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熙十八年冬, 靖安长公主薨。

青山挂白,哀钟长鸣,举国同悲。

建熙帝悲痛过度, 旧疾复发。

太子监国, 同时挑起厚葬靖安长公主的重担。

山间斜坡边古木参天,树下磐石静卧。

站在这里, 可见山阶上往来不绝的吊唁之人。

靖安长公主尚在病重时, 已引多方关注,其中又以北山门生为最。

今丧迅传出,前来北山的人只增不减,哪怕他们只能在前山浅饮一杯茶, 说些哀悼之词,也依然如此。

商辞也回到北山。

他和其他师弟一道,帮着李耀招待着专程前来的宾客, 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在岁安面前露过面。

“郎君。”玉藻走到坡边,看着静静站在古木下的男人。

谢原身上的衣袍已经有些皱了。

自北山发出丧迅以来, 谢原便一直在宫中和北山两处奔忙, 岁安是长公主独女, 入殓前的所有细碎却重要的仪式,全是由她亲手完成,他要照顾岁安起居,提醒她进食休息,自己反而衣不解带,片刻不敢松懈。

“夫人已忙完,您可以过去了。”

谢原看着山下的方向,点了点头,又缓了片刻, 他轻轻吐气,转身往回走。

按照仪式,大殓时才会将遗体放入棺椁,置于灵堂,入棺之前,遗体需要重新清理、更衣、梳妆。

这些,全都是岁安亲手完成。

谢原回来时,靖安长公主已被精心装扮过,就连指甲上都染了新的颜色。

按照民间习俗,入殓之前,除了给遗体梳洗打扮,还要往口中放些东西,以保黄泉路上乃至来世都能衣食无忧,寻常人家会放一口饭,也有放珠宝金银的。

岁安站着看了会儿,确定遗体从头到脚都精致无漏后,她拿起一旁的夜明珠,慢慢伸向母亲的嘴。

人在咽气后,遗体会慢慢僵硬,装扮之前,得用热巾子一边敷一边动作。

岁安前面都做的很好,偏生到了这最后一步,她死活没能将夜明珠置入母亲口中。

咚。

手一滑,珠子忽然落在地上,沉而短促的一声,像断弦与决堤,岁安的动作僵在那里,啪嗒啪嗒掉下两滴眼泪。

珠子滚到了一双黑靴前。

谢原弯腰将珠子捡起来,交给朔月:“去清洗干净。”

朔月早已哭的满眼通红接不上气,可岁安不出声,她也不敢出声,接过珠子转身跑了。

谢原走到岁安身边,握住她的胳膊,轻轻将她往后拉了一下。

岁安身形一晃,通红的眼无措的看向谢原,那双总是浮着浅笑的眼睛,已经许久不见笑容。

她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怎么放不进去呀……”

这句话似乎成为了情绪的宣泄口,她崩溃的说:“放不进去,我放不进去……”

谢原将她箍在臂弯中,压抑着情绪安抚:“是因为你太累了,前面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岁安摇头:“可是我放不进去……”

就在这时,朔月将清理好的珠子送回来。

谢原狠狠吞咽几下,对岁安扯出一个笑容,温和的说:“我来帮你,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岁安慢慢看向谢原,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做不到,迟疑的点了一下头。

谢原轻轻舔唇,把珠子给她:“来,拿着。”

岁安慢慢抬手接住。

谢原挽起袖子,拧干热巾,对着遗体说了句“得罪”,然后小心翼翼的拨弄起来,他很耐心,每一个动作都很仔细,终于将口捏开了一些。

“可以了。”

岁安捏着珠子,并没有立刻动作。

谢原没有催促,只是轻声喊她:“岁岁。”

岁安回神,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在谢原的帮助下,顺利的将珠子放进了母亲的口中。

然而,谢原再小心翼翼,岁安为母亲画好的妆面还是花了。

从头到尾,岁安不让别人插手,就是觉得旁人粗心大意,会做的不好,作对只是让人搭把手协助,其他事都是亲自来做。

谢原抬起手给岁安看手上蹭到的口脂:“抱歉。”

他做的不好,她可以发个脾气,骂他,甚至打他一下。

岁安盯着谢原的手,只是摇了摇头,推开,然后去取妆具重新为母亲补妆。

她甚至连眼泪都收住,就坐在那里静静补妆,好像刚才无措大哭的情景,只是一个因时空错乱出现的画面。

情绪依然内收。

谢原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知道她为何如此。

因为她不想停下,不给自己半点沉浸悲伤停滞不前的机会。

……

一支马队飞驰而来奔赴北山,抵达山门时勒马扬蹄,烈马嘶鸣,惊动众人。

正当众人疑惑者是谁敢在今日喧闹扰人,马上的人已跳下马,沿着长阶一路狂奔向上,跑动时铁甲磕碰,姿态硬朗铿锵,像是军中的人。

祝维流一路狂奔半刻不停,登上长阶,他看着眼前遍布白幔的屋舍,愣了一愣。

“师兄,又有来客。”一个小师弟见祝维流一身甲胄,不像寻常宾客,立马告知商辞。

商辞闻言出来,见到了祝维流。

这么多年,他对上祝维流依然会觉得不自在,但也无谓逃避。

“祝将军。”

祝维流才不在意商辞心里那点小别扭:“岁安呢?”

商辞敛眸:“在后山。”

祝维流转身就走。

“祝将军。”

祝维流停步回头。

商辞:“若见到安娘……”

祝维流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靖安长公主喜静,所以后山总是格外安静,但祝维流觉得,今日的北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不,应当说是一种死寂。

祝维流先见到了谢原,然后由谢原领着见到岁安。

虽然早有准备,但看到她时,他还是吓了一跳。

岁安未施粉黛,不佩钗环,一身素白,她本已开始显怀,可加厚的冬装罩在身上,只显出她的苍白瘦弱,全无孕中妇人该有的滋润。

没等祝维流发表意见,岁安的眼神先亮了起来:“东西送回来了吗?”

祝维流回神,眼神盯着岁安,点了点头:“都送回来了。”

岁安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注入力气,她点头:“我先去看看……元一……”

谢原:“你别急,我来安排。”

当日,太子处理完朝政后,先去探望了建熙帝,然后在谢原的接引下来到北山。

几块墓碑大小的石块依次摆开,因为是刚刚挖出来的,即便路上耗了些时候,在干净无尘的屋内依旧残存着泥土气。

石块最平整的那一面刻着古体文字,非寻常人能识别,谢原却是认得的。

他一眼扫过去,表情骤然沉冷。

这些由古文书写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大意就是暗指人王不仁,所以今朝发生在国境之内的天灾人祸,皆是上天的惩罚。

万幸的是,早在当日决定开矿时,岁安就留了个心眼。

暗察司可以调动圣人亲兵,包含祝家所在的东南,桓王所在的北域,以及镇国公樊家所在的西南,和当日前往水岛之前一样,岁安先给各地下了令,时刻备战,祝芸婵和祝维流也暗中赶往金矿,就是为了遇见突发事件时,有足够人手帮忙。

当日山难发生后,岁安立刻传信调动人手封锁山难现场,本意是为了确定是否有受难者,以及寻找人为痕迹,可没想,竟搜出了这些。

岁安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让他们将东西不动声色的挖出来,藏好,甚至将现场恢复成原状,再运送到长安,就好像山难现场从来没有这东西出现过一样。

紧接着,这几场诡异的山难,被靖安长公主的丧迅彻底压了下去。

这也是岁安一直高度紧张的原因。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进行的非常紧促,尤其是这石块上的文字造成的后果,生生被岁安压了下来。

怕是对方也没想到,苦心埋进去的东西,都没能派上用场,已经被转走了。

“简直反了!”

太子怒不可遏,“竟有人借鬼神之力,行如此大逆之事,孤一定要将他们抓出来,碎尸万段!”

气归气,要办这些人,还是得先找线索。

这回,太子一改上次决定开矿的态度,对岁安的信任程度成倍上涨。

“姐姐,你……”

话没说完,岁安忽然晃了一下,直直倒下去。

“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