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卷入了战火的小半个北方不同, 肃城一带虽然临近边城,却丝毫没有受到战火的侵袭,甚至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

此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秋收, 麦田里到处都晒着大量的麦秆,屋前屋后的坝子里, 也都晾晒着金灿灿的麦子。

村民们家家户户都在烈日下翻动着麦子,即使八月初的天气很热,众人脸上依旧是精神奕奕, 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这一季的春耕, 种地前各种讲究,上头三令五申要这样要那样,让人觉得颇为繁杂, 私底下都在抱怨, 种了那么多年的地, 哪有这么麻烦过,说是能增产, 但在没看到实际效果前, 村民们多少都有些不耐烦。

可才到手的地,谁也不想失去,便不情不愿地跟着上头的指示种地。

等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大家才发现, 原来上头的官老爷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些办法的确能增产。

这一季, 许多家里的麦子产量直接翻倍, 就算是差一些的, 也有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增产。

屋子里堆着的粮食, 就是百姓们最大的底气。有了这些粮食, 还有那么多麦秆拿来盖房子,烧着冬天取暖,这个冬天便不怕再冻死饿死了。

肃城郡城里,正在统计今年秋收的产量并准备征收税负。

接到鼎德求援信的林德康,有些诧异。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朝名将刘渊,竟然会以如此卑微的口吻,向着只有四五万兵力的慎郡王求援。

如此看来,鼎德的情况确实是相当危险了。

不过,对上送信人充满乞求的目光,他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只像是推脱一般地道:

“镇北大将军也是不容易,但郡王最近很忙,实在抽不出空远行。只能靠你们自己勉力支撑一阵子了,等朝廷缓过来或许情况就好了。”

送信的小将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可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怎么也不想轻易放弃。

他跪下来苦苦哀求:

“求求总长大人,救救鼎德,救救秦川平原的百姓们!”

林德康却是叹了口气,让人把他请出去了。

这小将绕过北戎的封锁线,历经许多辛苦才回到鼎德城,却是不知道该怎样把这消息汇报给大将军。

明明慎郡王这里是大家所有的希望,可他却没能请来援兵。

却没想到,大将军的态度异常平静,看他这样,就已经猜出了几分。

“慎郡王那边不肯出兵?”

小将低着头:

“是。”

又把那姓林的政务总长的话复述了一遍。

在刘渊看来,这不过是推托之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下去休息吧。”他温和地道。

本就知道慎郡王出兵的可能性不大,此时的刘渊虽然失望,对这消息却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他平静地对其余将领道:

“事到如今,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就算只剩下一兵一卒,我们也要与北戎对抗到底。”

如今只有五万北戎兵进了中原腹地,若是让他们攻破鼎德城,北戎兵马的数量便会再增加一倍有余。到时候必将会给秦川平原的百姓们带来更严重的灾难。

将领们神色坚毅,齐声道:

“誓死追随大将军!”

身为刘家军,他们一直以保卫边疆,护卫百姓为己任。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有了拼上性命的决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鼎德守军的拼死抵抗中,北戎大军的包围圈依旧越缩越小,直到把守军全部逼进了城里。

此时双方都损失了一部分兵力。但鼎德守军的伤亡几乎是北戎的三倍。

北戎大军阵亡七八千,鼎德守军却损失了两万多。

整个鼎德城包括刘瑾带走的三万人,也只剩下四万出头,却要面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总共八万多北戎大军的猛烈进攻。

更糟糕的是,鼎德城被封锁,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补给。

四个城门,几乎每一天都面临着北戎大军一次又一次猛烈的冲击。

四万多将士依靠着厚厚的城墙,凭借地形优势艰难地守护着鼎德城。

投石弹丸与床子弩用完后,数不清的北戎大军,前仆后继地冲上城墙,让士兵们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绝望,但在这绝望中,他们越发拼命。

死,也要尽量多拉几个北戎蛮子垫背。

刘渊坚持在城墙上与将士们共存亡,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们倒下,他的心情沉痛无比。

多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十万精兵,他已经不敢数如今还剩下多少人,而这些人,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似乎真的要耗尽最后一兵一卒了。

那之后,便是鼎德城落入敌手,近十万北戎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整个秦川平原。

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虽败犹荣。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守护了那么多年的秦川平原沦落敌手,不甘心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正当他以为整个鼎德无法避免破亡命运时,突然北城门的士兵几乎欣喜若狂地跑来,高声汇报道:

“大将军!大将军!北城门的北戎大军撤军了!”

“什么?”刘渊难以置信,“怎么会突然撤退,会不会有诈?”

对方摇头:

“没有诈,他们就是突然鸣金收兵,连很多粮草都没搬,就骑着马狂奔跑没影了!”

饶是刘渊征战沙场数十年,和北戎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也没遇到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可不管怎么说,没了北边的压力,整个鼎德城的压力便减少了一大半,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南边的北戎大军不仅兵力略少些,而且没有那种大型投石机,防守起来不会太吃力。

似乎又能再苟延残喘好一阵子了。

只是他怎么都无法理解,如此强大的北戎大军,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形势大好却突然紧急撤退。

比他们更无法理解的是被迫撤退的北戎汗长子苏德。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原本不会攻打他们的慎郡王就杀向王庭,让紧急回防了。

*

这事还得从十几日前说起。

那时的草原上,牧草已经变黄,羊群必须开始圈养了。因为再过一个月,草原上就会下雪。

所以,按照以往过冬的经验,牧民们必须带着牛羊马等牲畜赶紧回到城里。

北戎部落里,每家每户都有上百的牛羊,贵族家中更是多达几万几十万头,整个迁徙的过程相当浩大,几乎要十来天才能完成。

而在牧民们回到城里以前,纳古斯城几乎是一座空城,并不需要太多的防守力量。

因此,防守纳古斯城的纳古斯家族主力守军,是随着最后一批牧民与牛羊一起回来的。

为了防备慎郡王,他们将在入口处驻扎下来,然后全力守护内城,却怎么也没想到,刚到城下,就有人拿着先行回城的纳古斯家族族长信物,惊慌地来报,说城内发生牧民暴乱,让所有大军赶紧进城镇压。

一般人在自家的领地和城池里都会放松警惕。

更何况领兵的是纳古斯家族的长子牧仁,他是个典型性情粗犷的草原汉子,听到这消息不疑有他。

治下的牧民们,好些都是以前在其他部落或中原人那里抓来的俘虏,因为不满部落贵族的统治发生暴乱是常有的事,既然族长如此吩咐,那必然是这次的情况很严重。

留下一千多人在城门外警戒,他便立刻带着其余一万大军迅速赶往城内了。

众所周知,为防备外敌偷袭,纳古斯城选址在纳伦山谷之中,通往城内的只有一条路,两边都是山,非常好防守。

占据着高处的地理优势,试图进入山谷的敌人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些驻守在两边山上的留守兵力会突然向他们发动攻击。

而且扔下来的不是他们时常使用的巨石,而是一种看起来不算太大最多不超过百来斤的黑色铁球。

“有敌袭!”

刚有人警戒地叫出声,便突然轰隆数声巨响,只感觉到一阵热浪袭来,身边的人马就被巨大的冲击力给掀上了天,再落下来,便是血肉横飞。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有一波黑色铁球落下。

更要命的是,即使没被铁球袭击的地方,战马受惊,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根本无法有效逃离铁球攻击。

一波又一波的铁球落下,一次又一次的轰然巨响,不过短短一刻钟,整个山间道路上便满地残肢断臂,上万的草原勇士,活着的不到百人。

看着这惨烈的景象,牧仁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震天雷,是慎郡王!”

是他们以为根本不可能攻击草原部落的慎郡王,趁着他们放松警惕,占据了纳古斯城,然后诱他们进城,在路上对他们进行了埋伏。

可他现在明白这些也晚了,因为他留在城门口的那些人,也很快被慎郡王的人围堵,死的死,降的降,竟是一个也没能逃脱。

他再无可以翻盘的资本。

他和其余活着的草原勇士,也全部成了慎郡王的俘虏,被关进了外城城楼附近的牢狱中。

被关押了一晚上,滴水未进,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听到外头的中原人们在慷慨激昂地喊着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

他问俘虏中懂中原话的人。

那人面色发白,眼含恐惧:

“是慎郡王在誓师,说要趁着王庭兵力空虚又毫无防备,一路向北,直捣王庭!”

牧仁心中一凛。

没有人比他这样的上层贵族更明白,如今的王庭兵力有多空虚。

鼎德与清河战线,足足占据了十八万兵力,加上曾经被慎郡王剿灭的两万多,整个北戎疆域,剩下的兵力只有四万多。

这四万,布置在河陵的有两万,纳古斯城有一万出头,纳古斯城往北的两座城池加上王庭,总共不到一万七千。

若慎郡王趁虚而入,真的能轻轻松松直捣王城,甚至俘获毫无防备的大汗。

想到这其中的严重后果,他顿时着急不已:

绝不能让王庭毫无防备,他必须马上想办法给他们报信!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夜他趁着守卫松懈,联合其余俘虏一起制造混乱,抢了一匹马逃走了。

而此时的帅帐之中,林乐庆来向李洵复命:

“郡王,牧仁逃走了。”

李洵在灯光下批阅着从肃城河原等地送来的条陈,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在意。

林乐庆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郡王,咱们直接偷袭北戎王庭不是正好么,为什么要走漏消息让他们有所防备?”

李洵抬起头来,看向一脸纠结的林乐庆,心知他不给个答复,这位得力干将恐怕要连续好几夜都愁得睡不着觉了。

他从公文里拿出一份条陈给林乐庆。

林乐庆接过来迅速阅读了一遍,依旧眉头皱得紧紧的:

“鼎德告急……郡王,您是为了解鼎德之危才故意走漏消息的?”

非亲非故的,郡王为了鼎德也牺牲太多了。

这样一打草惊蛇,就算攻下北戎的城池,也捉不到北戎汗,到时候那些人打不过就往草原上四散跑掉,之后又能集结起来作乱,岂不是等于白忙活。

只见郡王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意有所指地道:

“是为鼎德,也不全是。”

说着,站起来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舆图。林乐庆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一亮:

“郡王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