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多时的后山, 因岁安昏倒,迎来了一波短暂的喧闹与忙乱。

厚帐之下,岁安沉沉昏睡, 朔月等人瞧见从岁安身上换下来带血的裤子,吓得面色惨白。

“怎、怎么会出血啊, 是不是腹中胎儿……”

谢原一颗心猛地下坠, 险些喘不过气。

御医叹了口气,收手起身去寻笔墨准备开方, 谢原紧跟着出来询问情况。

结果并不乐观。

岁安这个时候出血,依然是滑胎的先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腹中的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御医顿了顿,欲言又止。

谢原眉头紧皱:“有什么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御医看了眼周围, 谢原会意, 将其他人支开。

“现在能说了吗?”

御医又是一阵短暂沉默,开口竟问:“斗胆问谢大人一句,这孩子,是打算留下的吗?”

谢原有点恼火:“你这是什么话?”

“谢大人莫恼, 夫人如今已有见红之相,于胎儿和孕妇来说都不是好事。若夫人继续这样下去,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滑胎,这对妇人来说伤害极大, 另一种是勉强留了下来,但因孕中没有好好将养,胎儿极有可能先天虚弱。”

“十月怀胎,不止养身, 还要养心。今北山办丧,恐怕夫人非但不能安养,还要操劳许多事,如此冒险,倒不如……”

谢原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声音都冷了下来:“不如什么?”

御医看着谢原的脸色,不敢把话说下去了。

如果不能把这些事全部丢开,安安心心养身养胎,那不如先不要这个孩子,用温和的方式,有准备的把它流掉。

李岁安是靖安长公主独女,丧母哀痛,丧事筹办,她都抛不开。

说白了,这个孩子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出去。”谢原冷然出声,将御医谴了出去。

房门合上,只剩谢原一人留在房中。

他看了眼床榻方向,迈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短暂的静默后,谢原温声道:“要不要喝点水?”

榻上的人眼皮轻轻跳了两下,缓缓睁开眼。

谢原眼帘轻垂。

果然是醒着的,刚才御医说的那些话,她显然也听到了。

正当谢原准备起身去给岁安倒杯水时,忽听她出声:“元一。”

谢原动作一僵。

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岁安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岁安干脆道:“如果……”

“如果什么?”谢原猛然起身,转身看向她,语气有些沉冷。

即便此刻只是个寻常人在这里,也该听出谢原话中的不悦。

岁安静静的看着情绪反常的男人,并没有迟疑:“如果实在没办法,这个孩子,便没办法要了……”

谢原的喉头滚了一下。

他别开脸,微微起伏的肩膀,像在调整情绪。

可这话的冲击力,显然不是片刻能缓过来的,谢原看向岁安,语气压抑着恼火:“什么没办法?”

然而,面对即将爆发的谢原,岁安诡异的冷静着,而且越来越冷静:“你也听御医说了,除非我放下所有事安心养他,否则无论对孩子还是我,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可能在这时候放下手,现在不行,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行。”

谢原:“所以你舍弃他,舍弃我们的孩子?”

岁安轻轻抓住被褥,声音很轻,却透着决然:“你也可以舍弃我。”

“你再说一遍。”谢原第一次用这么冷怒的态度面对岁安,他是真的火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间磨出来的:“李岁安,你再说一次。”

他的情绪越是有波动,岁安便越是冷静,“那你要我如何?我能放下吗?能忘了这些事吗?我做不到,便没法好好养他,长痛不如短痛,若谢家需要一个孩子,多得是人能为你生,未必得是我。”

“可他是我们的孩子,此刻正活生生长在你腹中!”谢原忽然爆发,厉声怒吼:“你本可以把他生下来,却要用手段将他扼杀!你就是这样做母亲的吗?”

这一吼,像是宣战的信号,岁安的冷静崩塌,隐忍多时的情绪都混进了此刻的战况里,她失了理智,抓到什么就当做攻击武器:“你又何尝想要这个孩子!”

“我?我不想?”谢原气笑了:“李岁安,你要打掉孩子,还要倒打一耙?我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我这些日子以来小心翼翼的伺候又算什么?你是视而不见,还是瞎了眼!?”

“那是因为你没得选!”

谢原脸色都白了:“没得选?”

“孩子已经有了,你碍于责任,即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那日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并不想这么早做父亲,现在我替你做决定,我替你把不好说出口的话说出口,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在意的人,终究会记在心里。

当失智脱口而出时,它或许已不是现状事实,但一定是伤人的利器,甚至,是刻意的宣泄。

岁安在说完这话时便懵了。

心中分裂出了冷静理智的她,不可思议的质问她是怎么敢说出这等话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谢原心中至今没有期待过孩子,却已在行动上做到了极致。

他细细照顾她的起居饮食,明知她需要静养,可更清楚她放不下这些事,所以他从不制止,只是陪伴。

岁安在心中问自己,你还要他怎样?

心中忽然泛起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岁安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载着很多其他的情绪,它们无处宣泄,在发现这个豁口时,便不管不顾乘其之上,豁然涌出。

她甚至不是在为这件事本身争执。

余光里身影一动,谢原走了。

岁安心头猛的抽痛,却不敢看谢原离开的背影,只能懊恼又无助的在**抱膝而坐,埋头缩成一团。

渐行渐远的脚步,忽然又转了回来,床沿轻陷,是有人坐了下来。

“嚷了这么多,还不渴?”

骤然回归的温柔,还是熟悉的感觉。

岁安顿了顿,慢慢从膝间抬起头,脸上泪痕糊开。

男人温柔平静的神情一点点映入视线,与前一刻的暴怒截然不同。

谢原看着岁安哭花的脸,伸手过去,指腹轻轻擦过,也染湿了。

“嗯?”他挑了挑眉,把盛着温水的盏子递过来。

岁安盯着面前的茶盏,忽然泪水盈眶。

她闭上眼,低声说:“对不起元一……对不起……”

谢原并没有哄她,而是顺着道:“你的确该道歉。”

岁安抬头看他。

谢原又往她身边挨了挨,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轻轻揽住她。

“岁岁,当日我与你坦白那些话,是希望与你之间能多一分坦诚,而不是让你在失去理智的争吵中拿来堵我。当日告诉你这些,我就知道你心里会有疙瘩,所以我只能力所能及的让你感受到,我早已不那么想了。”

岁安眼神轻动,微微怔然。

“不,不那么想?”

“是。我改变主意了。”

谢原搂紧了她,声音轻缓且沉:“我曾觉得,迎接生命,是一件责任重大,不可出错的事情,我需要做很多准备,能应对一切变故和风浪。”

“但其实,当这个孩子,在我并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程度来临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慌乱不安。”

“且因这个孩子的到来,我开始清晰的认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我在一日日的筹备等待中,开始有了期待。”

岁安蹙眉:“对不起……”

谢原笑了笑:“你拿我的话和我吵架,冤枉我,的确做错了,但孩子的事,你不必道歉,你说的,我全都明白。”

岁安倏地抬眼,有点闹不懂谢原的意思。

他是……同意了?

谢原看出她的疑惑,转而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面对生死,我们永远不可能做到万全准备,你不必将它看的过于深重,它也不是一件必须要做出取舍才能面对的事。”

谢原倾首,轻轻抵住岁安的头:“岁岁,母亲并不是因为你有了它,才这样笃定的放手离去,是因为你,她看到你,已经长成了她放心的样子,而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成为的样子吗?”

岁安的眼神慢慢变化,是在思索谢原的话。

谢原并不避讳提到长公主:“告诉你一个秘密。”

岁安转眼看他,静候下文。

两人仿佛完全忘了前一刻激烈争吵的样子,他们好像共同找了一个宣泄口,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倾倒了出来,换来这一刻的冷静与平静。

“我曾悄悄思索过,母亲这样的人,是如何与父亲走在一起,生儿育女。”

岁安难得的笑了一声:“这是什么问题。”

“因为我想象不出,经历了那么多风波与磨难,怕是已经将毕生的信任和柔软都磨光的女子,要如何才能对一个男人展开心扉,恩爱多年,甚至在身体情况不允许时,坚持生下你。”

岁安:“因为父亲足够好吧。”

谢原赞成的点头:“是啊,答案只能是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出,父亲为此做了多少努力,才换来这份真心。”

岁安心头微动,似乎明白了谢原的话中深意。

谢原看向怀中的妻子:“其实我们都知道,此事未必没有最优解,只看如何决定罢了。”

岁安定定的看着谢原,像是在重新认识他。

谢原:“孩子在你腹中,如果你真的无法释怀,要怀着这种沉重的心情继续前行,对你们母子都是伤害。那不如此刻就打掉他。”

“但,还有一种方法。”

“你可以不放手,可以继续去做你要做的一切,但没必要将一切都压在自己的身上和心间。”

“你可以分给我。谢元一,可作长刀,披荆斩棘,可作暖窑,挡风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