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昭, 我还欠你一杯赔罪酒。”

男人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长久的静寂,容舒抱着月儿枕,静静望着顾长晋。

“这杯赔罪酒可是与你将我藏在东宫的原因有关?”

“是。”顾长晋颔首, “想知晓我为何要将你从鸣鹿院接走藏在紫宸殿吗?”

容舒不说话了, 手指轻轻无意识地抠弄起怀里的月儿枕。

少倾, 她抬起眸子,道:“我若是知晓了,对我与阿娘可会有影响?”

阿娘本该留在扬州处理沈家的事的。

谭治几乎将沈家的银子都拿去购买火器, 眼下的沈家可谓是一团烂摊子,正是举步维艰的时候,阿娘却舍下一切,冒着大雪从扬州赶来, 可见是上京这头起了大变故。

而顾长晋亦是一反常态, 态度强硬地将她带离了鸣鹿院,说明这变故与她有关。

容舒今儿才听兰萱说起,自从她来了紫宸殿后,东宫里的人都不得离开东宫半步。

似竹君这样在宫里有脸面的宫婢, 到了除夕、上元这样的年节, 本是能求得恩典出宫去看望家人的。

可今岁因着顾长晋的命令,甭说归家了, 连出去外面头买些胭脂水粉拾掇一下过春都不成。

“虽不能离开东宫,但太子殿下给我们所有人都赏了一匹绫罗、一匹绢布,还有一匣子赏钱。”兰萱笑眯眯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得这么多赏呢, 听说竹姑姑还额外得了一锭好墨, 她还道要留着给家中的侄子用的。”

不仅仅东宫里的人不能出, 外头的人想要进来也不容易。

如今的东宫戒备森严, 紫宸殿里里里外外不知藏了多少暗卫, 这些暗卫如今都归椎云管。

椎云与常吉他们是顾长晋最信重的人,顾长晋派他来守着紫宸殿,要防的人恐怖不只有云华郡主。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要令阿娘抛下一切赶来上京?

令惯来处变不惊的顾长晋如临大敌?

联想起张妈妈在沈园对她说过的话,容舒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屋子里亮堂堂的,将眼前姑娘的眸子照得格外明亮。

顾长晋到这会方惊觉,她这双眼与戚皇后竟生得那般像。

喉结缓缓下沉,他低声道:“不会,沈姨疼你,为了保护你甚至还要杀了谭治。”

从知晓沈一珍放下一切赶来上京的那刻起,顾长晋便知晓了,容舒在她心中乃是最重要的。

而容舒对沈一珍便更不必提了,这姑娘重情,前世她到死都在念着她娘的安危,怎会因着不是亲生的便不再爱她娘?

容舒看他,片刻后,她弯起唇角,抬手一扯脖颈处的红绳,露出里头的玉佛坠子,道:“我来这的第一夜,你看了我的这颗玉坠子却又不放回我的衣裳里,是故意的罢?”

这颗玉坠子她贴身戴着,睡着后便是睡姿再不规矩,也不会从兜儿里跑出来。

可那日她醒来时,这玉坠子却跑在里衣外头。

守夜的人是他,会看这玉坠子的人也只可能是他。

顾长晋没接话。

“这玉坠子是我到扬州后,谭治在静安寺给我求的,说是为了压我八字里的阴气,还说这玉坠子一旦戴上便不得离身,阿娘后来还特地叫人给静安寺添了一大笔香油钱。”

容舒缓缓解下脖颈的红绳,毫不眷恋道:“这颗玉佛珠子,我不要了。”

这玉坠子自小便戴着她身上,前世她在大理寺狱为了见阿娘,将这玉坠子递与狱卒时,格外地不舍。

现如今再将这玉坠子摘下,哪还有半点不舍?

该舍的东西就该舍。

容舒将手里的玉坠子放在顾长晋手里,起身取酒,满上一杯,笑道:“顾长晋,你的赔罪酒,我准了。”

顾长晋接过她递来的屠苏酒,看了看她,道:“容昭昭喜欢做容舒吗?”

“喜欢的。”容舒冁然笑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容舒也一直是容舒。”

顾长晋颔首,微抬手,将杯中酒饮尽。

“不对,”容舒歪了下脑袋,道:“等阿娘来,我就是沈舒了。顾长晋——”

她望着他,清澈的眸子多了丝慎重,“我可以一直做沈舒吗?”

顾长晋“嗯”了声。

他早就知晓,她不会愿意做旁人的女儿。

容舒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会有危险吗?”

顾长晋道“不会”。

“那成。”容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道:“沈舒在此谢过殿下。”

她仰头饮下那杯酒,就如同去岁除夕在梧桐巷饮下那杯酒一般爽快,没有半分迟疑。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不多时,酒意蒸腾,她面上渐渐覆上了一层粉色,比她身后那明晃晃的灯色还要惹眼。

容舒垂眸望着手里的白玉杯,指尖缓慢地沿着杯壁转动。

去岁他们在梧桐巷一同吃了屠苏酒,今岁在紫宸殿,那明年呢?

可还会一同吃屠苏酒?

她的酒量一贯来差,容舒知晓这会酒意上头,便该什么都不说,回去榻上好生再睡一觉的。

可也不知为何,她就不想动。

先前被她的理智一遍又一遍压在心底的话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涌到了唇边。

容舒抬起眼,张了张唇。

恰也在这时,忽然“哐”地一声,手里把玩的酒盏翻倒在地,余下的几滴酒液落在指尖,凉津津的。

凉意顺着指尖攀上脑门,容舒微一顿,又闭上了唇,伸手去扶地上的酒盏。

顾长晋蓦地握住她的手。

“说。”他知她方才有话想与他说,甚至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容舒也不去捡地上的酒盏了,抬眼望了望他,湿润的眼眸沾了点儿朦胧的醉意。

二人对望了须臾。

容舒道:“顾长晋,我该回去榻上了。”

顾长晋却不肯松手,转而将她的手按在掌下,迎着她略显醺然的目光缓缓倾身过去,在她唇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下。

“容昭昭,你不许退。”他哑着声道。

入了夜,雪愈发大了,坤宁宫上的琉璃瓦覆着厚厚一层雪缎。

两名大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两盏佛灯从外殿抬入内殿,柔声问道:“娘娘,桂嬷嬷嘱咐奴婢们要点上两盏佛灯,您看是不是同去岁一样,放在窗边的佛案上?”

戚皇后“嗯”了声:“记得落好窗上的木闸,莫要透风了。”

嘉佑帝正支着榻上的小几慢慢翻着一本奏折,闻言便掀眸望了眼。

戚皇后背对着他,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霜色寝衣,连外袍都没披。坤宁宫里烧着地龙,又摆着炭盆,她穿的这般少自是不冷的。

只嘉佑帝依旧是微微拧起眉,起身从一边儿的花梨木架子上取下一件玄色大氅,披在戚皇后身上。

戚皇后正盯着宫女们摆放佛灯呢,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肩上一重,方知嘉佑帝下了床榻。

忙回身一福,温婉道:“陛下回榻上去罢,地上凉。”

嘉佑帝却没回去,而是顺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向佛案。

那上头放着几本手抄经,还有一本八字帖,八字帖上压着一串玉佛珠手钏,在两盏佛灯的照耀下,玉珠上的佛面流转着浅浅的光。

嘉佑帝认出那是她娘留给她的手钏,这手钏她爱若珍宝,等闲不会离身。

嘉佑帝给她披好大氅便往佛案去,取过那八字帖,翻开看了眼,上头的八字乃嘉佑二年四月初六。

这是……清溪郡主的生辰。

嘉佑帝脑中浮出闻溪那张带着怯懦的脸,不动声色地放下八字帖。

先前那孩子病着时,他去偏殿看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在昏迷中,只瞧见一张苍白羸弱的脸。今儿在家宴里,父女俩才算是头一回见面。

许是自小不是在身边养大的缘故,又许是因着他天生情感寡淡,除了淡淡的怜惜,嘉佑帝对闻溪生不起旁的情绪来。

嘉佑帝牵起戚皇后的手,将她带到榻上,温声道:“清溪那孩子,朕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切,定不会叫她委屈,你不必忧心。”

戚皇后垂下眼,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眼睑落下一片阴翳。

半晌,她轻声应道:“臣妾替清溪谢过陛下。”

嘉佑帝目光微凝,手捏住戚皇后的下颌,抬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

戚皇后叫他这动作惊了下,目光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又立时压下心底的情绪,温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岁月待她格外仁慈。

虽年已过四旬,又为人母二十多载,但依旧无损她半分美貌,依旧是许多年前,无数上京儿郎心中念念不忘的戚大姑娘。

嘉佑帝松开她下颌,将她垂在脸颊边的乌发轻轻挽到耳后,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起她的耳垂。

戚甄呼吸微微一顿,又唤了声:“陛下……”

这男人虽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瞧着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病弱之气,弱不禁风似的,唯有戚甄知晓,他在床第间能有多折腾人。

他几月前在乾清宫咳血的事,虽汪德海死命压着,但还是叫她探出了口风。

他如今这身子,可不能胡来。

戚甄按住他拨弄她耳珠的手。

嘉佑帝苍白温和的面庞渐渐扬起一丝笑意,他还是喜欢瞧她这模样。

“皇后胡思些什么?”男人的声音带了点儿笑,一语双关道:“睡罢,莫要胡思乱想。”

戚甄应了声,勉力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在他身侧躺下,阖起眼。

原以为她今夜多半要难眠,殊料身边的男人将她揽入怀里,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她竟渐渐睡了过去。

殿内灯火煌煌。

待得身侧人的呼吸逐渐匀长,嘉佑帝方微微侧眸,望着她的睡颜,目露深思。

今儿他册封那孩子时,她面上虽笑着,却无半点喜色。

方才又特地将她那手钏摘下,压在那八字帖上为那孩子祈福,连祈福用的佛灯都紧紧盯着,生怕窗牖漏入的风会将那佛灯吹灭。

她的心里藏着事,而那事应当与清溪有关。

嘉佑帝手臂微用力,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些。她在旁人面前总能很好地掩住心事,但在他面前,她那点伪装薄弱得跟一戳即破的纸一般。

二人初初成婚时,他便瞧出了她对他的警惕与戒备。

父皇将她赐婚给他,实乃启元太子在背后推波助澜,看中的便是他的病弱与无争。

萧衍很清楚,启元太子不过是不敢忤逆父皇,这才不得不暂时放手,让她嫁与他。戚家人,包括她,心里实则也是明白启元太子的心思的。

他萧衍在戚家与启元太子眼中不过是个幌子,一个只要启元太子掌权便要死的幌子。

他心中本也无甚所谓,早死、晚死对他来说意义本就不大。

去了太原府,他日日都早出晚归。

那时他想着,既然太原府是他的藩地,他对那一府百姓便有他的责任。趁着他活着,索性为那里百姓们多做些事。

他自幼爱看杂书,涉猎甚广,处理起民生来,倒也算是得心应手。建堤坝、筑良田,甚至领着一大群矿民在荒山野岭里没日没夜地探寻矿源。

许是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又许是在太原府的日子闲得慌,她每日都给他送膳。最初只呆半个时辰,后来又是一个时辰,再往后,她开始陪他一同早出晚归地给百姓们做事。

有一回,底下一处县城的庄稼地出了事。

她跟着他一同下了水田,从地里出来时,她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偏她性子倔,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都瞧不出她的不适。

萧衍看了她一眼,屏退掉周遭的人,强行掀开她裤角,瞧见那几只扒在她腿上吸血吸得鼓鼓囊囊的水蛭,他刹那间面沉如水。

惯来无甚波澜的心绪头一回变得又急又躁,挑开那几只水蛭后,他问她难不难受,她咬着唇说不难受。

萧衍知她说的是假话,却也不揭穿她。

他望着蜿蜒在她腿上的血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一点一点舔走那上头的血。

她怔楞地望着他的发顶,却在他抬头望来的瞬间,慌慌张张地别开了眼,耳廓泛出一阵红。

其实早在她察觉到自个儿心意之前,他便已经知晓她对他动了心。

只他一直假装不知,也没想着要去点破。

然那一次过后,一切都变了样。

不管是她,还是他。

回去王府的路上,山洪决堤,他与她被困在了一处山洞里。

那时他们已经成亲一年有余,日日同床共枕,却不曾越过矩。

那一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二人衣裳湿透,从山洪里死里逃生的余悸压断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

逼仄阒暗的山洞里,是她先吻了他。

但热烈回应的是他,逼着她不许躲的是他,剥开她衣裳叫她彻底成了他的人也是他。

她呜咽着喊他萧衍。

那时他想,就此沉沦吧,一起生或者一起死。

现如今他时日不多,离死也不远了,可他舍不得叫她陪他。既然舍不得,那便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有烦心事。

烛火摇曳。

嘉佑帝抬手抚了下戚皇后在睡梦中依旧不曾松开的眉梢,掀开幔帐,缓步出了内殿。

汪德海领着两名内侍正半阖着眼在外殿守夜,瞥见嘉佑帝的身影,登时一个激灵站直了身,“皇——”

嘉佑帝抬手打断他的声音,淡淡道:“去把贵忠叫过来,朕有事要吩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