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抚弄,云卷云舒。云层在阳光下轻薄发亮,如浪花翻涌出的白沫儿,汇聚成汪洋的蓝天之海。

村口,一群白衣莲华宗弟子正在处理狼人尸首。僵直躯体早就冰冷,兽瞳已经凝成血洞,连毛发都黯淡变灰,唯有脸上残留狰狞神色。

白衣弟子:“我们先将其送回门里,通知掌门等人,邪修均已殒命。”

斐望淮等人点头,跟其他弟子告别,却没有跟着离去。

待同门一走,苏红栗扭过头来,担忧地望向村后:“在霜没事吧?”

楚在霜回村后跟他们打过招呼,独自前往村后的坟山,完成跟陆歌的约定。因为陆歌被施化境之术,她临死前身躯变成碎片,竟连尸身及衣物都没留下,只剩下那根玉笛证物。

李荆芥环顾四周:“没想到那女修出生在这里。”

“她去的时间有点长。”斐望淮抬腿,“你们先休整,我过去看看。”

附近早没有焦尸,偶尔可见断壁残垣,除此以外一片寂静。

村后,土包般坟山起伏,都是沉睡的村民。不远处,有一大树郁郁葱葱,在众生荒芜中格外显眼,依稀能看到树下人影。

斐望淮走近时,他才发现楚在霜早立完墓碑,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意。巨树之下,两块无字木碑并排相靠,一块木碑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斑驳,一块木碑崭新地透出木质纹路,显然刚被利器打磨过。

木碑前残留一撮香灰,估摸方才有人上过香。旁边放置各类吃食,还有凡人小玩意儿,看着琳琅满目。

白衣少女并未在墓前忙碌,毫无形象地仰躺在树下,不顾垂云髻及芸水袍凌乱,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流云,连有人过来也不在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非哀伤也无欢喜,就呆呆地望天。

斐望淮走到楚在霜身边,他顺着她的视线抬眼,问道:“你在看什么?”

楚在霜答得平和:“那些云朵在天上游动,看着无拘无束好自在,要是人也能像这样多好。”

“只要五叶学会分神,就能御剑飞天,变得像云一样。”

“不是像云一样飞,就能像云一样活。”

斐望淮用余光一瞥木碑,又瞄向神色淡然的她,试探道:“你还在为那女修难过?”

他在悬崖之上瞧得清清楚楚,她忍不住眼角凝出晶莹,只是转瞬即逝,很快收敛起来。回来后,她也没有颓丧失态,跟他们自然交流完,便前往村后建造木碑。

她平时遇一点小事,都要叽叽歪歪、大惊小怪,然而亲身经历死别后,她反而收起全部情绪,一滴都没有流露出来。

难怪苏红栗忧虑,连他都感到异常。

“我难过么?我不知道。”楚在霜躺在地上,她缓缓地眨眼,“其实我不太有这些感觉,有时候自己也无法判断,究竟有没有在难过。”

她有一种奇怪天赋,一旦产生浓烈情绪,反而彻底平静下来。不管是幼年发现道心有异的恐惧,亦或是回头营救兄长时的焦虑,都会在某个临界点后停息,心中激打不起汹涌波浪。

这让她扛过很多难关,但也时常摸不准自己。

斐望淮疑道:“怎么会无法判断?”

“即便受人指使,她确实用凡人试药,还将附近村落屠戮殆尽,这绝不是寻常修士该做之事,不管任谁评判,都是彻头彻尾的邪修。”她轻声道,“但我只是听闻她过去之事,居然莫名其妙地动摇,现在自己都想不清了,不知道该不该难过……”

道义和感情的拉扯,让她变得晕头转向,连带心绪也混沌起来。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你应该是难过的。”他慢条斯理道,“只是世间常理告诉你,这结局是她咎由自取,你的难过不合时宜,所以你在压抑自己。”

“……那我可以为她难过么?”

“当然可以。”

“我以为照你的性子,会对我说难过没用。”

“对我们来说没用,对你来说无所谓,你做过的没用事还少么?”斐望淮轻笑,“不是总自称废物,又不是优秀的莲华宗弟子,何必强求约己清心,你做不好不也正常。”

他曾经嘲弄过她很多次,但她变得同常人一样,他又会隐隐感觉别扭。

世间有太多如他般思考的修士,稍微多出个怪异的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楚在霜一怔。

这话语气轻柔如拨弦,却像是针扎般戳她一下。

胸腔积压的沉郁之气从针孔冒出,连带鲜活的空气都不断涌入,唤醒她麻木不仁的神经及躯壳。微风灌进来,心湖也涟漪,终于有波动。

“你说得对,我是废物,做废物真好。”她不知为何竟释然,用雪白衣袖挡脸,将面颊遮得严实,瓮声瓮气道,“废物搞砸了正常,废物搞不明白善恶也正常,反正我是废物……”

斐望淮听她暗中呜咽,连抽噎都不敢太大声,仍在用烂话忍着哀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静立片刻,取出根红绳,低头编起来:“行了,别哼哼唧唧,你不是一直想学这个,我只教你这一回,错过今天就没了。”

“什么?”

楚在霜闻言,用衣袖擦脸。她睁开眼睛,眼眶泛着红,还躺在地上。

精致的红花绳结在空中飘来**去,不时从她面前擦过,好像钓鱼用的钩,吸引住她的视线。

斐望淮蹲在她身侧,他手提红花绳结逗她,见她眸光重新明亮,这才老神在在道:“学不学?”

“学。”楚在霜略一停顿,她翻身而起,疑道,“但以前让你教,你都不接话的。”

她第一次看到红花绳结,就向他请教如何来编,但他总不动声色避开话题。

斐望淮见她眼角泪痕被拭净,低声道:“今天心情好,就教你一回。”

楚在霜语噎:“……我心情不好时,你心情就会好,是么?”

斐望淮点头:“对,你对我不也是这样,让我不爽就会开心?”

楚在霜不料他这么说,她仔细琢磨,心虚地侧头:“好像还真是。”

斐望淮不可思议:“听你这副口气,对自己的行为没任何反思?”

“你能为我提供乐趣,难道不是你的荣幸,这可连藏书阁都做不到了,这么想你比千年典籍还厉害。”

“?”

斐望淮察觉她逐渐恢复,他将手中绳结拆开,笑眯眯道:“我突然不想教了。”

她忙道:“别别别,教教教,不能出尔反尔。”

树下,两人站在木碑一侧学习绳结,楚在霜认真编织起来,斐望淮偶尔指点一二。

红绳环绕数圈,最后轻巧一套,绽放成花蕊形态,像指间冒出别致小花。楚在霜捧着成果,兴致勃勃地欣赏起来,整理着红花绳结的花瓣。

斐望淮瞧她编出花来,不由啧一声,意有所指道:“其他东西不行,你学这些倒快。”

“但怎么在打结时编出来?”楚在霜握着红花绳结在腰间比划,“你上回直接编出花,我现在就单独一朵。”

“只要学会打法,稍微变动一下,就可以连起来。”

斐望淮接手红花绳结,又将她拉过来一点,传授系腰带的方法:“从这里穿过,也能编成花……”

俊逸少年肩膀宽阔、脊背挺直,平日宛若青竹松柏般凛然,此时微弯身子,略微地贴近她。他身上有一种清浅香味,钻进鼻尖后轻微发凉,好似雪水沏出的茶香,萦绕在四周,没办法挥去。

明明没碰到她,但吐息环绕,存在感极强。

最初,她全神贯注地听他授课,不知不觉心神飘移,目光莫名移到别处。

他低头垂眼、态度专注,浓黑的发,明澈的眼,淡色的唇,玉白手指扯着艳红的绳,脸上分明坦坦****,却离奇使人更感风流。倏忽间,总觉得他不该如此,扯破冠冕堂皇的表象,私底下肯定隐含暗色。

她大抵真善恶不分,竟在此刻生出些邪念,第一次认为他跟素白芸水袍不符,应该被涂抹上更浓烈的颜色才对。或许是深红,或许是幽蓝,反正不该是纯白。

因为她不小心得知他魅的身份?亦或是单纯想跟他作对?

小释总讥笑她迷恋他皮囊,实际并不完全准确,非要细说的话,是想看他失态。那副故作有礼、冷硬如冰的强者姿态溃散,流露出缤纷的色彩,不管是欢欣、哀伤、愤怒,又或是别的情绪也行,反正要像火焰般炽烈灼人,不然就跟他气质不配。

因此,她没法乖巧懂事,总是挑动他怒气,不是不会,单纯不想。

她对他有点晦暗不明、难以言说的施虐欲,只是知道这样太坏,没道理做出这种事,他一直对她还不错。

可能她是仙魔同体,所以才如此变态吧。

“学会了么?”

楚在霜闻言一惊,这才发现腰带系好,撞上他抬起的眼眸,更有被抓包的仓皇,忙道:“嗯!”

斐望淮不察她走神,他弄完并未马上站起身,反而用手指挑动那朵红花,调笑道:“在我以前住的地方,只有少不更事的幼童,才会喜欢这个,就膝盖高那种。”

“……”

楚在霜遭他讥讽,方才为自己蔫坏儿的想法愧疚,现在却又觉得他活该被虐,此人多少有点爱自讨苦吃。

她反击道:“那你现在会编,不就代表你也喜欢过,也曾是少不更事的幼童,也有跟我一样感兴趣的阶段。”

斐望淮断然否认:“我没有,我不喜欢,是母亲当初非给我编,我看了几回就学会了。”

“那不就是了,代表在她的眼里,你还是少不更事的幼童……”

斐望淮一怔,他静默数秒,说道:“她当时可能是这么想吧。”

“当时这么想?那后来不是么?”

“后来的话,我不知道。”斐望淮道,“……也不重要了。”

毕竟给他打红花绳结的人已经离世,不管母后究竟是怎么想,他没有做小孩的时间了。

他瞥向她腰间的红花,点评道:“这东西还是适合你,只有你的心智水平,才会戴着招摇过市。”

幼稚的红花绳结,无拘无束、不喜修炼的她,和谐如幻境的琼莲十二岛,没准它们搭配在一起更合适,倒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行了,我看你也收拾得差不多,到前面跟他们汇合,我们该回去了。”

楚在霜见斐望淮转身离去,她忽然计上心头,左手的手指微动,嘀咕道:“谁招摇过市还不一定呢。”

片刻后,两人跟苏红栗、李荆芥碰头,准备启程返回莲华宗。

苏红栗发现楚在霜轻快起来,终于微松一口气,知道事情过去了。好友方才镇定得毫无情绪,反而透出诸多异样,还是现在正常得多。

“我们回门里吧。”楚在霜一瞄残破村落,软声道,“等到逢年过节,再来看看她们。”

苏红栗:“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来。”

楚在霜点头。

离开焚烧后的村落,四人开始往传送阵法赶,先前往热闹的城镇,然后通过阵法回去。一路上,楚在霜不知为何徘徊在斐望淮身后,等到他们进入市区,这才悄悄拉开距离。

城镇里人流较多,常有凡人被芸水袍吸引,不时向他们抛来视线。

抵达阵法时,李荆芥跟在同伴身后,他冷不丁瞄到一物,露出诧异之色,唏嘘道:“望淮,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不得不说有点怪……怪有意思的……”

“什么?”

“你这腰带可以啊,还是挺有品位的,繁花似锦之妙!”

斐望淮一愣,他回头检查起来,只见腰间被别三朵红花绳结,不知是何时弄上的,等他穿越闹市才发现。

“……”

罪魁祸首显而易见,她修行差得一塌糊涂,但莫名其妙近他的身,竟让素来警惕的自己当街翻车。

“楚、在、霜,你给我过来!”

四下无人应声,他左右环顾一圈,她早脚底抹油,不知逃到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