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再大胆一些,试着来寻找一个迄今尚未被发现的前一天的经历被反映到梦中的象征——发现第三家旅馆,反映前一天经历中尚未被作者利用的情节。作者以大量的笔墨描写这一片段,把许多事情与它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发现它与梦的形成没有关系,定然吃惊非小。汉诺德走向这家旅店,由于它地处偏僻又距火车站较远,所以他对其并不熟悉。他买了一瓶苏打水来冷却他沸腾的热血。店主人不失时机地向他展示他的古玩。他向他出示了一个饰针,谎称是在广场旁边的一个庞贝姑娘身边发现的,那姑娘当时正被她的恋人紧紧地拥抱着。汉诺德以往从来不相信这类老掉牙的故事,现在他却在一种无名的力量的驱使下相信这一感人故事的真实性和这件小物品出土的可靠性。他买下了这件饰针(brooch),带着它离开了旅店。正当他向外走的时候,他看到在一扇窗户里的一杯水中,一枝白色的常春花在微微摇曳。这一情景使他确认他刚得到的东西是真实的。他现在开始确信,那只长满绿锈的饰针是属于格拉迪沃的,而且她就是那个躺在她恋人的怀里死去的姑娘。他心生一丝妒意,但很快又把它按压下去。他决定第二天把饰针给格拉迪沃本人看一下,以验证他的猜测。无可否认,这是一段新的奇特的幻想,可我们能相信在那天晚上他的梦中没留下一丝踪影吗?
解释一下这段妄想新插曲的根源并寻找被新的幻觉所取代的新的潜意识发现,肯定是有必要的。这一幻觉是在“太阳旅馆”老板的影响下出现的。汉诺德在他面前表现得非常轻信,仿佛受到了对方的催眠性暗示一般。老板给他看了一枚别在衣服上的金属饰针,说它是真品,属于那个在恋人怀中死去的姑娘。汉诺德完全有能力怀疑故事的可信性和饰针的真实性,但他却立刻被说服,买下了这件很值得怀疑的古文物。他的这种行为令人费解,也没有迹象表明老板的人格能够向我们提供答案。另外,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谜,这两个谜之间相互可以解答。就在离开旅店的时候,他看见一扇窗户里的一杯水中插着一枝常春花,便把它看作是对金属饰针真实性的确认。这是怎么回事?幸运的是,这最后一点很容易解释。无疑,白色的花是他中午送给格拉迪沃的,显然,透过旅馆的窗户看到白花便证实了某件事。这被证实的事情不是金属饰针,而是别的什么事情,这件事在他发现太阳旅馆后已经不言自明了。早在前一天他就到处走动,好像是在庞贝的两家旅馆中寻找那个被他当成格拉迪沃的人。现在,既然他无意中遇见了第三家旅馆,他一定在潜意识中对自己说:“这一定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并且,边往外走边说:“是的,肯定是这样!那就是我送给她的常春花!那一定是她的窗户了!”这便是被新幻觉所替代的新发现,它不能进入意识,因为它的潜在前提——格拉迪沃是他曾经熟悉的,现在仍活着的人不能进入意识。
可是,新幻觉对新发现的替代是如何发生的呢?我认为,替代的原理是与发现相随的信任感,这是能够持续和保留的,发现本身却不允许进入意识,而被通过联想与之相联的另外一种意念内容所替代。这样,信任感便与事实上和它无关的内容相联系了,并以妄想的形式赢得了并不适合于它的认可。汉诺德确信格拉迪沃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将这种感觉移植到他在这所房子所获得的其他印象上去。这导致他轻信旅店店主的话,轻信金属饰针的来源可靠,轻信发现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死去的故事的真实性——只是通过他把在旅店里听到的与格拉迪沃相联系。早已潜伏在他心里的忌妒被这一材料牵动了,结果产生了格拉迪沃就是那个死在她情侣怀中的姑娘,他买的那枚饰针属于她的幻觉(虽然这与他的第一个梦相矛盾)。
我们会看到,他与格拉迪沃的谈话及她向他求爱的暗示(她用花进行表达),已经在汉诺德身上引起了重要的变化。男性欲望的特征——力比多的构成要素——在他身上被唤醒。虽然它们并没有摈弃意识借口的伪装,可是,格拉迪沃“身体的本质”问题,整整纠缠了他一天[第22、23页]。这不能不说是年轻男人对女人身体充满性的好奇,尽管它被有关格拉迪沃是生是死的科学问题所伪装。汉诺德的忌妒更是他不断强化的爱的迹象。在第二天他们谈话的一开始,他便表示了这种忌妒,并借助某种新的借口,进而触摸了姑娘的身体,就像很久以前拍打她那样。
可是,现在我们要问,像作者那样构造幻觉的方法是否可以从其他渠道获得?或者这种方法是否可能?根据已知的医学知识,我们只能说这的确是正确的方法,而且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借助这种方法,幻觉可以得到明确无疑的判断,这是幻想的临床表现之一。如果一个病人对他的幻觉深信不疑,这并不是因为他丧失了判断力,也不是由幻觉中的假象所致。相反,在每一个幻觉中都隐含着一点真事,有值得相信的东西,这才是病人执著于幻想的真正根源。由此可见,病人的自信是有道理的。然而,这一真实的因素长期以来一直被压抑着。如果最后它能进入意识的话,那时它已被扭曲,与之伴随的信任感也被过分强化。好像是为了补偿一样,这时它依附的是被压抑着的真相歪曲后的替代物,让人无从对它再做任何评判。这时,信念被从潜意识的事实移到有意识的失误上面并作为转移的结果固定在那里。汉诺德因第一个梦而产生的幻觉也是这类转移的相似的例子,尽管不完全一致。的确,这里所描述的从幻想中寻找定论的方法,与在正常情况下,即压抑不成图像时信念产生的方法并无根本的不同。我们能让我们的信念执著于某种真理与谬误混杂的思想内容,并让这种信念从前者延伸至后者。结果,它从事实延伸到谬误,并保护后者免受应得的批评,虽然不像在妄想中那样不可逆转。在正常心理状态下,联系牢固——也可以说是“会发生影响”——也能替代真正的价值。
现在,我将回到这个梦上来,并指出其中一个小的但并非枯燥的特征,它在两个异常活跃的原因之间建立了一种联系。格拉迪沃曾经在白色的常春花和红色的玫瑰花之间进行了一种比较。在太阳旅馆的窗户里又一次看见常春花成为支持汉诺德潜意识发现的一条重要证据,并在新的幻觉中表现出来。与此相关的一个事实是,那个令人同情的姑娘衣服上的红玫瑰帮助汉诺德在潜意识中对她与她伙伴的关系有了一个正确的认识,因此,他能够让她作为“女同事”出现在梦中。
可是,有人会问,在梦的显性内容中,我们是否找到某种迹象显示和替代汉诺德的新发现?我们已经知道,汉诺德的新幻觉取代了这一新发现,即发现格拉迪沃与她父亲一起住在庞贝城中较隐蔽的第三家旅店——太阳旅店。然而,这一切都在梦里,并且没有太多的歪曲。我迟迟不愿意指出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连那些耐着性子随我分析到此者也会开始强烈反对我试图做任何解释。我再重复一遍,汉诺德的发现在梦中已全部显示出来了,但是都被精明地隐藏起来,以致肯定会被忽略。它被隐藏在模棱两可的文字游戏后面。“格拉迪沃坐在阳光下的某个地方。”我们已经准确地将这一地点与汉诺德遇到她父亲——那个动物学家的地方联系起来。可是,它难道不可能也是指在“太阳”里——即格拉迪沃住在太阳旅馆里(旅馆的全名为:Albergodel sole)?“某个地方”,这与跟她父亲相遇并无关系,听起来似乎有些躲躲闪闪,难道不正是因为它提供了有关格拉迪沃所在地点的准确信息吗?依我自己在别处做梦的真实体验来看,我完全可以肯定应该这样理解这模棱两可的文字。可是,如果不是作者在此为我提供了强有力的援助的话,我是不敢真的把这一解释性文字呈现在我的读者面前的。第二天,当那姑娘看见金属饰针时,作者让她嘴里说出了同样的文字游戏:“你是在阳光下发现它的吗?或许那地方专门制作这类东西。”[第26页]由于汉诺德没有理解她所说的话,她便解释说她指的是太阳旅馆(他们管它叫“sole”),在那里她已经看到过这件假古董。
现在,让我们大胆地将汉诺德的“极度无意义”的梦用它背后的截然相反的潜意识思想来替代。这些思想大概是这样的:“她和她父亲一起住在‘太阳旅馆’里。她为何要与我玩这个游戏?她是想要取笑我吗?或者,她是否可能爱上了我,想让我做她的丈夫?”无疑,当他还睡梦未醒之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答案,把这最后一种可能性贬斥为“纯属疯话”。这一否定显然是与显梦相违背的。
细心的读者现在要问,在此插入格拉迪沃嘲笑汉诺德这一情节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到目前为止我尚未提供根据)?这一问题的答案在《释梦》中已经给出了。它解释说如果在梦中发生了嘲笑、讥讽或恶魔的顶撞,它在显梦中表现为无意义的形式和无意义的梦。因此,这种无意义并非意指心理活动的停顿,它是梦的形成所运用的一种方法。正如以往多次遇到困难时那样,作者又一次来帮助我们了。这个无意义的梦有一个简短的尾声,其中描写了一只鸟发出了一声笑一般的鸣叫,并用它的嘴把蜥蜴衔走了。可是,当格拉迪沃消失之后,汉诺德也听到过一声相似的笑声样的喊叫[第22页]。实际上,它来自佐伊,她用这笑声来驱赶她地狱角色的无望和悲惨。格拉迪沃的确曾经嘲笑过他,但是衔走蜥蜴的梦的意象可能是早期梦的重现。在那个梦中,阿波罗·贝尔维迪带走了卡匹托尔·维纳斯。
或许,仍有一些读者会认为用求爱的含义来解释捕捉蜥蜴的情景理由不够充分。佐伊在与她的新婚朋友的谈话中为这种解释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她承认汉诺德对她的怀疑,并对她的朋友说自己在庞贝一定会“挖掘”出一些有趣的东西。这里,她介入了考古学的领地,正像他用捕捉蜥蜴的比喻渗入了动物学的领域一样。他们好像彼此都在努力接近对方,每一方都试着表现对方的特征。
这样,我们似乎也完成了对第二个梦的解释工作。这两次解释都依赖如下这个前提:梦者在潜意识思维中知道他在意识中所遗忘的内容。在潜意识中他判断准确,而在幻觉状态下,他却理解错误。在论述的过程中,无疑我们不得不做出几个论断,读者由于对它们不熟悉也许会感到有些不解。或许我们经常会引起读者的疑虑,怀疑我们佯称是作者的意见,事实上却是我们自己的。我很想尽我所能消除这一疑虑,而且为了这个缘故,我很愿意更详细地深入到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里——我指的是模棱两可措辞的使用,诸如:“格拉迪沃坐在阳光下的某个地方。”
凡读《格拉迪沃》的人都会注意到,作者多次让他的两个主人公的嘴里吐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在汉诺德嘴里,这些含糊的本质并非迷惑人,只是女主人公格拉迪沃对它们的第二个意义心领神会。例如,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时,他说道:“我知道你的声音听起来是这样的。”[第19页]佐伊还是不解,只好再问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以前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在第二次谈话时,当他告诉她一下子就认出她时[第21页],她一时对他起了疑心,她不禁把这些话理解为(就汉诺德的无意识而言是正确的)他们的相识始于他们的童年,然而,他对自己说的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全然不知,只是根据他的幻觉来加以解释。另一方面,与汉诺德的妄想相比,姑娘所说的话表现出她的大脑十分清醒,她说的话反映出她有意在制造含糊。其中的一个意义与汉诺德的幻觉是相一致的,所以能够进入他的意识领域,但是其他的意义都超出了妄想之外,通常只让我们得到代表幻觉的潜意识事实。这是机智精巧地安排的结果,它能用相同的词汇同时表达幻觉和事实。
佐伊在向她的朋友解释自己庞贝之行的话的同时,也成功地摆脱了对方的打扰[第27页以下],这番话就充满了这类模棱两可的词语。实际上,这是由作者编造出来的一番讲话,更多的是针对读者而不是佐伊的新婚“同事”。在她与汉诺德的谈话中使用的模棱两可的技巧通常是佐伊对汉诺德的第一个梦中出现的象征手法的借用——压抑与埋葬,庞贝与童年之间的对等。因此,一方面她能够在她的谈话中保持汉诺德在妄想中强加给她的角色;另一方面她还能够与现实环境接触,并在汉诺德的潜意识中唤醒他对事情真相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