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心中惴惴,从门口走到玉格旁边的过程中,将可能摔得严重的情况想了个遍,最后只想到年迈的老人摔碎了骨头,和怀孕的妇人摔滑了胎,只有这两种情况才能在平地摔出要命的后果。

但是明显,玉大人哪一头都不沾边啊。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看看。”十四阿哥对医官迟钝的动作十分不满。

“是,是。”医官赶忙回神,连忙应是,下意识要伸手把脉。

玉格笑道:“大人,我是扭到了脚,劳烦您帮我瞧瞧。”

“是。”医官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慢慢镇定下来。

将药箱放到脚边,医官伸手抬动玉格的脚,问她是否疼痛。

而医官轻轻按动的每一个位置,几乎都按在了玉格的疼痛处。

十四阿哥蹙起眉头,玉格心中也生出担忧,若是骨折,那路上就麻烦了。

医官道:“下官替玉大人脱去鞋袜后再瞧瞧。”

玉格神色一顿,但不过须臾,便如常笑道:“稍等。”

语罢,转头对十四阿哥道:“我还是回自个儿的营帐再看吧,十四爷这里还有要事要谈,别为我耽误了大事儿。”

玉格说着便要起身,张满仓忙上前扶她。

“且慢,”十四阿哥将手按到她肩头,慢声道:“你伤了脚,走动不便,就在这儿看吧。”

十四阿哥说完,看向章大人等人时,又有些迟疑。

这是在十四阿哥身上很难瞧见的情绪,他的人生目前为止还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阿玛是皇上,额娘是得宠的德妃娘娘,上头有兄长有姐姐,幼子总是要被娇惯些的,何况他本人还读书骑射样样不差。

两人挨得近,所以玉格发现他的犹豫之下还有一丝难掩的不耐和烦躁,像是觉得什么东西极其碍眼。

这是为何,冲着他们的,还是她的?

而正心中歉疚的章大人注意到十四阿哥的脸色,心中又是另一番思量,他视线心虚的飘过玉格,瓮声道:“就在这儿看吧,咱们也好放心。”

感受到十四阿哥放在她肩上的力量、众将领别扭的想要补偿她的心意,此时再拒绝,不能推脱得掉不说,还会更加奇怪。

玉格微微弯唇后垂眸,神情淡然的任由医官褪去她的鞋袜,露出一只肌肤莹白而显得格外小巧娇嫩的脚,连医官都看得怔愣了一瞬,他在军营里头看管了粗糙的男子,哪里瞧见过养得这样细腻的骨肉,握在手中,真如一块软玉一般。

“如何?”十四阿哥皱着眉头往医官旁边移了一步,正好挡在众将领的视线之前。

“将军稍等,”医官回过神来,放下玉格的脚,往上卷起她的裤脚,而后再次愣住。

这位大人的脚踝上竟戴了一串脚链。

这脚链由一粒粒小小的雨滴状的白玉串成,衬在玉大人的脚踝处,虽然显得女气了些,但却是真心好看,只是脚踝处的红肿越发显得骇人了些。

医官笑了起来,指着脚链道:“玉大人脚踝扭伤,怕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玉格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身子不康健,这玉于我可趋吉避凶,是家中父母特意为我求来的,不能离身,劳烦了。”

这虽是小事儿,但玉大人身份不同,医官怕被怪罪,还是提醒了一句,“大人这脚踝处需得冷敷、用药,这脚链不如先换到别处?”

玉格笑着摇头,“家中父母千叮万嘱,这戴法也是有讲究的,实在不能离身,劳烦大人了。”

已经提醒过了,医官便不再多言,正要继续动作,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十四阿哥却突然道:“你这玉我瞧着有些眼熟。”

玉格笑着抬头道:“是,照着我那块玉的样子打的。”

十四阿哥笑了起来,往玉格脖子上看了一眼,“那块玉都离得,这一串反倒不能离身了?”

玉格冲十四阿哥尴尬的笑了笑,这事儿说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但她想了想自个儿同十四爷等人的交情往来,以及他们的性情脾气,应当不至于用这件事害她。

只是到底落下了把柄。

玉格笑得有些讨饶。

十四阿哥眉头一扬,眼底暗藏的烦躁散去,没再揪着此事不放,只催促医官道:“赶紧冷敷用药。”

“是。”

再没有比冬天冷敷更容易的事儿,医官让人去外头装了一袋干净的雪,而后按到玉格的脚踝处,玉格被这骤变的温度激灵得下意识嘶了一声。

下一瞬,十四阿哥便皱眉道:“轻一点儿。”

“呃,是是。”医官忙应道。

下头的副将们来回交换了几个眼色,心里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加之是他们理亏在先,便继续一起沉默。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冷敷过后,医官迅速上好了药,脚踝处被包裹得鼓起,不便穿鞋。

十四阿哥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说罢,极自然的俯下身来,鼻翼翕动,作势要抱起玉格。

玉格神色惊讶,“不用,岂敢劳烦十四爷,我自个儿能回去。”

玉格向张满仓伸手,张满仓忙上前扶她。

十四阿哥不赞同道:“你这样怎么走?让人去叫一个载舆过来。”

最终玉格坐着担架回到了自个儿的营帐。

玉格靠在软枕上想事情,她的那折子写得极清楚明白,倒是不用多想,她只是在想自己的神色反应有无纰漏。

玉格的视线落到脚上,扭伤处不动弹的时候,痛感并不怎么明显,但医官说了,不能负重,若非必要,也不要下地行走。

如此说来,其实,倒也是、好事。

另一边,主帅营帐里,各人重新落座,玉格写好的折子被递到了十四阿哥的案头。

十四阿哥打开,一目十行的快速看过。

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但却是一份叫人惊叹的折子。

“都看过了?”

“是。”众人惭愧回道。

折子上数据翔实的对比了历次冬日出征时,军中感染风寒的士卒人数、病退及病故人数,冻伤人数,因食物饮水不洁而呕吐腹痛的人数,以及最终对大军战力的影响分析,从上可以看到几乎回回冬日出征,军中都爆发了小范围的带有一定传染性的病症。

每一处数字都注明了数据来源。

而除了文字叙述外,折子上还制了一个表格,将上述数据横向的填入其中,同今次形成了鲜明对比。

感染风寒的人仅有之前最低数的十分之一不到,因食物饮水不洁而呕吐腹痛的人更是只有寥寥的十数人,而这十数人中还有几人是不听命令,私自饮用了未经处理的水导致的。

这最后一行数据漂亮得像是假的,但它又不是假的,玉格在前文中的严谨同样适用于自己,在表格之后还有一行文字和大篇幅的签名。

写着:数据记录截止至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其后便是所有随军医官的签名,一个不落。

“服了吗?”十四阿哥举起折子又问。

“回将军的话,末将等心服口服。”众将领的头垂得更低。

能写出这样一份折子,玉大人在出征之前就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少功夫,而他们竟还为些细末小事儿,在背后中伤诋毁她无才无能,枉占其位,实是羞愧。

见众人如此情状,十四阿哥站起身,胸中有种莫名的情绪激**。

“行军打仗,后勤的重要性不用爷多言,后勤要顾大局,可这大局又是由无数的细小处成就,玉格不会满语如何?不善骑射又如何?她领的本就是督办军饷的差事,诸位且说,这一件她哪一处做得不好,哪一位自信能做得比她更好?”

众将领将头埋得更低。

十四阿哥心情颇佳,其意并不在指责,话风一转,又笑道:“诸位不要拿自个儿的长处去同她的短处比较,也不必拿她的长处同自个儿的短处比较,咱们各司其职,各展所长,难道不是此战的大幸?”

“是,将军说得极是。”

“是末将想左了。”

事情说开后,众人心头皆是一松,同时还有振奋,对此战必胜,必胜得无比漂亮精彩的信心和兴奋。

于玉格来说,最大的变化便是在其后的路程中,无论她是由人牵着马慢慢行进,还是干脆坐到空出的辎重车上头,亦或是驻扎时不去巡视,顾自待在自个儿的营帐里头,皆无人多话。

章大人等人甚至还给她送了药酒和他们亲手猎到的皮子来。

“挺好。”玉格坐在垫得厚实的毛茸茸的皮草里轻笑了一声。

“小的也觉得挺好。”张满仓笑着接话道:“爷的脸色看起来比前两日好多了。”

“嗯,”玉格笑着点头,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每次要来之前会腹痛,而真正来了之后,反而不会腹痛了。

这或许是一种病症,但于她来说也是好处,每次都有预示,挺好的。

随着大军不断往西,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尤其过了秦岭之后,一些个火气足的将领还减了一件衣裳。

西南的冬日真比京城要好过许多。

差不多半个多月过去,玉格的脚踝也彻底消肿了,闲来无事时,还会四处走走,看看风景。

又过了半月,大军驻扎西宁,十四阿哥派了两路兵马先行入藏查探敌情,两军交锋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