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使节团暂时停留在晋阳。

以时日来算,从离开易水到今日已然过去了十日。

当夜,燕国的亚卿,境吏以及御书三人来到驿站张良居所的门外,随即推门相继入内,只见樊於期和张良双双面目沉重的坐在一起。

这三人乃是随行的燕国特使,分别扺掌的实际政务,边境以及文书。

见到三人,张良立即起身,尚未说话,只见亚卿道:“上卿要的东西已然准备好了。”

随即三人纷纷协力,取出了一份特制的地图。

樊於期看去,不知张良这东西到底何用。

张良将其接过,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面前的地图非一般材质,乃是用粗糙的牛皮绘制,贴于三层绢帛之上,两端铜轴,做旧做古,制成之后,所装载的匣子,一尺三寸宽,三尺六寸长。

张良随即细细的看了一下这个重要的匣子,连连道:“不错,不错!”

三人其实并不知姬丹和张良的计划,但是,张良有所求,三人自然会极尽满足。

樊於期看了看那副本做旧的地图,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问道:“上卿,这图何物?”

张良回过神,说道:“这是督亢的地图!”

“什么?”

献给秦王的督亢地图怎么可能是这个模样,张良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不过随着张良的一说。

境吏这才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上卿让我等描绘的地图乃是用的最古老春秋时期的画法,其上的地名亦是用的蓟时的名称,而且尺寸于当下也大有不同,此图若是他国之人来看,若不经人解释,断然无人看得明白。”

随即张良又问道:“此图还有副本?”

境吏道:“自然,绘制这样的古图,哪有一次便成的道理,首先要绘制小图,看起来不成问题之后,才能绘制大图。”

众人不知张良此举到底有何用意,思虑之间,张良道:“将其中的一副小图,送到咸阳敬献给秦王。”

……

在秦时,诸国相互割地,最重要的就是地图。

就督亢来说,处于燕南,那是秦国六世以来,从来都为踏过的土地,为什么相传燕国在春秋时期其实鲜为人知,毫无存在感,哪怕就是其他国家都很少去燕地,哪里会有燕国的地形呢。

只能听说,燕南富裕乃是燕国最大的粮仓。

就兵争来说,你连燕国督亢地形你都不清楚,那就更加不可能攻打,而且,在秦时,若要绘制地图,是极为困难的,一般都要花上十年。

如果说一个间人跑到山野间,在哪里画画点点,不出半日,就要被抓。

所以,督亢对嬴政来说,对秦国来言,地图是何等的重要,献图之前,一般都会先送一副简图。

然而,此时的咸阳宫。

嬴政在书房中便收到了燕国特使快马送来的督亢地图,一时间欣喜莫名,两眼看去,笑容顿时僵住,瞬时陷入迷惑,以及满脑袋问号,不明其意?

“这些鬼画符是地图?”

嬴政收敛心神,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再次目光落在地图上,还是看不懂!

顿时不在犹豫,让人召来了扺掌土地图集的大田令,也就是郑国!

不多时,郑国迅速的跑来,一见嬴政尚未开口,嬴政就指着案几上的地图问道:“大田令可识得此图?”

郑国两眼看去,上下打量。

郑国作为水工,自然是走遍天下,研究地理山川,若是郑国都不知,那燕国就是耍秦国了。

半晌之后,郑国说道:“大王,此图,乃是春秋老燕国除灭蓟国时之古图,图题确实是督亢二字,督亢本就是当年蓟国对燕南之地的称呼,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意,大王请看。”

郑国一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似乎是水源的所在。

继续说道:“此地有坡泽大水,水处山陵之间,故能浇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谓亢地,此地又居当年蓟国中央腹心,此谓督。”

嬴政闻言,顿时脸色松缓了下来,“想不到大田令居然真看的明白,看来寡人的学识还是不够啊。”

郑国微微低头,随即摇头,道:“大王,其实,臣恰好只是知道这一处,其余之地,都不甚清楚啊。”

嬴政笑容顿时再次停滞,这地图上的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些古字,水流,土地,山源,黑线繁复交错,连面前这个走遍天下的老水工都不知其全貌,那就真是稀奇了。

嬴政接着疑惑道:“此处乃是今日的燕南之地,这燕国为何呈上一副古图,难道,今日燕国就没有这里的地图么?此举为何道理啊。”

郑国道:“大王,此番关节,臣无意揣摩,或许是因为燕国丢不下西周老诸侯的颜面,硬要将所献之地说成本来便不是我的……臣惭愧,不知所以啊。”

郑国的话无疑是提醒了嬴政。

燕国送的是蓟国的地图,也就是说,燕国的意思是,这又不是我的,给你不算献地。

嬴政听完,来去走动,不禁摇头,道:“老令,你说有没有可能这燕国以为濒临绝境,莫不是上下昏头,将图籍草图作成了成图?”

若说这揣摩人心,他郑国确实不擅长。

但是将草图变成图这等荒唐做法,他还是能够明确的。

瞬时便说道:“断然不会,大王请看,此图绘制很见功力,毫无改笔痕迹,精心绘制无疑,岂能是草图?”

嬴政心想这图既然是真图,可确实看不懂啊,要来何用?不如自己绘制,于是便说道:“不说这鬼画符,左右是他燕国献地,我不要便了。”

郑国连连摇头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既已回复燕国,接受献地还是该当也,不能改变。”

嬴政此次乃是接受了燕国的意见。

以九宾礼迎接燕国特使,接受地图,想到此处,不由点头,不管看不看得懂,走走形势也是必要的。

忽然间。

殿外传来一道凉爽的声音:“兵谚云,奇必隐秘,如此一副古怪地图,谁都不明就理,若无机密隐藏其中,不和路数也。”

嬴政和郑国二人朝着声音出现的方位看去,只见龙虎金纹黑袍,头顶白玉束发的苏劫居然直接出现在外。

“臣,苏劫,参见大王!”

一见来人,郑国和嬴政顿时都激动了起来。

“太傅,何时回来的!!”

郑国更是激动的半跪道:“下官参见武侯,多谢武侯救了关中百姓!!”

郑国是个实诚人,他最感激的便是苏劫为秦国找来了吃不完的粮食,没有武侯这一举,秦国怕是要陷入大乱,那时,渠若是因为精修不慎,怕是千古大祸,由此,这一跪不是为了爵位,而是为了百姓这么一跪,由心的敬佩。

苏劫扶起郑国,真诚说道:“本侯微末之功,不敢于大田令千古之功勋予以并论!”

嬴政含笑,道:“太傅和大田令,皆对秦国有滔天大恩,以寡人看,皆会传唱青史,自然可以并论。”

三人一番问候。

郑国知道二人有要事相说,这地图看的他是不知所云,是以便告退离开。

等到郑国走后。

嬴政迫不及待地问道:“太傅,你不是说,要对付……怎么忽然就回咸阳了。”

苏劫道:“燕国的特使怕是不出半月,应该就会来到关中,那件事,什么时候都能做,可关中如此大事,臣岂有不回来的道理。”

嬴政连连道:“太傅,这副地图乃是燕国特使所送,为何太傅认为,其中必有隐秘!”

苏劫想了想,道:“燕国不献今日之图,而献蓟国之图,大田令时才所猜测的道理,难道不是有所牵强么。”

嬴政点点头道:“寡人亦觉得有所疑惑,不过经太傅这么一提点,怕是真有些隐秘,那太傅可有所其他的猜测?”

苏劫摇头说道:“此事之隐秘,若是好猜,就不会让大王如此困惑了!地图之事当下不谈,臣此番回咸阳,还不知大王可知,那燕国特使,名讳何也?”

嬴政笑道:“荆轲,燕国上卿!”

苏劫缓缓点头,并未多言!

嬴政见苏劫不说话,转而问道:“太傅为何突然问此人?”

苏劫神秘一笑,转头说道:“荆轲荆轲,这个荆字,不善也!大王不可不防啊。”

嬴政一听,顿时心头一动,太傅的话,他是绝对不敢不信的,立马问道:“太傅何意,不妨直言!”

苏劫继续说道:“荆者,草测伏刃,草开见刀,大刑之象,其人,必不详也!”

嬴政万万想不到,苏劫口里的不可不防居然是解字。

将荆这个字解开,然后推算出来的意思。

嬴政道:“太傅解字说法,这么一说,这荆轲岂非一个刺客?”

苏劫缓缓一笑,道:“兵家多讲占候占象,臣一时心动而已。”

嬴政听苏劫这么一说,反而说道:“不对,太傅素来绝不会空言其说,不过,政儿不明的是,就论事理,燕国不当别有他心,试想,荆轲当真做刺客,其后果如何?太子丹寡人素知此人,也算明锐,如何能做如此蠢事?若是杀了寡人,那燕国岂不灭的更快。”

苏劫道:“倘若,此刺客并非燕国中人,刺杀成功与否先不谈,那事后,燕国也绝非全然无所半点话语来解释,相较来说,秦国反而会乱,大王以为?”

……

张良,樊於期以及数百燕国特使的车马终于驶入函谷关。

二人以有数年没有进入关中,此番一路行来,关中一番新的气象,让心怀沉重心思的张良和樊於期都不由暗自称奇,整肃的关中村野,民众忙于在渭水南北耕种,实乃勃勃蒸腾之气象。

尤其是樊於期。

看到这一番气象的秦国,两眼顿时湿润。

他终于回来了。

他带着他的使命终于回到了关中,他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女儿了。

此刻,使团附近的道边,屹然见到有序迎送特使的妇幼老孺,整洁宽敞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郑国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野。

让燕国上下对‘诛秦暴政’四个字生出了些许尴尬。

张良看这一幕,心中不由升起了慷慨赴死的心思,秦国这般景象,韩国何曾有过,是嫉妒,还是不甘,早已说不清楚。

直到进入咸阳的这一幕,张良索性闭上眼睛,塞上耳朵,不再看那令人生出尴尬的盛景。

火红的落日下。

使团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进入到了咸阳,当晚,丞相王绾要为燕国特使举行洗尘大宴,张良委婉谢绝。

这一夜,尤为难熬。

张良和樊於期二人纷纷都是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燕国使团忽闻咸阳宫钟声大起!

不久之后,一支三百人的使团队伍簇拥着三两青铜轩车,辚辚使出馆舍来到长街。

咸阳民众无不肃然促足,燕使万岁的喊声此起彼伏,后车的樊於期,看到咸阳当下的老秦人,顿时新潮如血,双拳执于车撵之上,显示出心中的激动。

八尺伞盖下的张良,却又一次的闭上眼睛,不过此时,他无法堵住自己的耳朵,耳边老秦人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一国如此凝聚之力,他至小在新郑,从无所见。

难怪,他的叔叔都要效命于秦国。

而他,反而走上了一条和秦国彻底相反的道路。

等到使节团来到了上林直道,面对偌大的咸阳宫,王绾早已和百官在左右等候。

只见到秦国铺排了战国以来最大型的礼仪九宾之礼,来显示这次秦燕合约对于天下邦交的垂范。

九宾之礼,原本是周天子在士气会见天下所用。

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九等宾客位列整个咸阳宫门口,深入秦王殿之下。

其中四等宾客是诸侯,也就是秦王被封为君的大臣。

后五等乃是秦国朝野上下各种大吏朝臣。

而且,九宾礼极为繁复,仅对燕国特使就有天稽,时稽,士稽!

双方相互行礼,一礼九步。

然而,此番礼节,在王绾的操办下,实际上所图的是宣告天下,告诉燕国,秦国将一统天下,秦王也将成为天下共主,展示天子大势。

赋予‘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的意涵其中。

此时。

王绾上前,使节团百人只能提留在此处,对张良说道:“九宾集于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风采,敢请先行。”

此时,王绾看到张良,忽然觉得有些面善。

可是,大礼之下,却未作深思,加上张良特意幻化了妆容,让其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

张良深吸一口气,拱手道:“丞相先请!”

王绾道:“上卿于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宾,岂敢先行?”

张良终于不在犹豫,而是转头看了看樊於期,道:“副使捧好大礼,随我觐见秦王!”

樊於期点头,肃然迈步,一脚一脚便跟上了张良的脚步。

终于踏上了丹犀之地。

何为丹犀之地,红漆所涂殿前台阶也,春秋之前,物力维艰,殿前石阶皆青色石条铺成,未免灰暗沉重,故涂红漆以示吉庆,此风延至后世,始有以红毯而替之。

张良踏于丹犀之阶,目不斜视,但此刻事关天下之事,其早已聚精会神,殿前左右情势已然一览无余。

没有看到苏劫。

张良不由松了一口大气,那些秦国黑甲军士,不能靠近殿前,此时,只能远在丹犀之下,左右嶙峋而立,散发着禀禀威势。

樊於期此时,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这个他熟悉的朝野,多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然而,秦王宫的一砖一瓦,却依旧是那么让他怀念,他的女儿此时也正在宫闱之中,身怀六甲。

等到今日,他不知盼了多少个日月,常年潜伏在姬丹的身边,为苏劫行事。

不就是为了苏劫的那一番承诺。

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想到这里,樊於期内心复杂万分,是祈盼,激动,对过去的悔恨,好在,他知道,此时终于修成今日的正果。

是以两手微抖,身躯颤粟。

不过,在他人看来,都以为,这个副使是害怕的要命。

李斯,王绾,熊启,庞毅等人纷纷相互看去,眼光落在这个丑陋的副使身上。

一个个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幕,恰好被张良收入眼中,顿着秦国大臣的眼光看去,便转头看到了那神情‘慌张’的樊於期。

一时心中骇然不已。

这等时候,怎能害怕?

这还是太子丹予以重任的兄长吗?

张良连忙撞了一下樊於期,两眼怒视了一眼。

樊於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张良立刻对着王绾等人拱手道:“丞相,廷尉,宗正见笑,北藩蛮夷之人,未尝经历此等大国威仪,故有失态。”

樊於期这才重新站定身形,对着张良道:“上卿,在下失态!”

二人不在犹豫,朝着大殿走去,那威严无比的秦王落在二人眼中,不由一阵胆颤。

多年不见的嬴政,头戴九帘王冕,俊朗而威严的容貌若影若现,平添数分震撼。

两厢大臣们不约而同的看着樊於期的背影,其嘲笑不可避免。

张良平静的接过樊於期手里的铜匣,大踏步走到王阶下,随即双手捧起,深深一躬:“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奉命出使,参见秦王。”

张良抬头之间,九级王阶上的秦王嬴政肃然开口道:“燕国臣服于秦,献地于寡人,寡人深为欣慰,赐特使坐。”

随后。

司仪宣声划破大殿的寂静:“献地!”

张良蓦然一震,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来一拱手道:“燕国督亢之地,前已献上简图于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奥秘?”

嬴政眉目一皱。

那简图,他和郑国看了之后,完全看不出一个所以然。

此番张良这么一说,恰好说到了他的疑惑。

于是问道:“督亢之图,非但寡人,就连治图大家都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奥秘何在?”

张良正色说道:“督亢,乃是古蓟国腹地,归燕已经有六百余年,督亢之机密,不在其土地之丰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蓟国于后来燕国之大量财货也。”

嬴政蓦然一震,心中微微一动。

果然有秘密。

嬴政道:“燕国疲弱不堪举兵,焉有财货藏于地下?莫非此举乃是以待亡国?”

张良见嬴政如此一说,立刻解释说道:“秦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国曾破齐七十余城,所掠财货数不胜数,燕昭王为防后世挥霍无度,故多埋于督亢山地,而今,燕王为求存国,臣亦求进身之道,故愿献之秦王!”

一时间。

朝野大振。

燕昭王时期,谁都知道,燕国差点灭了齐国,上将军乐毅更是将齐国的财货全部掠夺,有数万车。

如今,这‘荆轲’所言的财货,不就是这一批?

嬴政一想到钱,这不是解了秦国的燃眉之急嘛。

顿时惊声问道:“居然有此事?你,告诉寡人,那乐毅藏匿的财货在督亢何处?”

张良说了声外臣遵命,便捧起铜匣上了王阶。

按道理,使臣是不能上阶梯的,无奈此时关系到那齐国举国的财货,别说是嬴政,就是臣子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樊於期看到这一幕。

他终于明白张良的用意了,此前,他并不知,张良为什么要提前送一副草图做旧,送给嬴政,此时看到张良居然真的上了王阶,才明白过来,暗叹,此子当真谋算如斯!!

嬴政开了口。

臣子们自然无法阻拦。

随后。

张良按照邦交礼仪,被行人署大吏引导在王座的六尺之外,离嬴政尚有一大步的距离。

张良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安神端坐在案前,并没有抬头。

嬴政的目光紧紧的看着张良,似乎迫切的等待张良道出其来由。

张良不看秦王,径直打开细长的铜匣,徐徐展开粗大的卷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张良右手一指,就在张良的右上两步的距离,所指的乃是一处山川河水的中间,偌大的峡谷之内。

嬴政双眼放大,本能的顺着张良指的地方走了过去。

“秦王请看,宝藏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