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容不算体验派, 他是那种入戏快,出戏也很快的演员, 分得清什么是电影, 什么是现实,不管拍什么戏,都几乎不会影响自己。

难得失态, 他低头调整了一下,就跟导演示意,“倪导,我好了, 再来一条吧。”

倪飞红比了个OK的手势。

再次开拍。

陆怀洲穿了件深灰色的长呢大衣从外面进来, 手上还拿着教材和茶杯,他肩背不驼, 但鼻梁上架了副细银边的老花镜。

衰老的痕迹完全掩饰不住。

宁黎抬起头一愣,突然掉了滴眼泪。

陆怀洲也愣住了。

镜头最后给了池容一个特写, 池容眼中湿润, 眼泪沿着脸颊滚落,哭得很逼真漂亮。

毕竟是爱情电影, 其实没有完全写实,就像陆怀洲也没彻底拍成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就算老了, 脸上长出皱纹,也还是很好看。

多了几份老人家的温和慈祥。

不过这种不写实, 是基于陆怀洲的人设,他老了变成这样很合理, 要是特别颓唐反而会崩人设, 所以在镜头底下并不违和。

“卡!”

头一场戏结束。

陆怀洲也没想到会时隔三十多年, 又见到自己已经去世的爱人,但他毕竟已经六十岁了,比宁黎沉稳许多,回过神就带着宁黎回家。

“晚上想吃什么?”陆怀洲问他。

就像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每一天一样。

宁黎这才发现陆怀洲工作的这所大学跟几十年前已经不太像了,他过来的时候太匆忙,都没顾得上看,现在忍不住来回张望。

陆怀洲老了这件事对他的冲击很大,但他毕竟以为自己已经病死,现在死而复生,总比真的死了更好。

情绪也跟着平静下来。

他拉住陆怀洲长了皱纹的手,在经过菜市场的时候说:“想吃排骨。”

“好。”陆怀洲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的手,脸上的笑却很温和。

他带宁黎去买菜。

陆怀洲在这附近住了三十多年,菜市场的人都跟他很熟悉,见到他就笑着问:“陆教授又来买菜啊,今天想买点儿什么?”

“麻烦装点儿这个。”陆怀洲低头挑排骨。

宁黎跟陆怀洲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直到宁黎去世的那年,家里的所有活都是陆怀洲干的,宁黎手上连水都没怎么沾过。

他也不会挑排骨,换成以前,他肯定挂在陆怀洲身上,眼巴巴地盯着陆怀洲买菜。

剧本就在这个地方做了一个细节,这次陆怀洲低头挑排骨的时候,宁黎也下意识地低头在看,电影前期几乎处处都是伏笔,等到结尾一切反转,观众发现宁黎才是那个失去爱人、独自到老的人的时候,就会恍然大悟。

他低头看了,是因为在陆怀洲离开他的许多年里,他一个人学会了很多。

剧组一路跟拍。

下一场戏就转去陆怀洲的家。

陆怀洲跟宁黎大学毕业那年,都没什么钱,宁黎在陆怀洲的学校读研,他们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电影里宁黎去世以后,陆怀洲把那个房子买了下来,这么多年都没搬过家。

房子布置得也很简单干净,最多的东西就是书,窗台上摆着一盆绿盈盈的薄荷。

“你先坐,我去做饭。”陆怀洲给宁黎倒了杯水,然后去厨房。

宁黎抬起头看他。

陆怀洲像个老头子一样,动作比年轻时候迟缓了许多,但仍然很利落,不需要他去帮忙的样子。

他走过去,又被陆怀洲赶出了厨房。

再接下来就是第二场哭戏。

陆怀洲给宁黎做了糖醋排骨,宁黎低头吃的时候,咬住排骨就掉了眼泪。

陆怀洲老了,几乎是能当他爷爷的年纪,让他变得像个小孩子,他边啃排骨边擦眼泪,脸颊都被毛衣袖子磨得发红。

“宁黎。”陆怀洲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然后拿了毛巾递给他。

同样,电影一开始观众会以为宁黎是死而复生,结果爱人老了,各种冲击加在一起才掉眼泪,但最后才会反应过来,其实是因为爱人死了,他现在吃到的只是一团数据,所以才哭。

开头这几场戏其实很不好拍,不能用力过猛,也不能拍得感情太淡,后期就没冲劲儿了,但池容的眼泪掉得很自然。

导演拍了两组镜头,一个是宁黎狼狈得像个小孩儿一样在哭,另一个是陆怀洲低头吃饭时,宁黎抬了下眼,那双眼睛仍然湿润,却温柔平静起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眼神会出现在这么年轻的一张脸上。

秦玺快三十岁了,面容也硬朗一些,化老年妆没什么违和感。

但池容才二十出头,演一个老年人确实很难,何况他整部电影几乎都是不化老年妆的,所以开机之前倪飞红还有点担心。

没想到池容能拿演技填平这道鸿沟。

在监视器后对上池容的眼神,几乎有种潸然泪下的冲动。

“卡!”倪飞红打了下场记板,“这条过了!”

在这场跨越时间的全息游戏里,宁黎给自己的年龄设定成二十三岁,除了陆怀洲死在二十三岁,这个数字对他有特殊意义之外,其实还因为他想带着一个年轻的身体回去,可以照顾年老的陆怀洲。

却没想到还是被照顾。

陆怀洲什么都不让他做,别说六十岁,直到七十多岁,只要还走得动,他都一直固执地在给宁黎做饭,给他洗衣服,家里换个灯泡,他都不让宁黎动手。

“以后我不在了,这些都得你自己做,”陆怀洲面容苍老,笑起来却还有年轻时候的样子,牵了牵唇,不太正经地逗弄他,“现在不照顾你,我等到什么时候照顾你,你在我这里本来就是……”

他到底没办法拿自己七八十岁的老脸说出那两个字。

但宁黎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爱人,是他很珍贵的宝贝。

虽然是场全息游戏,这一切说白了都是数据而已,包括陆怀洲这个人,但又不都是虚假的,陆怀洲的这个NPC的所有性格,说的每一句话的逻辑,都来自于真正的陆怀洲,是经过相当完整的分析才做出来的游戏。

也就是说,要是陆怀洲真的还活着,他就会是游戏里这样。

对宁黎的爱不会比游戏里少,只会更多。

池容拿毛巾擦了擦脸,眼眶还是红的,他转过头去找戚陆霄,戚陆霄跟瞿白他们一起站在片场的角落,朝他走过来。

“说实话我之前还挺不放心的。”倪飞红笑了下跟池容说。

毕竟池容现在火了的作品就只有《丞相》,《我羡青山》里演的那个白月光虽然也很红,但镜头太少了,没几集就彻底下线。

他甚至私下跟宋寒生打听过,宋寒生跟他说没问题,他才接了戚陆霄找他执导的这部戏。

池容也抬起头笑了笑。

头一次穿越,一共三场哭戏,现在已经拍完两场,最后一场就是陆怀洲七十六岁时候去世,中间基本上都是甜的,虽然是老少恋。

“行了,咱们今晚早点收工。”倪飞红说。

池容跟秦玺是二搭,已经有了默契,而且本来就是两个人的爱情,剧本也不长,估计一两个月就能杀青,时间就没安排得太紧。

剧组工作人员陆续离开。

宁黎和陆怀洲的家里,只剩下池容跟戚陆霄两个人。

戚陆霄掌心抚过他眼尾的湿痕,拿起旁边的羽绒服给他穿上,从他腋窝底下一勾一抱,将人拉了起来,搂在怀里往片场外走。

“回家吃饭么?”池容抬起头问他。

“嗯,”戚陆霄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想去餐厅么?”

池容摇了下头。

将脸颊往他掌心里埋深了一些。

到了家,老管家已经做好晚饭,见到池容跟戚陆霄,就将碗筷摆上来,“小少爷回来了,给你做了松鼠桂鱼,你好像爱吃这个。”

池容跟戚陆霄结婚半年多,在一起也三个多月了,但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更没吃过几顿饭。

戚陆霄眼眸一顿,眸色晦暗了许多,在池容去换衣服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冯叔,容容什么跟你说的想吃松鼠桂鱼?”

“嗯?”老管家被他一问,也愣了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愧疚地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没事。”戚陆霄低声说。他仍然盯着老管家的脸,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

他们这部电影在市区拍,池容就没去住剧组的酒店,戚陆霄顾不上的时候,瞿白也会开车接送他回家,他每天从家到剧组。

很稳定的两点一线。

戚老爷子突然中风,已经被送去了医院,现在还在昏迷,但除了戚陆霄之外,没人知道他中风的原因。

戚常一直盼着戚老爷子病倒,他好彻底继承戚氏,但戚文月没有。

戚老爷子是她唯一的靠山,要是戚老爷子死了,陈赫缇肯定站在戚氏继承人的那一边,戚常这个哥哥更不会管她。

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医院给戚老爷子陪护,甚至顾不上去想戚陆霄到底会怎么对付她。

戚氏现在算是落到了戚陆霄手里。

陈赫缇能掣肘他,但没资格免去他总经理的职位。

整个戚氏只剩下戚老爷子交给陈赫缇管理的戚氏影业,不完全受戚陆霄的控制,陈赫缇没有选择,只能跟戚陆霄签对赌协议。

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从开那家影视公司的时候就想好怎么对付爸爸了,还装模作样。”戚文月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跟陈赫缇说。

包括这场对赌都是蓄谋已久。

陈赫缇面色也很沉重,安抚戚文月说:“您先别急,好在戚董抢救过来了,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陈叔,你是跟在爸爸身边的老人,”戚文月病急乱投医,“跟展家和池家都有交情,能不能找他们帮帮忙,我怕再耽误下去,戚氏都被他掏空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陈赫缇鬓角斑白,眼尾的皱纹也深了许多,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没有言语。

《越界》剧组开机将近一周的时候,星洲娱乐和戚氏影业对外公开了对赌的消息,外界一片哗然。

戚陆霄跟池容去上过一次综艺,池容又正当红,他的关注度也不低。

对赌的事情沸沸扬扬。

晚上瞿白开车接池容去片场,池容在车后座打游戏,去依古比古家里偷了一点兔毛,抬起头时发现瞿白余光总往车外打量。

“你在看什么?”池容疑惑地问。

夜晚华灯初上,车流熙攘。

“先生让开车的时候注意来往的车辆。”瞿白跟他解释。

池容:“怕跟踪?”

“……”瞿白舔了下嘴唇,神情有些尴尬,“车上装了定位,先生之前吩咐过,不管池少你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停留多久,车经过什么位置,都得汇报给他,而且除了去剧组,尽量不让你离开家。”

戚氏成了这个分崩离析的样子,肯定得求助于外人,关系最近的除了展家就是池家,私下说不定都已经开始勾结对付戚陆霄。

池容跟戚陆霄毕竟是……商业联姻。

恐怕是在防着池容。

但戚陆霄又告诉他,要是池容问起,他不需要隐瞒。

瞿白心里犯嘀咕,他没弄懂戚陆霄在想什么,只能按吩咐做事。

忍不住对池容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

池容愣了愣,对上他的目光,眼睫眨动了下,说:“我知道了。”

等绿灯亮起,瞿白继续开车,池容就低头给戚陆霄发了条消息。

【唔西迪西:戚老师,你觉得会有人对我下手么?垂耳兔揉耳朵.jpg】

戚陆霄很快回复。

【。:可能。】

戚陆霄盯着公司楼下灯火辉映的长街,眼眸沉了沉,上辈子他唯一没查到的就是池容的死因,让他心绪难平。

他也考虑过,是不是因为池容救了他这个本该死掉的反派,才被什么规则抹杀。

这也是他不敢跟池容提起自己重生这件事情的原因。

万一他仍然得死,他怕池容为了他,再重蹈覆辙。

但他始终心头有个疑影,觉得某个环节遗漏了什么,他之前就怀疑老管家还记得池容,或者至少有一点印象,那其他人呢?

上辈子害死池容的那个人呢?

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么?

会是谁?

戚陆霄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自己又拐入死角,心底的烦躁都突然之间翻涌上来,胸口起伏不定,呼吸也跟着急促。

他拿出药瓶往掌心倒了几粒,水都没倒,就这样咽了下去。

然后给池容发消息。

【。:我晚一点去接你。】

池容下了戏已经是深夜一点多,戚陆霄也刚处理完公司的事,他开车过去接池容,片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

今晚不冷。

池容撑着下巴颏坐在台阶上背剧本。

头顶突然笼罩过来一片阴影,遮挡住了他的灯光。

戚陆霄俯身拿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嘴角翘了下,嗓音却很低沉,“谁家的宝宝,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池容耳根陡然红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长了这章没写完,还是先发一半,剩下的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