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豪忘乎一切的彻夜守护在小夫人梦瑶房里。

梦瑶昏沉沉的睡下,他就在边上悄然守候,象欣赏一株春日娇美的花,静静地凝视着她;梦瑶醒的时候,他就忙上忙下地吩咐下人准备各种补品给小夫人调养。

他破例许诺梦瑶,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定带她回扬州娘家去探望阔别三年多的父母双亲。

梦瑶每每是承情的浅笑,对这位她许以一生英雄一世的男人是那么无奈。她很想跟他说:“大帅,您放手吧!这段孽缘已经散了。”

有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她要忍住剧痛、强做欢颜,掩饰着日益沉重的伤势;她要假装熟睡,避免他的担心。她只想如同春日的一瓣落花,抑或深秋的一枚枫叶那般,随了一阵轻风静静的飞走,从此零落天涯,各无牵挂。

那日清晨,汉辰依旧立在绿竹小筑后墙外花园练剑,却不见了绿竹小筑每天飘出的焚物时呛眼的青烟。他正在小筑外徘徊,丫头醉烟魂飞魄散般跑出来,喊着救命。

“小夫人出事了?”汉辰忙拦了她的时候,醉烟喘了气拉了他就往院里跑:“小姐她,她要淹死小少爷。”

汉辰至今还能感觉到当年那个如临死的小猫一样被他从水缸里救出来的小弟弟乖儿,依偎在自己怀里那个湿淋淋的小弟乖儿奄奄一息。

小夫人绝望地吐露出她不忍孩子将来饱受这场孽缘的煎熬,因为她自己已经生患绝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泪水在汉辰的眼眶中徘徊,但他很快就抑制了下去。父亲昨夜才有急事去了军里,刚刚风波初平的家里就差些又出大的变故。

但梦瑶不绝于耳的乞求:“大少爷,你若是真发慈悲可怜这快没娘的孩子,就让他随了我去吧。我做娘的怎忍心抛下他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在这个地方?若是日后再同了七爷的下场,那更是梦瑶的罪孽了。”

汉辰抱走了小弟乖儿,交给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娴如。为了不再惹出是非,只字未透露事情的原委。

几天后,已经骨瘦如柴的小夫人余梦瑶绝望地强撑了身子在病榻上对汉辰夫妇说:“大少爷,梦瑶看得出少爷少奶奶是好心人。梦瑶人之将死,人微言轻。但是感念缘分一场,有一事相托。乖儿这孩子就托付给二位,既然他命中注定要生在杨家,大少爷坚持要留他一命,那就请大少爷日后费心赏这孩子一碗饱饭吃。不求他仕途富贵,只要一生平安就是他上世修来的福份。若是日后老爷不想见这个孩子在世上,只怪乖儿自己命薄,就务必埋了这可怜孩子同梦瑶葬在一处;或是差个人给乖儿在扬州的外公送个信,把孩子接了去,也免了老爷心烦。”

说完,就按了两岁多的乖儿的头吩咐他:“快给大少爷磕个头!”

汉辰的心揪扯得难受,又默默想:都说是红颜薄命,还是她那个名字就取得不吉利,“梦瑶”“梦遥”,“千里东风一梦遥”,注定是个无根无落的苦人儿,不过总比日后落个美人迟暮的好些。

汉辰的妻子娴如是个老实厚道的女人,还是一无遮掩的把小夫人托孤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了婆婆听。

大太太听罢就带了家人来看梦瑶,梦瑶已经不如了白天的情景,形枯影干苍白的样子很是让人担心。

杨焕豪闻讯赶回家也是如晴天霹雳般,边担忧小夫人梦瑶的病,边慌忙破例从千里之外请西医来医治。但无论如何,梦瑶拼死也不肯让大夫看她那私密处的伤势,她坚守着自己的贞操不允许有第二个男人碰她。好在有随行的护士小姐,好说歹说,梦瑶才让同意年轻的护士小姐独自留下。层层密密紧裹伤口的血迹斑斑的布条费力揭下时,脓溃的伤吓得护士小姐大哭着冲出门去。

无奈的医生只有给小夫人注射一针消除炎症退热。大夫走时,吩咐尽快把小夫人送到医院去,这样或许还有生机。

杨焕豪又气又怒,百感交集。想想小夫人如此贞烈的女子,宁可丢了性命也在维护她的名节颜面,居然还被杨家上下如此的猜忌她的清白,想想好不心伤难过。

当晚,小夫人梦瑶坚持说有仙人托梦给她,说她的病只能去庙里还愿静养,杨老爷就千依百顺的应了她。

小夫人临离开前一夜,她端端的抱着幼小的乖儿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天熟睡的孩子,眼泪如窗外的秋雨般延绵难止。

一早,汉辰从小夫人怀里接过乖巧的小弟弟乖儿。乖儿就象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汉辰的怀里,看着娘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也不懂得落泪。

临行前,小夫人来到前厅给大太太和长辈们辞行。除去了淡妆下难掩饰的憔悴苍白的面色,但那翩若惊鸿的婀娜身姿和幽兰般娴静的举止还是依旧动人。杨焕豪进来的时候,小夫人梦瑶微微欠身,轻服一礼的姿态是汉辰眼中留下的对小夫人影像最后的记忆了。

两日后,老爷子杨焕豪在小夫人空**的房里徘徊,才意外发现个秘密。原本四壁上挂的几幅小夫人得意的字画都被摘去,显得四壁空空。杨焕豪狐疑着在屋里寻找,竟然惊异的发现,自小夫人嫁到杨家以来,他为小夫人梦瑶置办的衣物、珠宝、首饰都规整的摆置在房间一角,分门别类的还有清单记录毁坏亏欠之物的去处,很多东西都是崭新从未动过的。

几乎没有任何梦瑶贴身的物品留下,连文房四宝都收拾停当,她从娘家带来的那许多宝贝书籍也不见了踪迹,整个屋里寻不到她留下的片纸墨迹。

想到日前汉辰提起的梦瑶烧书烧衣服,杨焕豪觉得有些心悸,寻遍整个房间竟还是没一丝痕迹。茫然间无意发现桌下有团纸,不知什么时候遗落的一团揉皱的薛涛笺。展开来看,那娟秀的小楷写了句词“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山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墨香犹在,怕是由兴而写又随手欲丢掉的,落在了桌下。

想到日前小夫人还一次次将他手里残存的照片要了回去,说是卧床无事打发时光,要整理照片写题跋,可见也都是付之一炬了。

杨焕豪立刻感到不妙,连夜赶去庙里的时候,小夫人已经过世,魂魄随了燕子还家了。

梦瑶离世的时候,穿了当年初进杨家门时从娘家带来的那身淡绿的少女罗衫,头发也梳理回了待嫁的头饰,一身的清素。

醉烟说姑娘死前就嘱咐说不要沾杨家任何东西,她跟杨家这段孽缘就这么了结了。

杨焕豪在尸体前大哭了一晚,第二天一开城门就赶回家去吩咐置办棺木和寿衣来敛葬小夫人的遗体。可当他赶回庙里的时候,一场天火,小夫人的尸身起火,烧做了炭木。庙里尼姑们说是不敢救火,怕轻辱了死者的尸身,既然是天火也是佛祖冥冥中的安排吧。连绵的秋雨又开始下个不停,寻遍所有角落,醉烟也不见了。

汉辰心里明白小夫人是早准备好的,难过的同时也感叹小夫人临走前的这步棋下得太绝了。

他相信焚琴,交还衣物,离家赴死,加上死前的装束,这些事情绝对让父亲负憾终身的。

按了杨家祖上的规矩,暴死者的尸骨不能进杨家祖坟,无论父亲如何抗争,族中长辈的阻止还是让他不得不把小夫人葬在青山绿水的庙后的山上那片杏林。

入殓前秋雨又缠绵的下个不停,汉辰平静不下的心总是想到小夫人临走前轻服一礼时那优雅的仪容,再想想杳无音信的风流潇洒的七叔,心中就更是惆怅。

杨焕豪没了任何挂念之物,就是本打算葬小夫人之前能剪她一缕青丝留个念想的愿望也破灭,唯一能寻到的就是那个惹祸的肚兜和一脸童稚气的乖儿。很长一段时间,杨焕豪脾气急躁暴戾,但是偶尔汉辰能见他独自抱了乖儿,在小夫人生前居住的绿竹小筑发呆大哭,手里还总拿了那块儿柔软的肚兜嗅着小夫人生前的芳息。一直到父亲死,那块儿肚兜还捏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