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祠堂,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祠堂案上摇曳着的烛火是屋内唯一的光亮。汉辰安置汉威靠了檩柱坐在个蒲团上,帮他擦擦脸上的泪,一五一十将这段往事向他一一道来。

汉威听着,眼泪潸然滑下,不说话也不发问,抽噎得越来越凶。

“当了爹的灵位,大哥把知道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你不只是你娘的儿子,你更是爹的孩子。你的血管里流着杨家的血,那注定了你的性格和命运,这是你逃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至于上一代人的恩怨,是你我无能为力的,咱们能掌握的只是以后的日子。相信长辈们到了阴间,自然有他们的办法解决彼此的恩怨。”

见小弟汉威还是低头不语,汉辰又说:“什么叫恩怨好坏?终老一生就好吗?俩人一辈子没大风大浪,一辈子没什么言语,就是为了做个名声上的‘好丈夫’和‘好妻子’各去扮着戏。那样的一辈子就是没了恩怨了?你看大哥我和亮儿的娘,从入洞房开始就是个遗憾,但我们没恩怨也没喜怒,反不如爹和小夫人起码还能英雄美人轰轰烈烈过一场,就算是出悲剧,也总比一出赖戏好吧?你我都不是当事者,自然也不知道你娘当时在想什么,爹他老人家到底是为什么?”

汉辰缓缓说着,既像是说给汉威听,又如同是自言自语。

若换了平时,一副家长做派的汉辰绝对不会跟弟弟坐在一起,平等地谈论、交心。

汉威默默地咽着泪,居然二十多年他都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舅舅有意安排将这段往事编了成《红颜泪》上演成为轰动龙城一时的悲剧而引起大哥的注意,怕是他要被瞒一生一世呢。

曾经有些人问过他,生在这么个富贵人家如此的幸运,何苦选择军旅生涯去受这份苦,还要把头押在腰带上赌命。他何曾不想如儿时那样在父亲的庇护下随心所欲的活着,就做个养尊处优的杨家少爷,可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还有婚姻也是那么无奈,为这个,他跟任何女孩子的交往都是十分小心保持距离,早知道有始无终,不如从开始就免去以后的苦恼。更何况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斥责为大逆不道而受到责罚;最让他汗颜的是杨家不尽人情的家法,那让他想起来都震慑的两个字。不知道为了这个曾熬过多少屈辱和苦楚,尤其是每回在大哥的威严下,被家法剥落得没了任何颜面的时候,那份难堪的伤痛远远胜过了鞭笞的痛苦。

汉辰晚上回到家发现小弟汉威在他走后就强行出去了,至今未归。他太了解小弟了,小弟平日最爱感情用事,怕是伤感之余只有逃避。汉威既没回营里,也没去朋友家。汉辰寻遍了可能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母舅余梦吉那里。

漫长的五天,汉辰的心凝重得一天沉似一天。虽然他在家人面前坦然掩饰,似乎并未计较小弟的悖逆和出走,但是他心里清楚结果可能是什么。

其间余梦吉独自找过汉辰,但是每次都是话不投机,一开场就不欢而散。汉辰只得跟余梦吉说,“汉威也长大了,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果然不出所料,余梦吉带了汉威回到杨家,找到杨汉辰开门见山的提出要带汉威出国,离开杨家。

“余舅爷,你怎么说也算是汉辰的长辈。上一代的恩怨谁是谁非,汉辰做晚辈的没有资格议论。人都去了,你讲了这些陈年旧帐让汉威去负担,你觉得这样真是对小弟好吗?汉辰不想让小弟守了恩怨负担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初衷。”汉辰的话不卑不亢。

余梦吉奚落道:“杨汉辰,你也不用讲这些废话,我妹妹若不是当初被你父亲活活打死,怎就落得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缓缓又奚落道:“呵呵……杨大帅当年杀人如麻,当然仇怨多得都记不得了。杨少帅也不用文过饰非,余某也不是找你来寻仇,只是想寻回外甥,给可怜的小妹一个交代。”

汉辰并未理会余梦吉的言语,直视了汉威平和地问:“你怎么说?”

“大哥,抱歉!威儿想……想跟母舅出国去读书,当军人不适合我。”汉威牵强的言语,目光都不敢正视他。汉辰听了笑笑朗声道:“好呀,大哥明白你的心意了。随你吧!”

汉威吃惊地抬头,望着大哥那神秘莫测的面容,都不想大哥竟然能这么轻易地妥协了,他本以为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呢。

“大哥……”汉威想再解释什么,汉辰摆手止住他,“你只要想好了就没关系,只是大哥怕你又是三分钟的头脑发热。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下月十号。”余梦吉替汉威应道。

“那快了,还有十来天。正好下周是中秋,吃个团圆饭吧。”汉辰如深潭般莫测的言语,让余梦吉如入太极阵。

※※※

年年中秋一样的明月,月月年年人竟是不同。汉威立在露台呆看着天上初升的那轮圆月,想二十多年前,娘是不是也曾在杨家倚了楼栏望月感怀呢?府里喜气洋洋,各式漂亮的彩灯高高挂起。因为姐夫出国去谈生意,大姐过来同他们过节。这可能也是大哥在他离开前有意安排的一次全家聚会吧。

同大户人家的规矩一样,饭前大哥带了他和一家人先去祭祖,给祖宗上了供品。汉威跪在地上有点心酸,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同家人中秋祭祖了。看到父亲那遗像里目光如剑般凌厉的眼神,汉威想到儿时曾被他搂在怀里百般的爱抚,但又随即想到被虐死的生母,真不知道是该爱他,还是恨他。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儿倏然而下。

大哥并未理会他,只是目光在频频责备动作迟缓屡屡出些意外的小亮儿。小亮确实很怪,木呆呆的,从今天见到他就觉得他话少,而且眼里似有无限委屈又不肯吐露。

吃过饭,大哥在厅里听大姐闲扯着家常,汉威抓紧机会去同小亮话别。

小亮已经在书房里守了灯读书,桌上堆起高高的一摞书。

汉威见小亮漫不经心地敷衍自己几句就急忙着专心看书,倒也高兴他毕竟是长大些,懂得用功了。顺手翻翻书发现都是些《七略》、《孙子兵法》之类的兵书战策。

“怎么?小亮少爷要投笔从戎了?”汉威逗着他,“怎么发奋攻读这些兵书了?”

“嗯。”小亮囫囵的应了声又低头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