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我已经习惯于死亡了。”(90[第21页])“对我来说,你应该送遗忘之花。”(出处同上)在这些话中,已表现出她后来在与他的谈话中所发出的责备的前兆。在后来的责备中她把他比作始祖鸟[32]“某人为了复活而去死,无疑只有考古学家才会这么做。”[37]她最后这一番话是在他的幻觉被澄清之后说出的,仿佛要对她的模棱两可的话提供一个解释。可是,在下面这个问题中,她又紧接着用了一次象征手法“我感觉我们以前似乎像这样共同用过餐,大约在两千年前,难道你不记得了?”(118[第26页])这里,佐伊用历史的过去替代童年以便唤醒汉诺德的记忆,这种用意表现得明白无误。

可是,《格拉迪沃》一书中为何对模棱两可的语言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偏好呢?我们觉得这件事绝非偶然,而是该故事所设前提的必然结果。它与妄想的双重决定异曲同工,语言本身也成了症状,产生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妥协。显然,疾病的这种双重原因在言语上比在行为上更容易被觉察。由于言语材料具有柔韧的特点,当言语所包含的两种意图都可以用同样的词汇表达出来时,我们面前便出现了所谓的“模棱两可”。

在对妄想症或类似精神错乱进行心理治疗(psychotherapeutic treatment)的过程中,可见此模棱两可的语言出自病人之口,医生把它视为持续时间最短的新病症。有时医生发现他们自己也在使用此种语言。这样一来,医生本想传达给病人意识理解的意义,却被病人用潜意识的方式理解了。根据经验我知道,模棱两可的这种作用很容易引起反应迟钝的人的强烈反感,并造成严重的误解。可是,无论如何我们这位作者在他的创作中用一定的篇幅对发生在梦和妄想中的典型特征进行描述,是很有道理的。

(第四章)

佐伊以医生的姿态出现,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引起了我们新的兴趣。我们很想知道,她在汉诺德身上实施的那种治疗方法是否可以想象,是否甚至可能,以及作者对幻觉消失的条件所持的观点是否与他对妄想产生的条件所持的观点一样正确。

在这一点上,我们无疑会遇到一种意见,这种意见否认作者所提供的病例具有如此普遍的兴趣,并对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否存在提出质疑。持这种观点的人会说,在汉诺德的幻想对象:想象中的格拉迪沃,向他表明他的所有假设都是错误的,对他所有感到疑惑的事情进行了最自然的解释——例如,她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之后,汉诺德别无选择只得放弃他的幻觉。这很可能成为故事的合乎逻辑的结果。但是,姑娘既然顺便向他表示了爱,作者为了满足女性读者的愿望,让他的故事以美满婚姻结束,从而让故事增色不少。然而,相反的意见可能继续说,与故事主题更贴近也更有可能性的结局应该是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在他的错误被指出以后,友好地道一声谢,然后离开了那位小姐,并提出他拒绝她的爱情的理由是,他感兴趣的是用青铜或大理石制成的古董女人,而且最好是真品,因为他照样可以去抚摸她们,可是要他面对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中的姑娘,他却不知所措。这种意见会坚持认为,作者把一个爱情故事随意地贴到了他的考古幻想故事上。

在否定这一观点的可能性的同时,我们首先注意到汉诺德身上变化的开始,并非仅仅表现在他放弃幻想上。与此同时,或者就在他的幻想消退之前,他身体里一股对爱的明确的渴望已被唤醒。其结果自然是,他向那个他从幻想中摆脱出来的姑娘求爱。我们已经强调指出,在他被压抑的性欲导致他做了第一个梦后,他曾借用一系列的借口和伪装在幻想中想了解她的“身体本质”,对她与男情人拥抱产生忌妒,同时还涌起一股强烈的男性操纵本能。作为这一点的进一步证据,我们可以回忆一下,在他与格拉迪沃第二次会面后的那天晚上,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第一次打动了他的恻隐之心,虽然他仍旧囿于先前对那些新婚度蜜月的情侣们的恐惧,没有认出该女子是位新婚娘子。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偶然目睹了那姑娘与被他当成是她兄弟的人之间的亲密行为,吓得他赶紧退了回来,仿佛打扰了某种神圣的行为。他对“爱德温与安吉琳娜”的嘲笑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生活中色情的一面心生崇敬。

因此,作者将幻想的消除与对爱情的渴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且为求爱这一必然结果做了铺垫。他比评论家们更了解幻觉的基本特征。他知道,爱欲的某种成分与抵制爱欲的某种成分相结合,形成幻想。他让那位医治汉诺德疾病的姑娘对汉诺德幻想中的东西十分敏感,并乐于接受。正是由于这一认识才使得她决定致力于对他的治疗;只因她确定了自己被他所爱,她才肯承认对他的爱。她的治疗措施包含从外部还给他从内部无法实现的被压抑的记忆。但是如果在治疗过程中,治疗者没有考虑患者的感情,如果她对他的幻想的最终解释不是“瞧,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你爱我”的话,那么治疗就不会有任何效果。

作者让佐伊用作治疗她童年朋友的幻想症的方法,与布洛伊尔医生和我本人于1895年介绍到医学界的治疗方法十分相似——不,是本质上的完全一致。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致力于这种疗法的完善工作。这种治疗方法,布洛伊尔首先为其取名为“宣泄法”,而我则喜欢称之为“分析法”,用于治疗患类似于汉诺德幻想性精神紊乱的病人。它包括把因某种情绪被压抑而生病的患者的潜意识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引入意识中来,正如格拉迪沃对汉诺德心中被压抑的他们童年关系的记忆所做的那样。实际上,格拉迪沃比医生更易于完成这一任务:在好几个方面,她都是做这项工作的理想人选。医生对病人的经历一无所知,对病人身上发生作用的潜意识东西缺乏清醒的认识,所以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他必须动用一种复杂的技术辅助他工作。他必须学会从与病人的有意识交往和沟通中,引导出其潜意识究竟是什么东西,学会发现隐藏在有意识的言语和行为背后的以假象出现的潜意识内容。然后,他才能像汉诺德在故事结尾时,把“格拉迪沃”重又解释为“伯特冈”一样,解开谜团。当根源被找到后,精神错乱也就消失了。“分析”,同时也就是治疗。但是,格拉迪沃的治疗程序与分析心理治疗法的相似之处并不局限于这两点上——调动被压抑的内容进入意识状态及以解释为治疗手段。它还延伸至被证明是整个变化的基础的手段——感情的唤起。类似于汉诺德妄想性错乱,在学术界我们习惯称之为“精神性神经症”。这种病每一例都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本能生活部分被压抑,或者我们稳妥一点说,是性本能部分被压抑。在每一次试图把潜意识被压抑的病因导入意识的努力中,相关的本能因素便被唤起,与压抑的力量产生新的冲突,只是在最后的结果上与他们妥协,并常伴有强烈的反抗。如果我们将众多的性本能因素都归在“爱”的名目下,那么,这一治疗过程是在爱的回归中完成的。这种回归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被治疗的症状就是“压抑”与“返压抑”的早期冲突的沉淀,它们只能在同一**的新的潮汐的冲击下才能得到稀释和洗刷。每一次精神分析治疗都是努力解放被压抑的爱的尝试,这种被压抑的爱在患者生病时仅能从症状中找到一个狭小的发泄口。的确,这种治疗方法和《格拉迪沃》的作者所描述治疗过程的一致性,在下面这个事实上达到**,那就是精神分析法唤起的**,不管是爱还是恨,总是选择医生作为它的宣泄对象。

恰恰是从这里产生了两种疗法间的区别,这一区别又使格拉迪沃这个例子成为医学技术无法达到的一个理想范例。格拉迪沃能够对患者从潜意识步入意识状态的爱情付出回报,但是医生却做不到这一点。格拉迪沃本人成为早期被压抑的爱的对象,她立刻成为被她解放的爱情的理想目标。医生曾是个陌生人,他必须努力在治疗之后再次成为陌生人。他常常感到为难,不知该怎样劝说被他治愈的患者在现实生活中运用已恢复的爱的能力去爱一个人。对照作者给我们提供的这一以爱治病的例子来指出医生在常规行医时所采用的手段和类似的技巧——这些已非我们这里的任务范围。

现在轮到最后一个问题了,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避开了。[参照第43和54页]我们对压抑、对幻想和类似的精神错乱的起因、对梦的形成和解释、对情欲生活所起的作用、对治疗精神错乱所使用的方法的观点,与普通的科学观点相去甚远,更不用说与那些自信的受过教育的人的观点有什么相同了。如果使得作者构建了这个我们将其当作一个真实的病史进行分析的“幻想”的洞察力也属于知识的范畴的话,我们就应该好奇地去了解一下这一知识的来源是什么。我们的行业里有一个人——我在文章开始时提到过,他对《格拉迪沃》中的梦以及它们的诠释很感兴趣[参照第9页注脚]——他向作者提出了这样一个直接的问题,即他本人是否懂得他书中所包括的这些科学的理论。作者的回答,正如人们所预料的,是否定的,并且有些粗暴。他说,他的想象孕育了《格拉迪沃》,他很喜爱它。如果有人不喜欢它,可以不去读它。他很自信,他的作品实际上多么地受读者喜爱。

作者的否认很可能还不是这一点。他可能全盘否认了我们指出的他所遵循的有关规则,他还可能否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觉察到的所有创作的目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两种可能的解释了。或许,我们自编了一套可笑的解释,赋予一部单纯的艺术作品作者本人尚且不知的目的。这样也就再次揭示了:找到一个人正在寻找的东西、洞察一个人头脑里的想法是多么的容易——在文学史上再奇特的例子都有可能找到。现在,请每一位读者都来决定他是否能够接受这一解释。当然,我们自己持另外一种观点,另一种可能性。我们的观点是,作者可能对这些规则和目的一无所知,所以他才那么坚决地否认。然而我们发现他的作品中所需的科学知识应有尽有。或许,我们各自用不同的方法,从相同的渠道获得知识,研究同一课题。我们俩的结果的一致性,似乎表明我们俩的研究都是正确的。我们的研究程序包括对别人的异常心理过程作有意识的观察,以便能够引导出并确定它们的规律。显然,作者的操作程序与我们不同。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头脑中的潜意识上,他倾听它的可能性发展趋势并给予它们以艺术的表达,而不是用有意识的批评来压制它们。因此,他通过亲身体验获得了我们从别人身上获得的认识——潜意识活动遵循的规律。但他无须陈述这些规律,甚至也不必清晰地意识到。由于他的智力宽容,它们被融入他的创作之中。我们是通过分析他的作品发现这些规律的,正如我们通过真实的病例发现这些规律一样。可是,我们似乎必须面对如下结论:或许作家和医生两者都以同样的方式错误地理解了潜意识,或许双方都理解正确了。这一结论对我们来说具有很大的价值,因为这个结论,我们很有必要运用医学精神分析的方法来研究詹森在《格拉迪沃》中描述的妄想和梦的形成与治疗。

我们似乎可以到此结束了。但是,有心的读者会提醒我们,在文章开始的时候,我们曾断言梦代表着欲实现的愿望,但我们未曾为此提供证据。我们的回答是,我们在上述篇幅中所描述的可以说明用“梦是愿望的实现”这一简单模式来涵盖我们对所有梦的解释,是多么牵强附会。不过,这一断言是成立的,就《格拉迪沃》中的梦而言又是容易证明的。潜隐的梦念——我们现在知道它们的意思了,其类型可能是最多的、最杂的。在《格拉迪沃》中,这些梦中的想法是“日间的残迹,是清醒生命中心理活动中未被注意和未加处理而遗留下来的思想。但是,若要把它们发展成为梦,还需要得到愿望(一般处于潜意识状态)的合作。这是形成梦的动力,而“日间”的残迹则是梦的材料。在诺伯特·汉诺德的第一个梦中,两个愿望互相竞争,争当这个梦的动力。其中一个愿望其实是可以进入意识状态的,而另一个则属于潜意识,是从压抑中逃出来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自己在公元79年那场大灾难中作为目击者而亲临现场,这在任何一位考古学家来说都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这一愿望不是作为一个梦而是真正实现的话,那么作为一个考古学家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另一个愿望,梦的另一个制造者,带有情欲的色彩:这个愿望可以粗鲁、不十分完整地表述为当他所热爱的姑娘躺下睡觉时,他希望在她身边。正是对这种愿望的排斥使其变成了一个焦虑梦。构成第二个梦的动力的愿望可能不太明显,但是,如果我们还记得它的变形的话,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描述为带有情欲色彩的。这种愿望是,被他所热爱的姑娘俘虏,接受她的愿望、屈从于她——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才能把它称为潜藏于捕捉蜥蜴背景之后的愿望——事实上,这是一种被动的、受虐的愿望。第三天,做梦者打了那姑娘,好像他是受相反的情欲意念所驱使……但是我们必须在这里打住,否则,我们就会真的忘记汉诺德和格拉迪沃仅仅是作者想象的产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