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宫里似乎没什么大事,沈轻稚得了空闲,便领着宫人在景玉宫里侍弄针线。

柔佳公主的病好了许多,也不发热了,这几日都能吃些粥水,贤太妃还特地派人过来谢她关心。

一晃就到了太后要出宫的前一日,沈轻稚特地去慈和宫看望苏瑶华,见她面色好了许多,也正期待着去玉泉山庄养病,不由放心下来。

见她如此,苏瑶华便笑道:“你这孩子,我哪里是怕离宫的人,只是舍不得皇儿。”

沈轻稚道:“陛下也是舍不得您的。”

有许多话,苏瑶华都跟沈轻稚说过了,此番也不必再提,这会儿她道:“宫里如今虽还是我来管,但我这几月也是不怎么经事的,都是德太妃、淑太妃他们操心,不过我们毕竟都是老一辈了,不能永远替陛下操心后宫的事。”

但如今几位嫔娘娘人都年轻,萧成煜也没有正宫皇后,宫里事就还得几位太妃并尚宫局一起操持。

苏瑶华看向沈轻稚:“我要去玉泉山庄半年,这半年便暂行如此,我已经留了懿旨,宫中事宜让德太妃、淑太妃和贤太妃一起操办,另外其余小事可交由四位嫔共同协理。”

“若是有事,淑太妃是明白人。”

沈轻稚微微一笑,点头:“我知道了。”

苏瑶华看着她满面朝气,气色红润,不由也很是开怀。

“你是我选出来的,我不在,但我依旧是太后,别瞻前顾后,脸面这个东西根本就不重要。

这是给了她拿太后靠山的底气。

沈轻稚闻言,眉宇之间越发欢喜:“谢娘娘。”

她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又里里外外瞧了给太后准备的行礼,这才放心退下。

待回到景玉宫,她刚坐下略歇了歇,便听到外面传来钱三喜嗓音:“哎呦简叔,您又来了,快里面请。”

简义笑着骂他:“瞧你那谄媚样子。”

“小的当然要谄媚,简叔来景玉宫,一准是好事。”

外面两个人说得欢喜,屋内沈轻稚也露出笑容。

果然,今夜萧成煜又翻了她的牌子。

不过萧成煜说了是晚膳后再来,沈轻稚便提前沐浴更衣,然后欢欢喜喜用了一顿晚膳,待到明月高悬,萧成煜才踏着夜色而来。

沈轻稚在抱厦里迎他,她穿了一身月白衫裙,一头长发松松披散在脑后,衬得她脸儿白皙,脖颈修长。

沈轻稚冲萧成煜行礼:“陛下万安。”

萧成煜伸手把她扶起来,进了明间擦了擦脸,也把外袍脱去,这才道:“散散步。”

这就是有话要说了。

沈轻稚发现萧成煜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上峰。

有事直说,从不藏着掖着,也从不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他会把朝廷里有关后宫的事说给她听,让她不做睁眼瞎,如此遇到事端时便知道要如何行事。

如此,才能把事情做好。

在他心里,只有家国天下最重要。

沈轻稚轻轻挽住萧成煜的手,陪着他穿梭在景玉宫悠长的回廊里。

前殿后殿之间的垂花门全部洞开,两个人便漫步在月色下,静谧而安然。《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萧成煜这几日忙得都有些上火,嗓子有些哑:“明日朕亲自送母后去玉泉山庄,顺便督战玉泉山庄左近的盛京大营,往返要五日左右。”

沈轻稚点头,没有说话。

萧成煜低头看了看他,又道:“前几日小舅舅在边关打了胜仗,把北齐的迅骑营打退了五十里,朕已经对苏家进行封赏。”

“小舅舅护国有功,从振国将军加封为辅国将军,封二等忠勇伯。”

沈轻稚眉头一挑,她突然发现,其实萧成煜还有许多性格是她所从未发觉的。

他对太后对苏家,都是极为敬重并喜爱的,在这个前提下,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权利,总是会给喜欢的人最好的一切。

虽然这份爱重里也有政治,有权衡利弊,但沈轻稚却能从他声音里,听出他的真心。

他是个从来不肯违心的人。

待萧成煜把话说完,沈轻稚便笑道:“娘娘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不过可能也会念叨一番,会说恩宠太过,如今已经很好了。”

沈轻稚不过是玩笑一句,却突然感受到身边的萧成煜顿住了脚步。

“怎么?”沈轻稚仰起头,“臣妾说错了?”

萧成煜意味深长看向她,随即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不,你说得一个字都不差。”

沈轻稚:“……”

真的啊,太后娘娘这也太配合了。

萧成煜又同她说了些最近的朝堂动向,主要是几派人马的角逐,然后才道:“明日朕就离宫,宫里定要出事,至于是谁先挑头,就看谁家着急了。”

沈轻稚道:“陛下想让我如何做?”

萧成煜再度停下脚步,他低下头,深邃的凤眸定定看向沈轻稚的眼眸里。

“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该怎么做便怎么做,若实在不行……”萧成煜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还有朕。”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她伸出手,轻轻环住了萧成煜的腰身。

“陛下,有您真好啊。”

“臣妾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她这两句不过是喃喃自语,似乎根本不是说给萧成煜听的,但萧成煜却只觉得心底有什么要从干涸的心田里钻出来,弄得他不知要如何回应。

但沈轻稚也不需要他回应。

两个人静静相拥片刻,便回了寝殿,这一夜同之前那一夜不同,并没有疾风骤雨,却有春风化雨,温柔多情的。

次日清晨,沈轻稚早早便醒来。

外面天色未明,早雾迷离,但萧成煜却也已离开。

今日没有兴师动众,萧成煜也不叫人打扰太后的病情,因此不用满宫上下去恭送太后和皇帝,只有几位太妃和郡王去朱雀门前送了,宫中似乎一切如常。

沈轻稚起了身,洗漱之后挑了一身浅蓝的衫裙,头上简单盘了发髻,趁着等早食的工夫去院中散步。

她刚走了些薄汗出来,就听外面传来说话声,不多时,钱三喜匆匆穿过垂花门。

他一瞧见沈轻稚,便打了个千:“娘娘,方才望月宫的管事公公前来,道和嫔娘娘让诸位娘娘小主去望月宫见一见面,一起赏花。”

沈轻稚挑了挑眉,同钱三喜对视一眼,不由笑道:“这就来了?”

不得不说,蒋莲清的性子似乎有些太过急躁了。

前脚太后跟皇帝刚走,后脚便叫众人去给她请安,这是掂量着德太妃率淑太妃和贤太妃管后宫事,想要耀武扬威?

沈轻稚略一思忖,便招来钱三喜,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才道:“小秋,更衣,咱们去给和嫔娘娘请安。”

宫中位份是很固定的,皇后之下有贵妃一人,德、淑、宜、贤各一人,皆主位一宫。

在四妃之下还有九嫔,九嫔每个封号为一人,封号不同,品级也不同。

比如蒋莲清被封为和嫔,她便是萧成煜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是正三品,而章婼汐是端嫔,便是从三品。

再往后是张妙歆,正四品庄嫔,最后则是冯盈,为正四品丽嫔。

他们两人都是正四品,但庄嫔的封号在丽嫔之前,所以张妙歆的位份隐约比冯盈高了一些。

高却也没有高到能让冯盈被张妙歆随意差遣,大概不过就是宫宴祭祀时位置靠后一位罢了。

九嫔中位份最高的是安嫔,依次为顺嫔、和嫔、熙嫔、宁嫔、端嫔、惠嫔、庄嫔、丽嫔。

再往下就是沈轻稚的昭仪和空位的婕妤。

后妃其实也跟朝臣一般无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级,每个人都都有自己的位置。

所以,如今蒋莲清招宫中妃嫔一起去给她请安,并不违制。

沈轻稚按昭仪的品级简单打扮一二,因宫中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所以晨安要不要请,其实要看后宫中位份排第一的那个人。

以前是太后,现在则是蒋莲清。

蒋莲清今日“心血**”要人去请安,不是正式的规矩,因此沈轻稚没必要隆重打扮,家常穿着即可。

以她这张脸,即便不怎么特别打扮,也不会比旁人差。

美人就是有这个底气。

沈轻稚在身上点了些香露,盖住了苏合香的味道,又吃了两块垫肚子的椰子糕,这便坐了暖轿出宫。

望月宫在东六宫,跟沈轻稚的景玉宫隔着干元宫和坤和宫,沈轻稚过去怎么也得两刻。

故而她早早便出了门。

路上,钱三喜还远远瞧见了章婼汐的仪仗。

沈轻稚让略等一等,等章婼汐的步辇拐到东一长街,他们再行。

不多时,暖轿便在望月宫前停下。

沈轻稚下了暖轿,抬头就看到了老熟人。

蒋莲清身边的大姑姑,曾经跟她有些龌龊的蒋敏姑姑正站在大门前,皮笑肉不笑看着沈轻稚。

沈轻稚面上笑意淡然,她也不主动行礼,只站在原地等。

蒋敏顿了顿,却还是沉着脸来到沈轻稚跟前,同沈轻稚见礼。

“昭仪……娘娘,”她把仪字拖得很长,十分阴阳怪气,“几日未见,娘娘真是满面春风。”

沈轻稚浅浅笑了:“姑姑,几日不见,姑姑倒是显得越发精神矍铄了。”

精神矍铄是形容老人家的,用在蒋敏身上不是特别合适,但也并非不行。

蒋敏面色一僵,随即便皮笑肉不笑地道:“昭仪娘娘快里面请,您今日来得早,娘娘等您许久了。”

“就盼着您来呢。”

沈轻稚微微挑眉,面上笑意盈盈:“真的?”

她欢快道:“真好,我也很是想念和嫔娘娘呢。”

沈轻稚说着,扶着戚小秋的手,窈窕地进了静晨宫。

蒋敏站在原地,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心里说:有你哭的时候。

————

蒋莲清住在望月宫前殿,后宫妃嫔不多,所以她一个人住。

但她一个人住,排场却不小。

蒋家是清溪世家,几百年传承下来的门阀,早年间还有年轻族人能以自己能力取仕,近些年来由于清溪书院教导出了大批学子,蒋家又送了女儿入宫为妃,便未再有族人取仕。

于是,曾经繁花似锦的高门大族,如今也似乎显得有些落寞了。

但这蒋氏在朝中无人,可学子却遍布天下,若非如此,近来翰林院又如何能在前朝搅动风雨,想要逼迫年轻的皇帝重开九品中正制。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科举延续百年,行至今日,已经让无数寒门学子踏入仕途,门阀逐渐没落。

靠着先祖积累,靠着家中数不清的藏书,门阀才不至于凋零消失,时至今日是他们不想中举?

不,他们是不能。

然而门阀依旧高高在上,维持着高人一等的尊荣,自忖前朝旧族,自忖书香传承,却再不能呼风唤雨了。

原来的德妃便是这样的性子,如今的和嫔也依旧如此。

他们瞧不起任何人。

似乎出身能代表一切,出身能决定未来。

就像这奢华精致的望月宫,前殿明间里摆放的博山炉,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物了。

似乎只有他们清溪蒋氏才用得起,也配用。

沈轻稚来得不早不晚,她跟住在西六宫的章婼汐前后脚到的,四位小主也安静坐在末尾的绣墩上,低头一言不发。

另外两位住得近的嫔娘娘反而没到。

沈轻稚先同章婼汐见过礼,然后便陪着坐在跟她隔了一位的椅子上。

“娘娘来得可早。”

章婼汐今日依旧是一身劲装,她把长发全部盘在发顶,只用一只琉璃金簪固定,衬得她很是神采飞扬。

听到沈轻稚的话,章婼汐回过头来看她,潇洒一笑:“我不喜迟到,早来些,挑个好位置。”

沈轻稚眨眨眼睛,跟她一起笑起来。

不过这里也不是两人说话的地方,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外面传来通传声:“和嫔娘娘到。”

明间内的几人便都起身,待得蒋莲清进了明间,异口同声道:“请和嫔娘娘安。”

蒋莲清今日倒是打扮得异常隆重。

她穿了一身满绣花开富贵衫裙,领、袖、裙襕皆是晃眼的金银绣。

蒋莲清头上梳着高耸的双环髻,鬓边配了两朵掐丝金牡丹,发髻后配了一朵绢丝牡丹花,整个人真是金光闪闪,光彩照人。

她施施然来到主位前,仰着脸落座,然后才矜持道:“妹妹们都坐吧。”

待下面众人都坐下,蒋莲清眉眼一扫,面色立即就沉了下来:“怎么,有人不知守时二字是何意?”

这话里夹枪带棍,下面坐着的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好开口。

蒋莲清微微蹙起眉头,末了只道:“敏姑姑,命人去各宫催一催,我等一会儿便罢了,怎么好让端嫔妹妹和沈昭仪一起久等。”

她话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一道略显急切的嗓音:“要给和嫔姐姐请罪,临出门时发现衣裳破了个口子,实在太过难看,这才回去重新换了,耽搁了时候。”

随着话音,一道清瘦的身影翩迁而至。

来者正是如今的丽嫔娘娘冯盈。

冯盈就住静晨宫后殿,跟望月宫只隔着一条宫巷,从东一长街绕过便能到,即便是走过来也用不了一刻。

她无论找什么借口,却到底还是迟到了。

蒋莲清眼看是她,越发不给好脸:“是啊,丽嫔妹妹颜色正好,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自要好好打扮自己。”

蒋莲清到底是清溪蒋氏出身,骂人都不带脏字。

这话沈轻稚是听懂了,章婼汐应当也不会含糊,就是冯盈依旧笑脸相迎,小心翼翼看着蒋莲清。

“姐姐哪里的话,姐姐才是咱们姐妹里颜色最好的。”

她似乎一点都听不懂蒋莲清的嘲讽,又同其他几人见礼,这才在章婼汐对面落座。

蒋莲清扫了她一眼,又道:“你是来了,还有一个呢?”

蒋莲清的嘴好似开过光,她念叨一句,便赶来一个。

外面立即传来柔柔弱弱的嗓音:“和嫔姐姐、端嫔姐姐、丽嫔妹妹,是我来晚了。”

沈轻稚打眼瞧去,就看到张妙歆惨白着一张脸,被她的陪嫁姑姑张凡真小心扶着,一步一挪进了明间。

她都这般模样了,蒋莲清也不好再刁难,只得让她先坐下,问她怎么又病了。

张妙歆那张脸还没巴掌大,尖细得似只剩下一双水濛濛的眼儿,她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紧接着,众人便听到她细微的沉闷的咳嗽声。

她咳嗽了好半天,脸蛋都咳红了,才终于缓了过来。

凡真姑姑忙叫小宫女上了一碗金银花茶,喂给她吃。

一边喂,凡真姑姑一边愁容满面地对蒋莲清道:“多谢和嫔娘娘关怀,我们娘娘这都是打小落下的病根,如今秋至冬来,天气渐凉,娘娘的肺病便要发作一回。”

“入宫这些时候,因为这病,娘娘的签牌从未挂过,一直在养病呢。”

这话本很好听,但落在蒋莲清耳中,却让她立时变了脸色。

蒋莲清眼眸中晦暗不明,她道:“庄嫔妹妹也是太过客气,既然病了,今日挂病不来便是,本也不是多要紧的大事,只是大家入宫这么久,也都没坐下说说话,我这才把大家都请来。”

凡真姑姑同蒋敏姑姑差不多的年纪,但她却生得慈眉善目,很是和善。

她垂下眼眸,轻轻拍着张妙歆的后背,低声道:“娘娘也是说,许久没见到娘娘们,很是想念,想着这几日已然好转,这才来了。”

这皇宫大内,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

比如萧成煜登基之后,第一个侍寝的自然是沈轻稚,而他离宫送太后之前,最后一个侍寝的也是沈轻稚。

其他人虽不如沈轻稚这般得陛下青眼,却也能见到陛下一面,她们这些人中,只有蒋莲清没被翻牌子。

而张妙歆虽抱病不能翻牌子,但萧成煜也是去看望过的,因此便只有蒋莲清是唯一不得圣上青眼的。

这也是自然,前朝翰林院闹得那么凶,看陛下年轻,太后又重病不能理事,便伺机争夺权力。

萧成煜虽不能立即压制门阀势力,却也不会给什么好面色,他是要表态的。

故而,才有人如今这般的局面。

蒋莲清会在萧成煜离宫之后立即便让诸位妃嫔过来给她请安,必定早就留有后手,在座只要不傻,便知她因何而为。

只是不知她是个急脾气,还是个慢性子了。

待得众人都坐稳了,蒋莲清才清了清喉咙,道:“咱们如今都是后宫妃嫔,都是陛下身边的知心人,万事要以陛下为先,切莫自私自利,为了些宠爱小事手脚不净,终不能回头。”

这话很是意有所指。

章婼汐吃了口茶,道:“怎么,和嫔姐姐听到什么趣闻?”

她不耐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张妙歆和冯盈两人一起来晚了,她本来就坐这里听他们来来回回虚伪客气,这会儿又听蒋莲清阴阳怪气,自是更不喜。

她身后有章家和何家,也是世家千金,蒋莲清对她还算是客气的。

听到这话倒也没怎么生气,反而道:“端嫔妹妹就是脾气太急,有什么事,咱们也得吃过茶点再说。”

章婼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才又吃了口茶:“这里是望月宫,自然由和嫔姐姐说了算。”

于是,望月宫的宫人便开始呈上各色茶水点心。

望月宫的茶皆是蒋莲清从清溪带来的清溪八绝,每一样都能作为贡品上供皇室,而蒋莲清拿给她们尝的这茶名叫凤岐,每年不过只产十斤,听闻原株不过就两丛,十斤已是极限。

这么少的量,如何进贡给皇室呢?

故而干脆便不把它作为贡品,自家吃用算了。

这凤岐确实是好茶,玉泉水刚一滚开,青瓷茶壶里的茶汤便香气四溢,在一片幽静的茶香里,还有隐约的甜味。

很奇特,也让人心旷神怡。

确实可称得上是清溪之首。

蒋莲清看众人如此沉醉的样子,颇有些得意,她细眼微挑,眼波流转间,目光便落在沈轻稚身上。

“沈昭仪,之前本宫请你吃茶,你说在坤和宫也见过,那这凤岐呢?”

沈轻稚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多谢娘娘赏茶,凤岐确实是绝世名品,名不虚传。”

她没回答蒋莲清的话,但蒋莲清眉眼之间,却满是得意之色。

“那是自然,这茶,自只有我们清溪蒋氏的嫡系才能吃呢,”蒋莲清一时间有些得意,“今日拿给姐妹们,是想让大家一起尝尝,不过也仅此一次,往后可没这机缘了。”

若非此刻人在望月宫,沈轻稚怕要笑出声来。

她连忙低下头,努力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过世面,忙不迭又吃了口茶。

茶确实是好茶,不多喝几口,白费了蒋莲清这份“心意”。

蒋莲清今日也不知怎么,莫名显得有些兴高采烈,就连被章婼汐当面讽刺,她也并未上心。

冯盈左瞧瞧右看看,见沈轻稚也恭维两句,便忙说道:“和嫔姐姐,这茶是真的很香,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茶。”

蒋莲清却懒得搭理她。

冯盈虽说是如今贵太妃娘娘的亲侄女,又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妹,但那又怎么样?

无论如何,她依旧是泥腿子出身,家里不过是稍显富足罢了。

蒋莲清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沈轻稚身上。她正兀自喝着茶,似不知即将面临的一切。

蒋莲清微微勾起唇角,她给蒋敏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这一壶凤岐,用得不亏。

————

众人又吃了一杯茶,听和嫔夸赞清溪的特产,时不时还附和一声,明间内是一片祥和。

就在章婼汐已经不耐烦,准备离开时,外面突然来了一名三十几许的姑姑。

这姑姑瞧着很是面生,并非几位娘娘身边的得力姑姑,但看起穿着,大抵是尚宫局管事。

沈轻稚正在慢慢吃茶,见了这般场景也不慌,只淡然放下了茶盏,同众人一起瞧过去。

“和嫔娘娘,臣有大事禀报。”

蒋莲清似乎也有些吃惊,她眨了眨眼睛,看向身边的蒋敏:“这位是?”

蒋敏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回禀娘娘,这是尚宫局掌管纸张的吴姑姑。”

蒋莲清面色似有些不善,她淡淡道:“即便是尚宫局的管事姑姑,怎么好随意过来禀报?如若有事理应去禀明瑞芳姑姑,你实在不懂规矩。”

那吴姑姑一听这话,立即便跪了下来,给蒋莲清磕了三个头:“回禀和嫔娘娘,若非此事事关重大,臣也不能打扰诸位娘娘的雅兴。”

蒋敏便立即劝:“娘娘,她既然敢来,定不会弄虚作假,娘娘且听一听?”

“好吧,”蒋莲清这才道,“你说吧,如今宫里我位份最高,虽并无协理六宫之权,若但真有大事,我也会尽力。”

瞧瞧,这话说的多么通透,仿佛已经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提前把话先放在这里。

且不提这位吴姑姑还什么都未多言,就光凭蒋莲清的位份,她如今也做不了宫里的主。

看来,她今日竟想要越俎代庖了。

沈轻稚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擦干净手,然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着她们表演。

“回禀娘娘,两日前臣正收拾纸张,就有宫人突然来领纸,这原也不是多大的事,各宫都要用纸,若是不足用,娘娘差遣人来再取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第二回 来了,我便留了心,问那小宫人娘娘要做什么。”

“那小宫人年纪小,被我这么一吓唬,立即就招了,她说她们娘娘要用来做纸人。”

她并未说是那一处宫室,是谁人指派的这小宫女,但这话一说出口,事情便有些严重了。

前朝就是覆灭在厌胜之术下,无论宫中还是坊间皆迷信此术,百姓生病不去医治,只相信巫医的祈福舞蹈,朝廷有灾不去救灾,只会祈求上苍,致使国家动乱,民不聊生。

本朝开国伊始便严禁再行厌胜之术,百多年来几乎绝迹。

但人心难测,只要人有贪念,厌胜之术永不会断绝。

宫中对厌胜之术更是慎之又慎,绝不让任何人行此事,一旦被发现,立即满宫获罪,再无生机。

故而吴姑姑这话一出口,立即掀起惊涛骇浪。

坐在明间里的几位娘娘们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就连沈轻稚也似很是惊讶,有些无措地看着吴姑姑。

吴姑姑却只低着头跪在那里,不看任何人。

蒋莲清也很是惊讶,她惊呼道:“你……你莫要胡言乱语,宫中最忌讳巫咒,若是有人犯忌,便不是满门抄斩,也绝对无法逃出生天,谁也不会如此胆大包天。”

吴姑姑又给她磕了给头,嗓音虽然低沉,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

“娘娘,若只是普通纸人,臣断然不会拿来说给娘娘们听,臣一开始也自觉此事万不可能,但又不能随意处之,便命身边的大宫女跟随那宫女前去搜查。”

“这一查,还真查到了东西。”

吴姑姑道:“娘娘,可否招大宫女呈上证物?”

听到有证物,蒋莲清却反而有些迟疑了,还是蒋敏行事果决,道:“呈上来。”

紧接着,便有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门外而入。

沈轻稚抬眸扫了过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或者说,一个曾经熟悉的人。

那是同她一起入宫,又一起被留在储秀宫的林盼。

当年她被红芹姑姑看中,选入坤和宫做侍读宫女,而林盼也不知如何钻营,离开储秀宫去了尚宫局,这一分别,就有三年未见。

倒是没想到,她如今也成了大宫女。

沈轻稚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中倒是没有丝毫波澜。

林盼上了前来,目不斜视跪在了吴姑姑身后,她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盘上蒙着白布,里面一看便放了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她们所谓的“巫咒娃娃”。

沈轻稚面上依旧是惊讶多过惊恐,她好奇地看着林盼手中的托盘,不知她们从哪里变出这东西来。

林盼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一看便知她极为害怕。

吴姑姑回头看了一眼,道:“娘娘,这就是臣的大宫女,她叫林盼。”

“林盼,还不快把证物呈给娘娘看?”

林盼又抖了一下,声音也带着哭腔:“可是姑姑,这……这东西实在……”

吴姑姑叹了口气,微微直起身,道:“和嫔娘娘,此物颇为吓人,可否要当众验看?”

蒋莲清见事已至此,便不再犹豫。

她紧紧捏着椅子扶手,单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露出她心中的破釜沉舟。

“看,”蒋莲清声音很大,“咱们大楚从不信什么巫咒,天道轮回只看善恶,好人必得好报,坏人必难善终,我问心无愧,自是不怕。”

“妹妹们呢?”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一扫落,最终落到了沈轻稚面上。

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蒋莲清微微蹙起眉头,又拔高嗓音:“给我们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一直慈爱堆笑的凡真姑姑却开了口:“娘娘,这……我们娘娘身子骨弱,如今又病了,咱们即便不信这个,也着实害眼。”

“臣斗胆可否挡在我们娘娘身前,不让娘娘害怕?”

蒋莲清本就意气风发,此刻便也没去管张妙歆,道:“好,庄嫔妹妹背过去些,莫要再吓病。”

她说着,又问:“其他妹妹呢?”

章婼汐大概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一出,她不知蒋莲清或者这个吴姑姑要针对谁,不过这场戏却已经架好了戏台,她们既然已经坐在了戏台前,便不会下场。

章婼汐无所谓道:“我不怕。”

冯盈自要附和蒋莲清,便硬挺着道:“和嫔姐姐,我也不怕。”

沈轻稚最后一个开口:“我都听和嫔姐姐的。”

如此一说,蒋莲清便给吴姑姑丢去一个眼神。

吴姑姑即便没抬头,却好似早就生了千里眼,立即知道要如何行事。

她微微侧过身来,捏起白布一角,轻轻一扯,就把那盖着巫咒物的白布扯落。

随着白布落地,一个有些脏污的,破破烂烂的,还带着血字的纸人出现在托盘里。

冯盈刚才全是硬撑着,这会儿一眼就看到纸人上面的血字,立即惊叫一声:“哎呀。”

她捂住了脸,别过头不敢再看。

章婼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见了,甚至还冷笑一声:“就这东西?这有什么好怕的?”

蒋莲清面色也有些发白,她心里害怕,却还是注意着沈轻稚的面色。

可沈轻稚却同章婼汐一般面色如常,她淡淡坐在那,目光落在纸人上,垂落的目光里竟还有些探究。

蒋莲清心中又泛起些许迟疑。

她为什么不怕?为何不慌?

蒋莲清深吸口气,她看了看身边的蒋敏,蒋敏便上前半步,道:“林盼,你说说,此物是从何处而来?”

林盼抖了一下,她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四处张望。

“回禀娘娘,这是……这是……奴婢不敢说。”

林盼的声音哆哆嗦嗦,显得害怕至极。

蒋敏满意点头:“你怕什么,无论这是从何处而来,都有和嫔娘娘替你做主,即便对方手眼通天,也还有德太妃娘娘,也还有王法。”

蒋敏不愧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内官家,说话办事异常稳重,话里话外滴水不漏,让人不自觉就听了她一家之言。

这一刻,明间里安静极了,似乎只能听到林盼局促的呼吸声。

“呼、呼。”

林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她咬紧牙关,结结巴巴开口:“回禀娘娘,此物是……是从沈昭仪娘娘的景玉宫里发现的。”

此话一出,明间皆是惊呼声。

沈轻稚简直要替蒋莲清鼓掌,这一番唱念做打,一开始就把大戏唱足,待到最后鼓音落地,才余韵悠长,让人回味不觉。

一开始众人只是跟着惊呼,片刻之后,她们皆回过味来,下意识往沈轻稚面上看来。

此刻,沈轻稚脸上也满满都是惊讶之色,似乎压根就想不到自己会被点到名,正茫然无措地看着众人。

她眨了眨眼睛,那双漂亮的让人忍不住流连忘返的凤眸透着疑惑,似乎不解为何这几个人要说她的名讳。

明间里一时间不知要作何反应,冯盈低下了头,章婼汐古怪地冲沈轻稚看来,而那些小主们也都低着头,只有李巧儿和赵媛儿担忧地看着沈轻稚。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今日这一场没由来的宴会,本来就不太应景,且如今还闹了这么一出,明眼人就知道和嫔此番出手是为了谁。

她们心里多少清楚,却又不知此事原由,故而都不敢吭声了。

沈轻稚觉得今日出来有些久了,若是再唱几出戏,怎么也得耽误她用午膳,故而便也不打算拖着等着。

人家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也没必要再摆出和气融融的态度。

她抬眸看了看和嫔,见和嫔正面无表情看着堂下,也猜到她不肯开口,想让这些宫人主动禀报,想了想,还是不想受制于人。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目光坚定地看着林盼:“林盼,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在本宫的景玉宫找到这个……这个东西的。”

林盼浑身一颤,似乎对她最为惧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这颤抖的模样,仿佛沈轻稚是什么洪水猛兽,令人担心惧怕,不敢直言。

好漂亮的一出戏啊。

沈轻稚心中感叹,她觉得自己以前真是看走了眼,林盼以前可不是会唱念做打的人,但现在看来,她若是称得上名角,那整个盛京中的戏班子都挑不出好角色了。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她道:“你说啊?你若不说……我便当你是故意污蔑本宫。”

“林盼,本宫等着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