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演就在新军官训练营地的空场临时搭起的舞台举行。

汉威等了胡子卿一起来到演出现场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军人们齐整整的坐在地上。舞台上,头一个小话剧刚结束,是演日寇占领东北后一家老小四世八口的遭遇。虽然表演编排还很稚嫩,但看得下面的士官物伤其类的泪光闪闪。

紧接了上场的就是小林老板二月娇的客串。京剧在那时十分盛行,军人们也高兴能一睹名旦二月娇的风采。当报幕的学生报到,小林先生为东北军将官带了一段著名的折子戏《野猪林》片断时,胡子卿低声问汉威:“怎么二月娇改串生戏了?”。汉威也觉得十分奇怪,二月娇习的是旦角,就是他会老生戏也不是他的长项。虽然有些出名的艺人也偶尔反串个角色出点风头给观众换口味,但这种场合二月娇忽然从阴柔的花旦一下子变成了刚毅的林冲,太奇怪了。

京胡过门响起,随了低沉的唱腔,“大雪飘,扑人面”,二月娇扮的林冲英气中透了悲壮的一亮像。带动了全场的情绪。

……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

望家乡,

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

汉威听到那咬字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不由得心中一抖,二月娇把个忧郁的英雄林冲那一腔悲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个二月娇,真个小觑了他。原以为他也不过是个半入风尘场中的俗人,却原来也有这番心胸抱负。又听他字正腔圆的激愤高亢的唱道: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

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呐,天!

……

三声激亢的“问苍天”,引得满场的东北军弟兄伤感悲愤。经历了离乡背井,辗转逃离,将自己的妻儿老小扔在日寇铁蹄下,饱受生离死别之痛的。有的人竟然潸然落泪,有人在下面开始嚎啕。观众的情绪立刻被二月娇一段经典的折子戏挑到了**。

二月娇谢幕下场,台下却还沉浸在悲痛伤感的唏嘘声中。激愤的心情还没及平定,下一个节目报的是配乐新诗朗诵《白马篇》。

舞台上一男一女的两个朝气蓬勃的学生就容姿焕发的立在舞台上,在缓缓奏起的慷慨激昂的伴奏音乐中,声情并茂的朗诵了根据三国时曹子建那首著名的《白马篇》诗词改写的新诗。

汉威认出那个带眼镜文静白净的男学生就是小不点儿。那个女孩子也生得十分面善,似曾相识的样子。

女孩子一口悦耳的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悠扬的钢琴伴乐声中朗诵:

“听,那清脆的马蹄声。

白色的骏马配着金色的马鞍翩翩向西北飞驰,

这是谁家英姿潇洒的少年郎?

他是驰骋在边塞间的少年游侠。”

小不点儿**的接道:

“他小小的年纪就离开了家乡,

渴望着大漠中对他威名的颂扬;

曾经是多少个枕戈待旦的长夜呀,

苦练成了一身精湛的武艺时时准备报效家乡;”

小不点儿做出一个夸张的仰首弯弓的动作,在愈加急促的伴奏声中扬声颂说:

“我们的少年扬手弯弓引弦圆如满月,

左右开弓,箭箭如神射手般中的;

矫捷的身手比猿猴还轻巧,

勇猛的身姿赛过小豹子的矫健;”

那个女学生也向前一步,攥紧了拳头沉吟片刻,悠扬婉转的声音:

“祖国的边关呀,狼烟烽火正在燃起,

那里的军情,十万火急!

敌人大军如禽兽般践踏侵略着我们的土地,

亲人在敌寇铁蹄下的悲声呐喊从北方传来告急。”

小不点激动了高昂含泪哽咽的声音大声朗诵道:

“我们的英雄少年提马登上了高堤。

挥师**直蹈敌寇的帐营。

挥军一扫狼烟是家人的期望,

回师千军万马一齐把敌人杀尽!”

全场一片沉静,音乐演奏过一段过场后,小不点儿又扫视全场:

“少年的身体随时都可以直对锋利的钢刀,

性命和生死在此刻怎么能顾及?

父母双亲都不能照顾,

妻儿子女更不用提起,

英雄少年的志向在收复祖国疆土的壮士史册,

还哪里会顾念小儿女私情?”

这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学生挽手走到台边,满怀慷慨**:

“为了国家的危难,

少年能随时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和身体,

死亡在他眼里就如同是荣耀的回归故里。

我们谨以这首小诗,送给我们可敬可爱的东北军的英雄官兵。

中国的国魂军威依仗你们去维系。

大炮飞机炸不断男儿汉的铮铮铁骨,

面对敌人的枪口,你们一样如白马英雄一样的英武傲气!

有了你们,中国的英雄,我们的国土才能安定美丽!”

汉威的眼泪,随着这煽动人心的诗章悄然落下,四周已经是唏嘘声四起。

汉威仔细回想这首脍炙人口的《白马篇》的原文,诗中那句著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忽然激起他无限的豪情。再抬头看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学生,忽然记起,那不是肖婷婷吗?舅舅的干女儿,小亮心仪已久的女孩子。上次看她演戏还在演出《红颜泪》那个话剧,他应该龙城和小亮一班读书呢,怎么她跑到西安来了呢?

胡子卿在汉威身边已经侧头强掩失态的泪水,汉威知道,经历了同日本人丧父之仇,又背负坐失国土之大罪被国人千夫所指的胡子卿,一定是百感交集。

当全场义演结束时,台上台下共同唱起了那首熟悉的《东北松花江上》的时候,情绪已经如沸腾的水一样无法降温平静。

“我们不要打内战,我们要打回东北去!”

“让我们打回东北去!我们跟日本鬼子拼了!”

“我们的枪不是打中国人的!”

“胡司令!带我们打回东北去,跟小日本拼命!”

呼喊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在台下的胡子卿强忍了泪水,咬牙跳上了舞台。静了很久,他才深情的对大家说:“兄弟们,我胡孝彦也国恨家仇集于一身。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会转达中央,但是目前,咱们是军人,军人的任务就是服从。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达到目的的方式方法上,我还要跟中央去保持一致。”

台下的喧哗声,议论声乱成一片。

胡子卿匆匆的进了汉威的办公室,方之信和汉威就紧随其后。方之信十分激动的对胡子卿说:“司令,你这个讲法也难服众呀。剿共剿共,就那么点共党是什么心腹大患。我觉得学生们讲得有道理,为什么不联合了红军先把日本人赶走再说呢?”

方之信跟随胡子卿转战南北多年,是胡子卿平日最信赖的几个心腹之一。而且东北人的直爽非他莫属。

“你让我联合了共党去抗日,这不是通匪吗?你混蛋!”

“你天天跟了何老头儿身后跟狗一样给他卖命,打来打去放了杀父之仇不报,跑了这大西北山沟里打中国人。你混蛋还是我混蛋呀?”

听了方之信毫无惧色的回敬,汉威都惊讶平日看起来憨厚拘谨的方之信居然火气上来如此强势。胡子卿毕竟是他长官,怎么还可以这么说话的?这换了大哥估计早就掏枪毙了他了。

胡子卿噗哧一笑,自嘲道:“对,我混蛋,咱们都够混蛋!”

汉威都不想一场义演的威慑力如此之大,就明白当初为什么大哥对共党的宣传攻势讳莫如深的谨慎提防。就连他去年不过同那个被抓到的赤色份子在牢里多说了几句话,翻看几本宣传革命的小册子也会被他打得那么凄惨。

现在看看群情激奋的军心,看来再响应中央号召去逼大家接着剿共,是比登天还难了。汉威已经觉出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东北军中萌动,而且有如海啸前的压抑和积蓄,迟早要冲出一切禁锢的迸发出来。

胡子卿无奈说:“何先生那边估计在后方体谅不到你我的心情,不过他两周后去庐山度假,我到时候见了他,跟他说说看。”

“小姐,你不能进去。”卫兵在门口大声的拦截,“杨主任和司令在里面谈公事。”

“表哥!表哥……”,门外传来肖婷婷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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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曹子建《白马篇》原诗: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幷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

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

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

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

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

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

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

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

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

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

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

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