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交手算探明双方实力,黑袍修士发觉楚在霜速度惊人,不知施放何术,忽然浓雾弥漫。楚在霜起身欲追,却感狂风席面,被吹回去两步。

待她睁开眼睛,海浪般雾气袭涌树林,如牛乳般滚滚而来,遮掩邪修身影及银线。

李荆芥挥手拨开云雾,他不自觉地放慢步伐:“这里雾太浓,看不清楚了。”

“小心雾里有线。”

楚在霜用袖箭悬挂上树,割断若隐若现的银线,万千利丝跟浓雾浑然一体,很难用肉眼分辨清楚,稍不留神就皮开肉绽。这是术法配合,术法并非越高深越好,要是搭配得当,低阶不逊高阶。

兄长一向擅长越阶获胜,曾经传授过其中心得。修为是身体积攒的力量,但每个人实战能发挥多少,却是因人而异。交手时不动脑,再高修为也白搭,关键是组合和破解术法。

密林昏暗,白雾四溢,瞬间拉开双方距离。

“膨大术!”李荆芥指挥,“小天,冲啊,撞断这些线!”

天宝鼬嘶叫一声,它身形变得巨大,连毛发都坚硬起来,势不可挡地冲向银线,直接将浓雾里蛛网般陷阱毁掉。

李荆芥和楚在霜跟在后面,他们顺着天宝鼬踏过的路前进,便能安然无恙。

“膨大术有时效,没法坚持太久,但现在看不清,不知道邪修在哪儿!”

“应该是东南方向,那人速度变快了。”

“你是怎么看到的?”

李荆芥一愣,只觉林中伸手不见五指,连方向都摸不准,索性跟着楚在霜。他现在晕头转向,根本就看不清楚。

“让我来试试,能不能抓到。”楚在霜面对重重迷雾,缓缓地伸出左手,触摸流动的云烟,“……我也没成功过。”

实战和追逐刺激得她头皮发麻,连带浓雾弥漫,令她想起一事。

她下意识握紧左拳,反复回忆父亲的话,试图再一次凝剑。

迥脱根尘,灵光独耀,一切法空,是为见道。

一路追赶邪修,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地震颤,似有小鼓在猛敲。

但超过某个临界点,心境竟平和下来,踏入无意识状态。

无我剑!

一柄细长空气剑凝聚,吹散左手边的浓雾,倘若不是有烟雾环绕,单用眼睛看不到剑刃。她的无我剑较单薄,但比兄长当初好一点,起码比匕首要长。

[成功了!]小释惊道,[先聚气再凝剑,你的判断没错!]

晦暗中,李荆芥并未察觉她左手动向,他如同无头苍蝇,只能跟着同伴跑,迷茫地发问:“雾气是不是散了点?”

无我剑没有具体形态,但能吹开周围的雾气,父亲曾给她示范过。

“我们再快一点,对方要逃走了!”

楚在霜一边出言提醒,一边握着无我剑,盯着前方的天宝鼬及浓雾,不由自主将左手捏得更紧,好似在拼命蓄力,想外放更强力量。

不够长,这点远远不够,再往前伸展一些。

剑刃应该能继续向前,就像父亲劈开湖水那样。

不知何时,体内两个道心流转,以前不知真相时,她只会调动其一,现在却另有领悟,想使用灵气都要动,否则聚气难以平衡。

想象跟天地融为一体,超脱于众生万物之外,只有捏住外来之气,才能随意延伸剑刃!

她心下一狠,五指骤然紧扣,仿佛虚空一抓。无色无形的剑刃刹那间延长,好似一根破空利箭,凌厉划开眼前迷障,直接穿过丝线缝隙,击中浓雾后的黑袍!

[中了!]

灵气呼啸而过,来得猝不及防。

陆歌原以为拉开距离,莫名其妙感觉危机袭来,凭直觉向侧边一躲,半边身子仍被击中,连面具都龟裂脱落。

李荆芥:“我能看到了!”

无我剑驱散浓雾,直指正前方邪修。漆黑长袍刺啦裂开,露出其中湖蓝衣衫,像绽放出的花蕊。

楚在霜看清此人,颤声道:“你是……”

眼前人正是白天扫墓的蓝衣女修。

她们曾在树下交谈许久。

陆歌闻言却没回头,她两三步弹跳跃开,躲避天宝鼬一击,双手拉扯银丝向前**去。原本的距离优势由于无我剑**然无存,现在再不逃命,那就真被抓住!

楚在霜起身去追,质问道:“是假的么?你白天说的都是假的?”

什么妹妹巧儿,什么凄惨身世,全都是假的,是她骗她的。

白酒瓶、桂花糖、皮影人,既然她们注定为敌,为什么要聊那么久?

“……”陆歌身形微顿,脚步却未停下。

李荆芥一怔:“你们认识么?”

雾气逐渐稀疏,三人林间竞速。

陆歌向前方奔去,楚在霜和李荆芥紧随其后。她望着黑蓝衣衫的女修,终究是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刚才不动手?你明明有机会,却又放过我了!”

“……”

“既然为善,为何要对村里下手,既然为恶,又何必虚情假意……”她睫毛颤动,“我不明白。”

“……”

陆歌不言。

楚在霜不理解,她也想不明白。

如果是陌生邪修,没倾听对方经历,或许二人早大打出手。但她知道巧儿之事,听对方描绘过去遭遇,便无法简单将其视为任务上邪修,不再是虚无的形象,变得生动饱满起来。

世间的人或物,只要没沾染联系,割舍起来都不会可惜。唯有交心过的人、熟悉过的物,抛开那一瞬才恋恋不舍。

没准她真的错了,不该跟邪修谈心,也就不会进退两难,产生当下诸多烦扰。

“你说你心里有怨,我当然可以理解,但杀光他们就能解怨吗?你曾经被他们所负,但其他村也负了你么!”

陆歌咬牙:“出身名门的你当然不懂,这是大人的命令,我也没办法,必须要遵从!”

“大人?”

“没错,谁不想活得问心无愧,但有时候光要活下来,我们就已费尽全力,必须听从大人的话……”陆歌骤然回身,甩出万千银丝,恼道,“自然管不了旁人太多!”

无数银丝搭上树干,试图阻拦二人步伐。

楚在霜一刻都没懈怠,她挥手就斩断银丝:“你现在这样,跟你哥又有何区别,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村民不过是另一群巧儿罢了!”

陆歌脸色大变。

“算了,无所谓了,或许他说得没错,是我天真过头,真把谁都当朋友。”

楚在霜深吸一口气,她强压满腔情绪,面上却平静下来,厉声道:“在下莲华宗楚在霜,根据掌门击杀令,门内弟子一旦目击焦尸案邪修,不必手下留情,直接就地格杀……”

李荆芥听其语气无波无澜,不由诧异地望向楚在霜。她欢悦活泼的神色褪下,略显柔和的五官绷紧,竟跟面无表情的楚并晓相仿,连话中内容都如出一辙。

“但考虑到你受人指使,倘若你供出背后黑手,我愿向掌门求情、从轻发落,留你一条性命。”

“大人对我有恩,这绝对不可能!”

楚在霜举起右手,朝其发射出袖箭,喝道:“倘若他真想善待你们,又怎会让你同伴惨死!?”

锐利袖箭猛冲过来,陆歌抬手用线去挡。

只听尖利声响起,丝线和云锦绳摩擦,袖箭在剧烈震**里停下,没有击中悬空目标,这一招算彻底落空,堪堪停在陆歌面前。

正值此时,僵直的细绳之下却有风啸,隐形无我剑趁势而上,正中毫无防备的陆歌!

“明明躲开了……”陆歌惊疑不定,她确信没被打中,却不受控地后倒。

袖箭和无我剑是同时出发,但明面的云锦绳只用来混淆视听、干扰判断,真正克敌的无我剑早抓准时机、一击必胜!

落地瞬间,巨大的天宝鼬咆哮,用爪牙制服败北的陆歌。

“不要再逼我了。”楚在霜举起袖箭,她瞄准倒地的陆歌,哀道,“邪修人人得而诛之,但我不想杀死巧儿的好姐姐。”

陆歌胸口被猛兽碾压,看到那双杏眸盈光,再听清其发颤的话,心尖不自觉地发软,忽然有酸涩涌上来。

为什么明知为敌还聊那么久?

可能觉得太像了,又弱小又无害,一碰就摔碎了,完全不像强者。

记忆里,巧儿也曾哀道:“姐姐一定要去吗?什么时候回来?”

她当时说不会太久,但不料修士和凡人的“久”,居然会如此不同。

眼角湿润起来,连声音都发哽。

“好,我说。”

她一路以来为生存抛却很多东西,却始终不想抛掉“巧儿姐姐”的身份。

*

斐望淮和苏红栗赶到时,楚在霜和李荆芥已经将人拷住。其他莲华宗弟子闻讯而来,哪料传闻中的残暴邪修容貌温婉,完全不像死去的灰色狼人面目可怖。

陆歌全程很安静,她交出那根玉笛,主动接受法器桎梏,没有任何凶恶言行,跟在楚在霜的身后。即便被白衣弟子冷眼打量,她也自始至终没什么反应。

斐望淮早处理过伤口,待得知来龙去脉,愕然道:“我没想到你能将她带回来。”

她捡破烂的能力超出他想象,连打败的敌人都舍不得扔掉。

“说来话长,这件事还要回去跟娘……”楚在霜道,“跟掌门商量,看看怎么办。”

“你不必向掌门求情,我愿意帮你,是自我开解,就当弥补遗憾吧。”陆歌平和道,“而且我对大人了解也不多,虽然离村就随他封闭修行,但我从没有见过他模样,等他安排我和石牙烈试药后,中间联系的时间更少。”

“试药?”

“没错,大人会定期向我们提供丹药,让附近村里人服用,偶尔也让石牙烈试,但没有让我尝试过。”

苏红栗惊道:“但岛上有明文规定,不能随意用人试药。”

“刚开始丹药没什么危害,村里人吃完能拿钱,自然乐意之至,还主动地保密。后来药效不断猛烈,逐渐有人离奇去世,连石牙烈都失控,这才闹出乱子来。”

斐望淮狐疑:“你们在试什么丹药?”

陆歌摇头:“我不知道,大人只说丹方差一味药材,要反复尝试剂量,所以得大量试药。”

“具体丹方也不知道?”

“是的,但我记得用药反应,还可以描绘出来,有时候萎靡不振,有时候突然狂躁,有时候躯干变形……”陆歌道,“但大人只看重使人精神亢奋、灵气大增的,或许跟他心目中神丹接近,却一直调配不出来,说是缺药物的缘故。”

斐望淮:“没法用原药材,只能用别的配?”

陆歌点头。

李荆芥一瞄天宝鼬,他望向楚在霜和苏红栗,欲言又止道:“我怎么觉得……”

这神丹好像被炼出来过?

“听你这么说,他是药修了?”楚在霜若有所思,“这不是普通修士能懂的事情。”

陆歌略一迟疑,低头道:“是,他一直披黑袍、戴面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我见过他的手,像被灵草染色,声音也怪异刺耳,每回都不太一样,而且……”

“而且?”

陆歌抬起眼来,她环顾四人芸水袍,将视线落在红白袖口:“而且他好像是莲华宗药修,黑袍下衣物跟你们相仿。”

众人一惊。

李荆芥:“他是千金方药修!?”

苏红栗怔愣,惊慌失措道:“声音怪异刺耳,每回都不一样,那不就只有……”

只有常年试药的药闻笙能做到。

“不可能,绝不会是他的。”楚在霜忙道,“药长老非常迷糊,做不了周密计划,没干坏事的能力。”

在她看来,药长老心智水平就比父亲高一点,依照他什么都往嘴里放的性子,实在搞不出惊天动地的恶行。

斐望淮凝眉:“为什么你如此确信?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在霜:“这种卧底非常考验人的,说不定你都比他强,他真的不行!”

这事就像让父亲传道受业一样,这届副掌门和长老确实不行。

“……”

斐望淮闻言,心里一咯噔,不知她随口瞎扯,还是在故意诈他。

“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跟大人接触很少,没准不是莲华宗的。”陆歌回过神,看一眼天色,“对了,大人让我们巡完南边,到老地方集合,会有人来接应,现在快到点了。”

“老地方?”

“是一处悬崖峭壁,基本没人会过去,偶尔在那里交接丹药。”

楚在霜跟同伴们对视一眼,她思考片刻,拍板道:“那叫上其他人,我们去看看吧,接应的会是谁。”

*

峭壁上空无一人,或许是还没到点,接应者并未出现。

莲华宗弟子早将四周围拢,只等另一个邪修出现,就将其当场制服。

陆歌身披黑袍,又从储物袋取出面具,重新将其戴好。她用衣物将手脚上法器遮得严实:“我也不确定谁会来,大人不是每回都出现,先到那边等信。”

“好。”

陆歌在空地等待接应,其他人则藏匿于暗处,想顺藤摸瓜追查幕后主使。

天色一点点变亮,旭日在远处隐现,但约定之刻到来,却没任何人露面。

其他弟子出言质疑:“她不会是骗我们吧?”

楚在霜安抚:“稍等一下,真要想骗不用来这里。”

随着时间流逝,陆歌也心中起疑,在悬崖搜寻起来,过去就算无人接应,必然也会留下信物,安排她和石牙烈下一步动作,不该像现在这样空空****。

正值此时,一阵剧痛在心口裂开,紧接着灵气飞速流逝,她的五脏六腑像被碾碎。

“她倒下了!”

“但周围没有敌袭?”

楚在霜眼看陆歌倒下,连忙从藏身处钻出,跟同伴赶到其身边,摘下对方怪异面具。

黑袍女修眉头紧皱、脸色煞白,好似喘不过气来,死死紧握胸口衣料。她的手指变得透明,逐渐支离破碎,随风化为齑粉。

楚在霜想要握她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眼睁睁见粉末飘走,惶恐道:“这是……”

“花境之术,六叶修士专属术法,一旦中了没法再解。”斐望淮见女修身躯消散,他面色微冷,低声道,“那个兽修被玉笛控制,而她早被下了化境术,只要时间一到就起效。”

花境由元神花而来,六叶修士才会拥有,化境术法各不相同,这是修士斗法的底牌。

“我早该知道,他没想让我活,石牙烈如此,我也躲不过……”陆歌猛咳两声,半边身子化粉,虚弱道,“……大人一向谨慎,不该让我看到。”

她以为偷看他手指没被发现,实际是他早打算杀她,所以懒得计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们今日都不可能活。

楚在霜慌道:“等一等,试试看呢,爹爹没准有办法,先让碎片停下来……”

斐望淮沉默片刻,他垂下眼睛,轻声道:“来不及了,想要破解掉化境术,得知道对方元神花,但我们连这个都还不清楚。”

而陆歌现在已经消失大半,坚持不到抓住施术者的那刻。

“……”

陆歌眼看对方杏眸沾染水意,她明明遭受剧痛,却忽然轻巧一笑:“不要这副样子,不然帮我一事?”

楚在霜不言。

“送我回去吧,你上次不是做得不错,知道该把我送哪儿的。”

她把殡葬做得那么好,估计这回更熟能生巧。

巧儿的墓是自己建造,自己的墓是像巧儿的她建造,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此话一出,透明碎片在空中融化,黑袍女修彻底在她怀里消散。

一滴热液落下。

“……好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