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算出的吉时在卯时六刻, 顾长晋寅时便起了。他站在外殿,隔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听了半晌,知里头的姑娘还在睡, 悄无声息地出了殿。

他一走, 容舒便缓缓睁开了眼, 抱着月儿枕翻了个身,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前头的几案上的两个酒盏。

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叫她又想起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的脸在自己眼中一点一点放大的场景。

他的鼻尖微微擦过她的, 唇柔软而滚烫,气息炙热,带着屠苏酒的辛辣。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在扬州她中毒之时, 他便曾撬开她牙关给她喂过药。那会她舌尖受了伤, 容舒至今都记得他舌头擦过她舌尖的那阵疼痛。

那个吻又疼又苦,牵不起半点旖旎的心思。

与昨夜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完全不同。

容舒抬手轻触着唇,耳边再次响起了他低哑的声音。

“你不许退。”

“容昭昭,你不许退。”

这恼人的声音搅得她昨儿一直睡不好。

容舒闭上眼, 手从唇瓣挪开, 想摸向胸膛的玉坠子,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那玉坠子她已经给了他。

戴了十多年的玉坠子骤然没了, 多少有些不习惯。

等阿娘来了,还得再去挑个新的玉坠子。

外头的天还暗沉着,容舒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光大亮, 廊下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方醒来。

“竹姑姑, 兰萱。”她轻唤了声。

竹君与兰萱连忙止了话头, 进内伺候。

梳洗停当后, 容舒望了眼更漏,居然都快要到巳时了。

下意识便问道:“殿下可从太庙归来了?”

竹君从前是在尚仪局就职的,也曾伺候过后宫几位娘娘在元月初一这日祭祖,对太庙那一套流程可谓是烂熟于心。

于是道:“在太庙祭祖要祭整整一日,从天不亮一直到天黑,到得大慈恩寺的高僧们诵够四十九遍经方能完事。”

竹君给容舒披上缀了一圈狐毛的大红斗篷,接着道:“殿下离去前特地吩咐奴婢,说姑娘若是想出去走走,便让椎云大人给您安排。今儿长安街十分热闹,摘星楼还请了番邦的彩戏师来演大变活人的戏法。”

这番邦彩戏师的表演前世容舒便听说过了,不是不想去看的,只那会顾长晋还在养伤,容舒便没去看,而是安排盈月、盈雀去看了。

二人看完回来后,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地复述着那彩戏师的表演,连惯来稳重的盈月都忍不住说了两刻钟的话,可见是极精彩的。

那会顾长晋在松思院里头养伤呢,她怕吵着他了,便搬了张藤椅,坐在廊下听盈月、盈雀说,一听便听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顾长晋安排她去摘星楼,多半是为了圆她前世的遗憾。

容舒又望了眼桌上的两只酒盏。

前世他在屋子里是不是听见她与盈月二人说的话了?若不然怎会连这么件小事都记着?

竹君见她不语,便又道:“殿下说姑娘若是今儿不想去看也无妨,总归那彩戏师会在上京逗留两月,届时将那彩戏师请来东宫专门演给姑娘看也不碍事。”

看戏法这事儿么,图的就是那一屋子的热闹,在东宫看自是没有在摘星楼看热闹。只不过殿下说的话,她得转述到位了,一个字都不能少。

容舒笑道:“我今儿就不去摘星楼了,正好东宫里的绿腊梅都开了,一会便去采些腊梅枝放屋子里。”

想也知道,她出去摘星楼一趟要耗费多少人保护她,容舒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冒险给顾长晋添麻烦。

万一中途出了事,可就不美了。

竹君见容舒的确是不欲出门,忖了忖,便顺着她的话道:“咱们皇后娘娘也喜欢绿腊梅,宫里也种着一大片腊梅林。”

听竹君提起戚皇后,容舒垂眸静了须臾,旋即笑着问道:“竹姑姑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

竹君只当她是好奇宫里的贵人们,爽快应道:“奴婢从前是尚仪局的,三不五时便要去坤宁宫禀告一应杂事。宫中设宴,也要在一旁听候皇后娘娘的命令。”

一边的兰萱插话道:“竹姑姑就是皇后娘娘指来东宫掌事的呢。”

容舒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道:“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那自然是顶顶好的人了。”兰萱语带崇敬,道:“后宫里的宫婢宫婆子就没有不喜欢皇后娘娘的,正是因着皇后娘娘大力推动女官制度,又专门开辟了一条宫女升任女官的路,咱们这些宫女在后宫里的地位方得到提升。日后奴婢若是同竹姑姑一般,做了女官,奴婢回去家中也能挺直腰杆了。”

女官好歹沾着个“官”字呢,与宫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兰萱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伺候好容舒,日后陪容舒进宫后,能考上个女官当当。

往常兰萱这般口没遮拦,竹君都要拦一拦,免得言多必失。这会听兰萱夸奖戚皇后,竹君却是半句话都不拦,可见她心中亦是格外尊重戚皇后的。

容舒仔仔细细地听着兰萱说,又问起了嘉佑帝,道:“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感情可好?”

“自然是好,圣人去得最多的便是坤宁宫了。”兰萱道:“圣人是明君,极得百姓们爱戴。只不过听宫里的总管大监道,圣人为了朝中之事时常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的,身子——”

皇帝龙体欠安的话可不能胡说。

竹君适时打断兰萱,“兰萱,快去给姑娘端早膳来。”

兰萱也知晓自个儿差点儿便说了不该说的,感激地望了竹君一眼,快步出屋往膳房去了。

待她出了内殿,竹君这才望着容舒,笑道:“姑娘以后自是会有机会见到皇后娘娘与皇上。”

就太子殿下对容姑娘的态度,竹君觉着这一日不远了。

听出竹君的言外之意,容舒只是笑了笑,没应话。

用完早膳,时辰已经不早了。

落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停下,容舒去梅林里折腊梅枝,行至一半,远处倏地传来三道悠扬的撞钟声。

“噹”——

“噹”——

“噹”——

容舒停下步子,往传出钟声的方向望去。

竹君跟着停下,解释道:“这是太庙传来的钟声,撞完钟,皇上、皇后他们便要入庙祭拜。太子今岁才从民间接回来,皇上定会领着他一个灵牌一个灵牌地祭拜,也算是告慰先祖们,流落民间多年的子孙终于回来认祖归宗了。”

容舒收回眼,笑“嗯”了声,提着竹篮,继续往梅林去,道:“趁着这会雪停,我们快去采梅枝罢。”

撞钟声震得庙顶的积雪簌簌飘落。

太庙里,位于大殿中央那半人高的香炉鼎插满了香,指头般粗壮的香支烧了小半,数十名僧人围着香炉鼎一面儿敲木鱼,一面儿诵经。

白雾袅袅,木鱼声声。

顾长晋怀里揣着容舒的手帕,袖口里藏着她昨夜给他的玉佛珠子,在萧家先祖的灵牌前行三跪九叩之礼。

这一拜便拜了两个多时辰。

祭拜结束,一行人在侧殿用了素膳,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

闻溪行在后头,目光不时飘向走在前头的顾长晋。

嘉佑帝病气缠身,在太庙折腾了一整日,早就面露疲色,汪德海早就备好了轿撵在外头等候,帝后二人一同坐上帝撵回宫。

刑贵妃望着远去的帝撵,妆容精致的脸渐渐凝了霜。

这么多年来,坐在那帝撵上的人永远是戚甄。明明戚家已经倒了,后族早就成了个破落户,皇上依旧要给她这份体面。

她回眸瞥了顺王与顺王妃一眼,冷声道:“随本宫回长信宫。”

闻溪待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快步上前,轻唤了声:“长晋哥。”

她今日着了一袭圆领大襟的宝蓝色郡主吉服。

这颜色十分艳,衣裳穿在她身上,将她眉眼间那点怯懦之气都压下去几分。

顾长晋很清楚,闻溪萦绕在身上的所有柔弱无害都不过是假象而已。为了逼丁氏现身,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逼入绝境的人,能有多无害?

目光缓缓扫过垂在她腰间的刻着“清溪”二字的郡主腰牌,他淡声道:“清溪郡主有何事?”

他的声音十分冷淡,面色也十分冷淡,瞧她就像瞧一个陌生人一般,比幼时还要冷漠。

闻溪握紧手里的手炉,笑着对许鹂儿道:“我与殿下有些话要说,鹂儿你到前头等我罢。”

许鹂儿下意识望了顾长晋一眼,旋即点了点头,道:“鹂儿遵命。”说着将手里的斗篷细心披在闻溪身上,往前面一处躲雪的亭子去了。

顾长晋瞥了眼身侧的内侍,那两名内侍会意,躬身一揖,也跟在许鹂儿身后离去。

见二人身边终于没了人,闻溪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长晋哥当真要娶容舒?”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

闻溪问完话后便一瞬不错地盯着顾长晋的脸,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见他毫不迟疑地应是,她轻吸了一口气,又道:“阿娘不喜欢她,你娶她,阿娘会生气的。”

顾长晋轻笑:“娶她的人是孤,只要孤喜欢她便可,与旁人何干?”

闻溪怔怔抬眼。

她知他说的是真话,他是真的喜欢容舒。

“你这样会惹怒阿娘,也会坏了阿娘的计划。”闻溪按捺住心头的酸涩,温声劝道:“长晋哥,阿娘为了你殚精竭虑了多年,如今更是……你莫要伤她的心!”

顾长晋垂下眼皮,望着闻溪道:“你怎知姑母会伤心?闻溪,你说的伤心,是伤的姑母的心,还是你的心?”

男人的声音渐渐冷下,“孤要娶谁,姑母管不着,你也管不着。你是清溪郡主,皇后才是你阿娘,你该认清你的身份。”

他这是在袒护……戚皇后?

闻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阿娘自小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启元太子是如何死的,又是谁害死的,还要他立下毒誓亲手为父报仇的。

现如今他竟像是彻底放下了仇恨。

他这是要……背叛阿娘?

怎可如此?

闻溪望着顾长晋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缓缓沉下。

那厢许鹂儿冲顾长晋福了福身,朝闻溪走来。

闻溪顷刻间便敛去脸上的阴沉,唇角压出一丝淡笑,道:“我们回坤宁宫,我有事要去寻母后。”

闻溪是有封号的郡主,自是有她单独的轿撵。方才戚皇后离开前,已经叫人给她备好轿撵。不过片刻功夫,便有几名内侍抬着轿撵过来。

闻溪回坤宁宫寻戚皇后的事,很快便有人来同顾长晋禀告。

顾长晋不觉意外,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玉佛珠子,道:“盯紧她和朱嬷嬷。”

闻溪是云华郡主一手教出来的人,她想要做什么,又会如何做,顾长晋很清楚。

男人望了眼暗沉的天幕,道:“回东宫。”

也不知晓那姑娘去摘星楼看彩戏没?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往东宫去,到紫宸殿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内殿已然熄灯,外殿倒是留着两盏灯,灯盏中央的白玉瓶上插着两支开得正艳的绿腊梅。

顾长晋提脚过去,抬手轻轻触碰着挂在枝头上的花瓣。

这是她折的梅枝,他知晓。

从前在松思院,她也曾这样给他留过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