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桅帆船将帆全数张开, 调到一个逆风的角度,表演似的,悠然驶过人来人往、最为喧嚣的西岸码头, 一路走到临郊一处僻静港湾, 这才泊船靠岸。

绿杨湾中风吹水动,船随着波浪轻轻晃,却始终没见得人下船来。

夜幕降临,人们结束一天的忙碌, 各自归家时,却有人遥遥瞧见,这艘船上点起了灯。

船身共分三层, 每一扇舷窗中都点起灯火, 映在洁白风帆上,显出船身通体金碧辉煌,宛如一座海上皇宫。

不过多久,风又送来了船上飘出的丝竹管弦声, 并着女声的吟唱,一下一下,撩拨着人们的心弦。

有住在绿杨湾附近的居民, 声称自己在那船上瞧见了许多身披霓裳、明艳如霞的仙女, 载歌载舞,谈笑打闹,恍然误入仙楼蜃境。

到第二日天大亮时,那船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又恢复原本模样, 安静地泊在港湾之中。

这一日白天, 船上终于下来了人, 却并非人们所期待瞧见的船家主人,而是几个头发斑白、上了年纪的老妪。她们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冲着琼江府中各家名牌商行而去,出手即是百两以上的白银,清点采买的,尽是最好的鲜货、茶叶与美酒。

城外大船的事情,已在各家商行间传开,有人听说船上养了许多舞姬歌女,顺势就向负责采办的老妇人推销自家的水粉胭脂与钗佩环簪,想做一笔大交易,却被老妇人挺瞧不上地一口回绝。

“我们家的女娃子用不惯别家的口脂,挑得很。”

被拒的那家商行,也是琼江府上小有名气的胭脂水粉商人,被一个老妇人这样讲了,又怎能服气?

天色向晚,他关了商行,竟就不自觉地往绿杨湾那大船去了。

夜幕降临时,船上又点起通明灯火来,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更有一股无处不在的芳香,似花似脂,勾魂夺魄,止不住地钻进人的鼻翼里来。

隔着一道港湾,远眺甲板时,商人才忽觉得,眼见才为真,传言实不虚。

船上演奏乐器的女子,俱都穿着一种染成霓霞彩色的长衣,色随光转,举手投足间,折射出百态风姿。发式也并非平时花楼乐坊里常见的那一些,梳得干净利落、油光水滑,透出几分古意,凭空为这些女孩儿添上了几分仙气。

至于她们面上的妆容嘛……

隔着太远看不清楚,商人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离船舷踏板越来越近时,忽有一条丝带蒙上他的眼睛,邀他上船共饮。

商人迷迷瞪瞪地随着使者走上船去,被安排在一张柔软扶手椅坐了。丝带解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船下看到的妙音霓裳,还有堆了满满一桌的珍馐鲜果与琼浆玉液。

商人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溺于仙境之中,最终烂醉如泥。当他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被送回了家中,身旁只寻见一朵以锦带扎成的鲜花。

船上的宴席一日一开,受邀而往的宾客也逐日增多。今日是刚泊船归航的水手,明日是码头打包扛货的短工,后日是走街串巷贩售头面的卖婆,大后日是手工作坊里不善言辞的老师傅。除了不停歇的流水宴席以外,那船上还常常将饭菜酒水拿将出来,拿到短工聚居而住的街区去做布施。

街头巷尾人多嘴杂,谣言愈演愈烈,几乎传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初的说法,说船的主人,是一位往来南洋做生意的大商人。但他在五年前的那一次出航中失了音讯,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谁知他九死一生,竟在海上遭逢许多奇遇,最后才能带着满船重宝,平安归来。

后来这说法不断演进,变成了船主人在南洋漂流的时候,将大夏文明一路传播出去,与那真腊、暹罗等南洋小国的国主都拜了把子,做了兄弟,是各位皇亲国戚的座上宾。他这一趟回到琼江府,身负着贸易与邦交两头任务的,是以行踪才如此神秘,轻易不露真容。

再后来,竟有人说这船主人在南海上寻着了观世音菩萨所在的落伽山,受了紫竹林中仙家点化,才能生意亨通,风生水起。这船也并非凡俗之物,而是一条聚宝船,走到哪处,自能招财进宝。

神神叨叨的说法漫天飞舞,终于飘进了琼江四大行大东家的耳朵里。

其时琼江府上,共有朝廷批准经营的进出口商行二十余家,这其中,又以花红叶茂、风平扬帆四大商行最为著名。这花、叶、封、杨四大行商,既是琼江一带最早获得出口贸易特批的四家红顶商人,亦是琼江商会的发起者及实际的操控人。若有外来商人想在琼江做生意,不论你规模多大,多么手眼通天,都需先过四大商行这一道。唯有得了这四家的许可,才能在琼江府分一杯羹。

是以这只大船入港时,自有眼线来向四位大东家禀报船只情报。根据报关文件,他们知道了船主人是一位早年出航南洋、遭了水难的中年商人,后来有幸在土著民手中得救,历经艰险才得回转琼江府来。

外海水手失踪数年后突然出现,死而复生,这在远洋贸易中不算罕见。闸关既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他们便都没往心里去。总之如若这位外海商人要想在琼江做生意,早晚都得来拜他们的码头,行规如此,没什么可急的。

谁知这位大商人不仅不忙着做生意,每日只上赶着大把大把往外撒钱。

一忽儿大肆采买,一忽儿乐善好施,一忽儿宴饮作乐,连长工下人都请上船过了,居然还是连拜帖都没递一张上来,简直就是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到了极点。

但问题是,人家只是把船停在码头,凭个人的兴趣,普普通通地开自己的宴会罢了。没有生意往来,那他再怎么花钱,也就是位要好生管待的顾客;就算闹得满城风雨,也不算违背商行里外的规矩。

可那船上的乐舞表演,明显已将城中百姓的胃口全都吊住了。那些流光溢彩的霓裳衣料、能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刨花水,沾上衣摆能停留一日一宿的熏香,浓烈细腻的胭脂和口脂,已通过口口相传,传进了每一座高门大户深处。船家主人何时才正式开始做生意,是琼江府女眷们目下最关心的事情。

凝神细听时,四位大东家都能在自家宅邸中,听到丫鬟和小姐们咬着耳朵,说那船上的奇闻。歌女戏子,重门之内的小姐们向来都不太瞧得上眼;但能随光幻色的旖旎衣料,谁不想亲眼见识一番,谁不想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呢?

尽管生意没开张,商行未剪彩,但这艘船的到来,已经明显影响到了琼江本府上布料与水粉商人的营生。甚至有人上门来说情,希望四大行的东家们能出手管一管那外来的和尚。

逢到四大行月度例会时,四位东家彼此一说,各自家中,竟都遇到了差不多的状况,不由倍感头疼。但要他们拉下身份来去拜访那船家主人,那也是万万不可的。四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推出那四家之中,排行最末的杨家来,以他私人名义,与那船家主人发一封问安书信,以示友好,再观后效。

就在那问安书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四大行商府上,都收到了一份来自那船家主人的重礼。

杨家于四家中排行最末,近年来凭借海外贸易迅猛发展,最是敢打敢拼,也最是野心勃勃,吃穿用度,务必都要用的最好的,绝不能叫人小瞧了去。船家主人送到他家门口的礼物,是两盆出自南海、足有一人多高的血玉珊瑚。珊瑚树枝杈张扬,血玉色泽鲜烈饱满,无论放在何处,都是一处夺目景致,叫人忽略不得。

封家主做药材针石生意,兼营着多家医馆,也为军队提供行军丹药,平素都讲一个与人为善、和气经营,宅邸虽大,却是一色朴素保守的白墙青黛瓦,不甚招摇。船家主人为封家备下的礼物,是一尊沉香木雕成的南海观音像。佛像慈眉善目,刀工飘逸,通体暗香,正合封家家训。

叶家以经营茶叶、南北货与细丝绸起家,如今拥有多家百货商行,烟草、酒水、香料等无所不售,势力在琼江府不可小觑,是四家商行中排行第二位。叶氏大东家白手起家,从码头工一路做到大当家,因此发达以后,最爱附庸风雅。他收到的礼物,是一幅出自前朝名家之手的夜宴图。

这副夜宴图真品早已不知流向何处,市面上仿品无数,叶氏大当家也曾被诓骗好几次,因此这一回亲眼见到真迹时,始终不能信。他请了好几批鉴宝人,又反复请教了书画名家,才欢喜若狂,将那图画收下了。

花家是四家商行中备份最老、年岁最大的一家,与朝廷走得最近,自视甚高,早看不上一般的古董玩物。近年来花家大兴土木,在琼江府外兴建多座园林宅邸。于是送往花府的礼物最大、也最是气派,竟是一件近两米的太湖石。

拆开包扎着的油纸时,花府上下,俱是一声惊呼。这船家主人送来的太湖石,通体岩白,整体长势清隽瘦削,生就许多岩孔,玲珑剔透。不同角度观看时,又有不同趣致,似流泉,似孤鹤,似美人,似云鸾,端的是石中上品,寻常不可得。

四份重礼将四位大东家平生癖好摸了个透,砸将下来时,恰似四枚火药弹子投入心湖,惹起无限动**。

与那四份重礼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张裱着锦缎花结的信笺。

——值此秋高气爽之际,明月升于中天,彩霞会逢星河。余慕君已久,每欲与君识之而不得,深以为恨。故于月下设宴,愿能共而赏之。

署名则是一手花枝招展的行草,仔细看时,才能辨出是哪三个字。

景为姓氏,双名城住。名中有画,隐有身处锦绣城池之意。

作者有话说:

小沈:Jinchen Zhu,你的化名,居然还是个洋名儿?……

太烂梗了,我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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