岁安,放蛇,下药,这种直接又没有底线的行为,说是发泄和报复也不为过。

霍岭是长公主派给他帮忙的人,一向与他不对付,今日还摆足了要保万柔的姿态。

谢原倒是不担心与他撕破脸,毕竟他有心,人家未必领情。

果然,霍岭说完,万柔非但没有心软动容的样子,反倒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和你很熟吗?我虽是个女子,但也知担当二字,你说他是个好官,那我就看看,他怎么当这个好官,我的罪你尽管定,我父亲的冤,你最好也能平!”

最后几个字,万柔咬的格外重,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服不甘的逆反姿态。

谢原见多了这样的人,自是有招数让他们学乖,可这里并不是司狱,岁安也还坐在一旁……

就在谢原无意瞥向岁安时,发现她已没玩自己的镯子,而是盯着万柔,若有所思。

刚刚成婚时,谢原觉得与岁安相处的越多,不懂她的也越多,而今却觉得,与她相处的越多,发现的惊喜就越多,让他忍不住更加认真的审视她、了解她,也更喜欢她。

经历了这些事,若再将她当作天真小娇娘,他就真是个天真小儿郎了。

谢原眼珠轻转,心思内敛,有了主意,轻声唤她:“岁岁。”

岁安思绪被打断,转过头,意外的发现谢原脸上泛着难色。

她怔了怔。

谢原用笑容掩饰自己神情里的不自然:“岁岁觉得,应当怎么判?”

他这么一问,所有人便都看向岁安。

阿松玉藻等人是惊讶于郎君会在办正经事时征求夫人的意见,万柔是不解与审视,至于霍岭,他一开始就想从岁安这里求情,现在见谢原都在征求岁安的意见,越发将这面善可爱的小娇娘当做了希望。

岁安被谢原这么一问,不免思考起他的态度和立场。

万柔做了这些事,死罪可斟酌,活罪却难逃。

偏偏她浑身是刺,逆反到了骨子里,别说谢原,就是霍岭一心救她,她也未必领情。

谢原自是不会被一个小女子的态度困住,让他露出这等踟蹰之色的原因,难道是霍岭?

霍岭是母亲留给他的人,为的是追查杀害松州小吏万劼的真凶,查出参与贪污漕银的全部犯人,若谢原此刻要动万柔,霍岭必定出手保她,两方很可能产生摩擦,甚至关系崩裂。

谢原是顾忌和霍岭闹僵,顾忌母亲,所以才要问她?

其实,这事也不难办,谢原要办万柔,霍岭要保万柔,关键便也在万柔身上。

岁安眼珠一转,反问:“夫君,妾身可否问万娘子两个问题。”

谢原微微一笑,心底竟忍不住升起些期待,语气亦是明显区别于对外的温柔:“随意问。”

岁安得了允许,有模有样的正了正,她看向万柔,声平且柔:“万娘子,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万娘子能如实回答。”

万柔已经受不了了,“你们到底……”

“张骁是你打的吗?”

岁安话一出,全屋皆静。

谢原本是在观察岁安,结果被这句话惊住,继而飞快反应,倏地看向万柔。

万柔惊愣着,眼神明显心虚无措,是没想到岁安会忽然跳到这一点上。

谢原从她的反应中猜到答案,眼底浮起难掩怒色,他竟忘了还有这茬。

霍岭并不知张骁是谁,他留在长安只为寻找万柔,但看谢原神色变化,他也能猜到万柔怕是又做了什么好事,一颗心悬的更高。

万柔以为岁安是在问责,却听她道:“不是也没有关系,那我先问第二个问题。”

岁安竟轻巧跳过了第一个令众人震惊意外的问题,又问:“万娘子,你真的想为你的父亲鸣冤吗?”

第二个问题多少让万柔松了一口气,也找回了原本的底气:“这话问的实在可笑,我当然想!”

岁安:“为何不报官,而是藏在长安城做这些小动作?”

万柔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直勾勾瞪住岁安:“这位娇滴滴的夫人,怕是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吧,别说是含冤丧命,便是有人伤你一根小指头,都会有无数人替你报仇雪恨。”

万柔情绪上头,仿佛将岁安当做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像你们这样的皇室贵胄,就算是杀了人也可以被保下来!”

她猛地抬手指向一方,仿佛那里站着罪魁祸首:“那些监生,他们贪墨漕银,证据确凿,却因为出身勋贵,即便东窗事发也能被保下来!最后,州官竟抓我父亲这般的微末小吏来当替死鬼!堂堂上州,漕运重镇,贪墨巨款的是漕运线上的小吏,说出来谁信!?”

万柔嘶吼着:“这等荒唐的污蔑,不过是朝廷不愿动那些世家大族!真正贪污的世家子弟被各种理由保下来,还好好的活着,能吃能喝,反倒是被污蔑的卑微蝼蚁,早已成丧命亡魂,你问我为何不报官!?我倒要问问你,公理何在,清白何求!”

岁安静静地听完,道:“所以你心有不甘,却又能力所限,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报复,是吗?”

“是!”

可惜当日涉事的监生里,嘉勇侯府的庶子全夏被关了禁闭,因全氏为皇后母亲的母族,皇后为此事雷霆震怒,勒令嘉勇侯府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务必谨慎低调,以至于整个侯府人人自危,小心谨慎,万柔没找到机会。

同样情况的还有袁淑妃的侄儿,也是谢原姑姑婆家的郎君,近来低调的很,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他,堪比坐牢。

至于前任尚书左丞蔡鸿志,其子蔡正炜虽保了下来,蔡鸿志却被外调为新任松州刺史,从各方面衡量来看,都属于降职了。

大周家眷可随官员一道赴任,蔡正炜便离开了长安。

但这当中还夹着一层关系——蔡鸿志的亲妹正是武隆侯府的夫人,萧弈的母亲。

所以蔡氏不可能不为兄长求情。

偏偏赶上了时候,武隆侯府和桓王府定了亲,桓王的女儿初云县主成了萧家的准媳妇。

天子脚下遍布达官贵人,又多娱玩场所,闲谈几句,便都议论起来。

这蔡鸿志是降职了没错,可他去的地方是松州啊。

松州刚刚经历这波大案,拉下不少地方官员,一切尚在恢复之中,挑战越大,机会越多。

圣人日理万机,未必每日都会将各州情况细细看来,但松州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的重建状况,一定是受圣人关注的。

若蔡鸿志做得好,那就是将功补过,加上朝中有武隆侯府和桓王府两层关系,但凡能做出成绩,调回都城指日可待。

在朝为官嘛,升升降降很正常。

万柔逗留许久,经过一番蛰伏分析,最后将矛头对向了谢府和武隆侯府。

谢原身为大理正,参与调查此案,根本是办事不利,反而升官发财娶媳妇,娶的还是靖安长公主的女儿,成了个皇亲国戚。

萧家也一样,若非他们仗着侯府和王府的关系保了蔡家,蔡鸿志理当罚得更重。

被保护的人万柔接触不到,但萧、谢两家人并无防备,出入走动频繁,万柔便将怨气都撒在了他们身上,一有机会就搞些小动作给他们添堵。

岁安之前提得四次情况,全都属实。

万柔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模样天真的小娘子,竟这般敏锐,竟会提到张骁这一茬。

可她也无惧,知道就知道了,小命一条,给你就是。

岁安耐心的听她说完:“第二个问题,万娘子已回答的很明白,所以,你的确想要为父亲报仇,之所以做这些,是求路无门而生的怨愤。那我们说回第一个问题。”

“张骁是国子监生,他出身寒族,却因努力而得到提拔,也与我谢家郎君有了竞争,甚至生出冲突。张骁在回家路上被人偷袭,谢家郎君便成了嫌疑最大之人。”

“可这件事,远不止是监生之间的冲突这么简单。”

“近年来,圣人选才更注重真才实学,使得众多寒门子弟得到重用。朝中态度不一,却有谢氏无任支持,认为选贤与能,方能稳固社稷。”

“然而,谢氏的态度,却因谢家郎君与张骁的恩怨,遭到了外界质疑。只因在外人眼中,谢二郎不止是谢二郎,他还是谢氏嫡亲,一脉相连,他受谢氏教养,所言所行,皆可放大对照到谢氏的门风教养。”

“所以,谢二郎不够礼待寒门士子,就是谢氏不容寒门士子。谢二郎德行败坏,便是谢氏家风不洁。养不教,父之过,谢二郎的错,就是谢氏的错。”

岁安忽然起身,慢慢走到万柔面前,万柔本就听得心间惴惴,一抬头,岁安居高临下的立在跟前,她竟像是被一股无形威压笼罩,全无前一刻的嚣张叛逆。

岁安垂眼看她:“若你不识张骁,全当我只是做个类比;但若你就是那个凶手,我也想问问你,你让谢二郎、真个谢家身陷囹圄时,可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被放大对照到你父亲的教养之上?”

万柔双目一瞪,面色忽然变得激动狰狞起来:“你、你胡扯!”

“我胡扯?”岁安扬声,气势陡然凌厉:“你身为万劼之女,为父鸣冤本是常理,可你的鸣冤方式,极端,偏激,下作卑劣,那甚至不是鸣冤,而是你个人的宣泄和报复!”

“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当令尊冤情被昭告世人的同时,你这个女儿的所作所为,一样会被世人知晓,他们未必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冤死之人有多深的动容,却会对素不相识之人的恶行抱以最恶劣的猜想。”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么反过来,为人子女,行事偏激,恶劣,反叛,其父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她教成这样?贪污案被诬陷的小吏不止他一人,为何只有他死了?会不会恰好死的这一个才是死有余辜!?”

“不是!”万柔怒吼辩解:“我父亲是因为……”

谢原忽然看向万柔。

万柔却顿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是被无辜杀害的!”

岁安退后半步,在万柔面前缓缓蹲下,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卸下了一身凌厉。

她眼神柔软,语气温和:“万娘子,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记着令尊的冤屈。我的夫君,由始至终都按着这桩案子未判,只为找出真正凶手,得一个真相;你的朋友,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争取翻案机会。”

“他们或因职责所在,或因恩情在心,这条路上,你终归不是孤军奋战。可也只有你,选择了最偏激、也是最不该的方式。”

“若你的父亲知道,你因他而生怨愤,偷袭、下药、毁人毁己,他真的能瞑目吗?”

“若世人听闻你的所为,真的不会让你父亲蒙羞,甚至反过来受到诟病质疑?”

万柔浑身一松,跌坐在地,眼神仿佛碎了一般,低下头去。

“我今日所言是好言相劝还是危言耸听,你不妨好好想。”

岁安说完最后一句话,缓缓起身,忽的,她的袖子被万柔扯住。

谢原当场就站了起来。

但万柔仅仅只是拉住了她的袖子,慢慢抬起头。

她眼已红了,努力忍着泪,吞咽几下,哽咽开口,第一句是:“我错了。”

“这位夫人,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是我父亲将我一力拉大。可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娃,他不能像母亲一样细致的照顾我,还要营生挣钱,供我吃穿,送我读书,他没有教坏我,是我没有好好受教,摸爬着长成这样的混账性子。”

“为了教养我,他曾续了一个夫人,可那妇人待我刻薄,罚我虐我,我父亲一生和善,却因这件事发了火,还被那恶婆娘反咬一口。可哪怕要分割钱财合离,他也毫不犹豫。”

“他的的确确,只是漕运线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吏,但他在我心中,无人可比。”

万柔紧紧盯着岁安,眼泪不受控制的滚出来,那双眼却越来越清亮坚韧:“蛇是我放的,我错了;药是我下的,我错了,人是我打的,我大错特错!”

“我可以一一去赔罪、赎罪,有什么后果我都认,但我求您,求您……在我父亲沉冤得雪时,不要因为我的无知过错,让他被质疑……”

同样是认罪的话,却再也不是用嚣张不甘的语气来说。

“我求求您!”万柔双掌撑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那一声沉响,所有人都能听见。

霍岭跟着跪下来:“不,我愿代为受过,我来赎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万家父女受无妄之灾,请谢大人谢夫人……对她网开一面!”

万柔终于忍无可忍,倏地扭头看向霍岭,故作的冷漠变成加倍的凶狠:“你是被河水泡傻了吗!我去死你都要跟,我吃屎你吃不吃啊。”

霍岭转头看向这个张牙舞爪的少女,眼神转柔,扯了扯嘴角:“死可以一起,屎你自己吃。”

万柔:……

谢原、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