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高木匠无意翻身,鼻尖突然一痛。
他猛然惊醒,睁眼一看,发现眼前的枕头上正插着一把刀。
刀刃锋利雪亮,想要用它杀人,肯定易如反掌。
脑中闪过酒后的画面,薛木匠倒吸一口冷气。
他又惊又怕,忙起身去寻小姐。
薛木匠知道小姐会恨自己,可她既然在有机会动手的时候选择放弃,定然是对自己有情,薛木匠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挽回。
寻了许久,终于在池塘边找到小姐。
薛木匠用力把小姐抱在怀里,语无伦次的向小姐道歉,同时又强调风水一说只是迷信,当年他在园林中动手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满腹相思,岳父后来事发,与他的布置并无关联。
之前两人恩爱时,薛木匠曾跟小姐说过拜入鲁工门下的后果,小姐也曾对此表示不信。
他俩整日成双入对,坐拥数之不尽的财富,同时身子康健,与“孤、贫、夭”三字相去甚远。
薛木匠如今强调风水不可信,也是投其所好,盼着小姐莫把家破人亡的罪过归结到他身上。
小姐表情木然,只是呆呆的看着水面。
薛木匠得不到小姐的回应,忍不住追随小姐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池塘当中,飘着一块料子。
他浑身发冷,那料子……好像跟儿子襁褓的花色差不多。
来不及多想,薛木匠飞快奔向池塘当中,等他游到池中,把儿子举出水面时,婴儿已经没气了。
抱着儿子游回岸边,薛木匠抬手打了小姐一巴掌。
那是他第一次对小姐动粗。
“为什么!”他嘶吼着,“虎毒不食子,你恨得是我,为何对孩子下手?”
小姐惨然一笑,“我要让你也体会一下家破人亡的感觉。”
她扳着手指头数着,“我全家被抄,死了十七人,流放三十二人,另有八十四人卖做官奴、官妓……你只死一个儿子,这报应太轻了!”
薛木匠泪流满面,“他也是你的儿子啊。”
小姐缓缓摇头,“在我看来,他先是仇人之子,其次才是我的儿子。我先是父母的女儿、祖母的孙女、哥哥姐姐们的妹妹,最后才是你的娘子。风水之说可信与否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存过让我家破人亡的心思。像你这种人,‘孤、贫、夭’的下场太轻了。”
她一脚踏进池塘,看都不看薛木匠,“光杀死你的儿子,不足以平息我的怨恨。”
所以她把自己也当做报仇的一部分。
又朝前迈了一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
薛木匠在背后抱住小姐,痛哭着认错,希望能跟小姐从头再来。
小姐甩开他,眼睛都不眨的往池塘中走去。
身为人母,在亲手溺毙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以死赎罪。
薛木匠无奈,只好打晕小姐,然后强行把小姐拖上岸。
自那天起,为防止小姐寻死,他整天都陪在小姐身边。小姐恍若行尸走肉,也会吃喝东西,只是终日不说一句话,甚至都不看薛木匠一眼,偶尔有目光交汇,小姐也完全当薛木匠不存在。
直到某天仇家上门。
薛木匠出师前曾帮人设计过一个机关,被闲置了许多年,不久前主人偶然启动,竟被其中暗器所伤。而这暗器本该是对付敌人的,也就是说,薛木匠大意之下把机关装反了。
受伤的是位武林名宿,不需他本人开口,自有大把手下找薛木匠寻仇。
为了不连累小姐,薛木匠把自己藏匿身家的位置告知小姐后就偷偷离开了。
他已萌死志,也没刻意躲藏,很快就被仇家抓到了。
就在薛木匠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对方居然把他放了。
薛木匠惊喜万分,认为是老天给自己的机会,满心想要寻回小姐,与之再续前缘。
很快,他得到消息,小姐居然要嫁给比她大整整三十岁的武林名宿。
薛木匠顿时明白过来,小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他不管不顾的找到小姐,求对方跟自己私奔。
因为小姐说错,如果当年自己提出私奔的要求,她一定会答应。
这一次小姐拒绝了,她表示武林名宿对自己很好,她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薛木匠,两人从此不必再见了!
薛木匠心冷成灰。
他不眠不休的赶制一张螺钿描金拔步床,在小姐成亲当日托人送上门做为贺礼。
尽管是仓促赶工,薛木匠的手艺仍令人叫绝,武林名宿见了爱不释手,为了放下这张床,还特地盖了一间房子。
成亲后,小姐整日郁郁寡欢,并没有像她向薛木匠承诺过的那样放过自己。
故事只记录到这里,因为薛木匠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拔步床固然精妙,他的全部心思却只放在床下的夹层里。
服下防止尸体腐败的毒药,他在夹层里足足熬了七天才咽气。
薛木匠不忍离开小姐,又心知此生再无挽回的机会,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陪伴小姐。
书的最后一页,他特地写道:“此书乃吾师手书,鲁班书传世之卷,虽不完整,习成亦足以睥睨天下,吾半生荒唐,未及寻得门人传授衣钵,有缘得此书者,便是我鲁门弟子,入门第一训,习得此术者,终生无法摆脱‘孤、贫、夭’之结局!”
叶璧君仿佛吃了一道美食,最后一口却咬到蟑螂,她下意识把书丢到一旁。
这哪是《鲁班书》的残卷啊,分明就是个诅咒嘛!
想到自己之前已经看了好多书中的内容,她忙举手盟誓,“鲁工鲁工,你在天有灵可要分辨清楚,小女子资质有限,无法习得精妙绝技,这书我只是随手翻翻,当奇情戏文看的,核心的部分一个字都没看懂,你千万别把我算作徒子徒孙!”
连着念叨好几遍,她仍心有余悸。
江湖掌故叶璧君知道不少,薛木匠自述时虽刻意隐去名姓,叶璧君却能猜到薛木匠、小姐、江湖名宿都是谁。
她买下这张螺钿描金拔步床时,有多事者曾提醒她此床不祥,那时叶璧君一心为了摆阔,并不相信鬼神之事。
死过一次后,多少有了忌讳,她才对鲁班书忌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