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室中寒气渗入骨髓, 沈若烟刚走石门进去没两步, 就有些哆嗦。

按理来说像他们这种修道之人并不怕严寒、酷暑。

再者屋外已经冰雪消融,几乎步入春日了。

冰室中的寒凉是经年不散的,因其特殊性,致使能让修道之人也会感受到其中温度。

并且在冰室中呆久了, 这种薄凉的寒气会渗入五脏六腑, 损害其修为。

但是也有能适应者,在此处长年闭关会精进修为, 就比如沈知节。

沈若烟并非会轻易退却的人,都走到这里了, 自然要进去看看。

冰室中的四壁都是冷寒的冰晶体,看上去是透明状的冰块墙壁, 没什么特别的, 却不知其竟会折损人的修为。

沈若烟走进去将四周的状况都看得清楚明白,却没有看见她父亲的身影。

修道之人向来五感比较起寻常之人更为灵敏, 她父亲这般修为高深,她如何都觉得, 应当她跟过来的那一刻, 他就应当有所察觉了。

现在却迟迟未曾现身。

沈若烟又放轻了脚步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

进入冰室以后,其中的一切东西都是冰凝结而成的, 与外面相比宛若两个世界。

她尚未完全辟谷, 还能尝人间百味,若是在此处呆上一年,怕是自己也不耐受。

只有沈知节那样的修为,才能够子啊此处呆上一年以上, 不吃不喝。

她脚下踩着的地面也是冰面的。

所以每走一步都会格外小心, 她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的, 此处若是摔倒了,可就不容易站起来了。

沈若烟抬头,看到眼前有一扇门,这门也是用冰雪堆砌而成的。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门内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沈若烟小心翼翼往那便挪动着。

她走到门边。

这冰门无法关上,只是有个门的形状。

便几乎能够看到门内的景象。

此处比起外面要黑上几分。

沈若烟竟看到冰床之上竟躺了个“人。”

她大概知晓,此处应当是她父亲平日里休息的地方。

只是为何这冰室中还有另一个“人。”

她分明能够用内力探查到这里面并无活人的气息。

沈若烟一顿。

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妖,或者是死人。

冰床在屋中最是阴暗之处,林鹭靠近了才知,那分明就是一具已经干枯的,裹着女人衣裳的尸骨。

而方才遮挡她视线的竟是旁边放着的一盏灯。

她缓缓将那熄灭的灯盏托在手中,灯盏周遭都是精致的云纹花样,灯芯却好似已经泯灭许久,里面都有几分落灰了。

这灯她曾在书中见过。

名唤长明灯,能聚人之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长明灯的灯芯越是明亮,则说明聚集起来的魂魄就越是完整,反之亦然。

可若是长明灯无法将那人的魂魄聚集起来,则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魂飞魄散,亦或者是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她再垂眸,这个视角下去刚好同冰**的尸体打了个照面。

沈若烟见着这衣裳的样式,如何她都觉得无比眼熟。

卒然间。

她瞳孔微微放大。

她母亲死后,那时她父亲还未曾闭关,她也还尚且年幼。

父亲一直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会隔段时间就将母亲的旧衣裳拿出来清洗后晾晒干净,为了防止其上落下灰尘。

就像她母亲还一直都在一样。

那时。

他们都是因为她父亲太爱她母亲了,伤心过度,才会如此。

林鹭看清那衣裳的花样,是她当初见过的,她母亲的衣裳。

那清丽舒爽的冰蓝色,其上点缀着荷花绣纹,曾是父亲告诉过她,母亲最是喜好的衣裳样式。

沈若烟的周身逐渐冰凉。

母亲死后,曾大办葬礼。

那么。

若是此处的白骨是她母亲,当初葬入棺中的究竟是何物?

她的父亲又为何要将母亲的白骨留在身边?

沈若烟脑中有许多个想法,但是每一个拿出来都异常恐怖。

就像是,她所见到的父亲跟她所知晓的完全就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沈若烟的母亲在嫁给她父亲前,曾是人间的官家小姐。

若是按照人间的习俗,人死后是要入土为安的,

所以才有了那葬礼。

她的父亲独自一人在冰室中修炼了五年,难道就是日日夜夜同这白骨相伴?

沈若烟有些不信,她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两步。

任何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事情一旦被划开一个漏风的口子,再回过头来看,一切正常之处似乎都变得不正常了。

“噔…噔…噔…”

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沈若烟在此处还失魂落魄,几乎无法反应过来,更别说是躲藏了。

她心中乱极了,方才就是有人靠近,她也未曾感应到。

少年抓着她的小臂,她才回过神来。

南宫信朝她做了个“嘘”的动作,指着另一扇门,用唇语同沈若烟说。

“嘘,师姐,我们走这边。”

南宫信这几日早就感觉到了沈若烟不对劲,只是她什么都不愿同他说,好像不愿意他搅进来一样。

只可惜,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他会自己留心。

也就是今日,他跟着沈若烟进了冰室,看到她见到那具尸体竟失魂落魄,就连他从暗处出来,她都未曾察觉。

更没察觉到有人快来了。

他趁着沈若烟看尸体的空隙,找到了冰室中的另一扇能够出去的门,这才将沈若烟带了出去。

*

冰室中的小门出来是御云峰后山中比较僻静,几乎无人会来之处。

南宫信能感受到方才那进冰室的脚步声就是沈知节的。

只是他心中有些疑惑。

按照沈知节的修为,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他们二人进来了。

这冰室中定然是重要之物,若是知晓他们进来了,恐怕是不会放他们二人走了,

面前的沈若烟尚且还失魂落魄。

南宫信放轻声音,小心地唤着:“师姐…?”

沈若烟缓缓转眸,宛若机械般麻木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暗淡无光。她开口说道。

“那里面的白骨…是我母亲。”

南宫信一顿。

他确实未曾想到。

南宫信来御云峰中后,也曾听闻一些传说。

比如,御云峰内专属通讯工具血鸢的由来是因为峰主沈知节爱妻如命…

再比如,天妒眷侣,诞下沈若烟后不到一年便病逝了。

沈知节在其妻病逝后终身未娶。

南宫信初听之时,只觉得不理解,他向来都只为独活,他这种幼日便吃不饱穿不暖,在进御云峰之前,尚且还要同野狗争食,又何来心思去顾及旁人呢。

到后来,见到冰室中的女尸骨后,他也会想若是有一日沈若烟先死了,他会想要沈若烟葬于地下吗?

不,他们修道之人并无下葬一说,死后灵体会消散随风。

所以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他会选择比沈若烟先死。

“师姐…”

他想出声宽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若真是,如今也能够理解沈知节的做法。

沈若烟虽说心中已有八成确信那是她母亲了,却还是想听沈知节亲口同她说。

她算得上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自小要走的路就被父亲和御云峰之中的众人安排好了。

沈若烟少女时便知晓她身上担着的担子,她以后要继承父亲的衣钵守护御云峰,惩奸除恶,维护人间正道。

她自小便深受父亲的影响。

可是从在慕容氏见到那份名单,再到进入阑珊处,后来又回御云峰,其中经历的一切。

好似在冥冥之中将她所信仰、所遵从的一切规矩和高高奉于神坛的信仰打碎,打得鲜血淋淋,再重新为她锻造与垒起另一套观念。

高奉神坛的东西被打碎就宛若将一个人的骨骼全部敲碎,进而在疼痛难忍和血淋淋中为其重新塑造出新的肉身。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她未曾知晓的方向发展。

就如同慕容姜雨心中所预料的一般,沈若烟常年在门派高筑的壁垒中生活,对于外界的告知过于顿感。

她既羡慕,却又深觉悲悯。

南宫信见她振作起来便说。

“我方才也见到一个徘徊在冰室附近的人影,那不像是沈…宗主。”

他原本想直呼沈知节名讳,却又收住了声。

沈若烟闻言问道:“师弟可看清楚是谁?”

南宫信摇头。

“未曾。我只知道那人法力高深,并且…他好似是故意将我同师姐引到此处的。”

那一定就是知晓冰室里面情况的人,整个御云峰放眼过去,能够知晓此处,并且极有可能进去过的,几乎数不出几个人。

但是此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又为何要让她知晓?

沈若烟骤然想起在儿时,祝如疏才来御云峰没几日。

那时沈若烟还觉得祝如疏是个不爱说话又浑身是伤的闷葫芦,她同祝如疏说话,他都很少搭理自己。

突然某一天,祝如疏同她一起在后山修炼,二人误入到了冰室附近,祝如疏突然抬手指着冰室,神色有几分冷漠地问她。

“师姐去过里面吗?”

沈若烟当初不理解祝如疏为何突然问她这个,现在突然想起来,是否祝如疏当初进去后就知晓了里面有一句女尸了呢?

沈若烟同南宫信说了这件事以后,南宫信眉头紧皱,确实极有可能是祝如疏将他们引导此处的。

可是将他们引到此处的理由是什么?

虽说南宫信对祝如疏有些忌惮,但是紧要关头便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陪师姐一起去找祝师兄问问吧?”

沈若烟点头。

她刚迈出去一步,却被身后的师弟抓住了手腕。

他温声同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师姐身边的。”

沈若烟心中一动,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嗯。”

*

二人一同伴着月色敲开了祝如疏的房门。

祝如疏刚从林鹭房中回来不久。

此时夜色已深。

他刚将少女哄了睡着,才想回房中将衣裳上的血迹收拾一下。

有人敲门时,他还以为是林鹭找过来了。

谁知竟是沈若烟和南宫信。

他方才才沐浴更衣出来,开门时发梢都尚且湿润。

水顺着他的发梢,伴着入户的清冷月色,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少年微微启唇,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是微凉的笑意。

“有何事?”

沈若烟也不同他兜圈子,只问。

“祝师弟可知晓我父亲的冰室中藏有何物?”

祝如疏闻言,神色微变,他将笑敛了起来。

“沈师姐想说些什么?”

沈若烟见他如此神色,便知晓,他应当是知道的。

“今日黄昏,你在何处?”

祝如疏闻言却又笑了出来。

“师姐为何总问我一些奇怪的事,黄昏之时,我自然是在林师妹的房中,若是师姐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换身衣裳还需过去一次,若是夜里少了我,林师妹可睡不着。”

祝如疏在旁人面前提起林鹭之时,苍白消瘦的面容上近乎扭曲的爱意溢了出来。

这是下了逐客令。

沈若烟却还是不死心。

“你儿时曾问过我,可知晓我父亲在冰室中藏了什么,你可是忘记了?”

祝如疏神色却转而有几分冰冷,甚至是不耐。

“儿时戏言早就忘了,师姐若是来寻我只为了谈过往之事,那恕我不奉陪。”

南宫信听他如此同沈若烟说话,有几分恼了,险些冲出去要同祝如疏打一架,却被沈若烟拉住了。

“祝如疏,你怎么这般同师姐说话!”

祝如疏闻言只是抬起一双无神又惨淡的眼眸冷冷清清的,好似在看着他。

而后退入房中的黑暗处。

将门紧紧的关上了。

沈若烟心中竟有几分说不上的复杂。

至少从少年时期起,沈若烟从未在祝如疏这里吃过闭门羹。

好歹是从小一同长大,他在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手足之情的。

祝如疏这副模样显然就是知晓但是却不愿意提及。

*

祝如疏将门关上,听着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他的半张面容隐匿子啊黑暗中,另外还有半张脸映衬着窗户外寂寥的月色。

眼眸无神淡薄。

他早就知晓了。

只是如今他不愿再出来说沈知节如何。

若是沈知节死了,谁来帮他把林鹭留住。

少年的眼眸微微眯起,像盘踞在黑暗中的毒蛇。

所以他还不能死。

至少是暂时不能死。

谁都不能妨碍他。

*

沈若烟同南宫信先回了住处,若是祝如疏那里问不出答案,那么就只能试着直接去寻沈知节问清楚了。

谁知刚到院落门口,便见着有一人在那处候着了。

来的人是沈若烟未曾想到的。

牧如景倒是许久未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了。

他往日中都十分注意自己的衣着,被旁人说作像孔雀开屏,深夜造访沈若烟这处,却只是披了一件苍翠的外裳。

沈若烟见他神色不好。

南宫信见到牧如景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他如何都觉得似乎同上一次在御云峰正厅处见到的牧如景,其风姿相较今日竟是判若两人。

“牧师叔,可是有急事?”

牧如景神色有几分犹豫,却开口道。

“进屋说。”

在沈若烟的屋内,三人坐在圆桌上,神色各异。

牧如景叹了口气道。

“你们今日可是去冰室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其中的端倪。

沈若烟问:“牧师叔是何意?”

牧如景看了沈若烟一眼,好似眼眸中藏着怜惜和愧疚。

“你父亲今日外出有事,才得钻了这个空子,自他出关后,便不允我在御云峰中随意走动,他是怕……”

“今日,那将你们二人引到冰室之中的人便是我。”

沈若烟有些惊讶,她心中在排除之时便将牧如景排除出去了。

原因无他,牧如景此人虽说看起来花枝招展,实则不爱过问门中之事,更不爱参与纷争,就连代管御云峰门内之事都是宛若跳蛙,踢一下,跳一下,不踢着就一概将门内之事视若无睹。

他又缘何会将他们二人引到那处去?

沈若烟紧蹙眉心:“那牧师叔为何要这样做?”

牧如景又复叹了口气。

“为的是向旁人赎罪。”

“想必烟儿已经看到那冰室之中…你母亲的尸骨了吧。”

他说及此处好似有几分不忍心。

沈若烟从冰室中出来还尚且有几分不确定,如今,牧如景一说,却又是十成的把握了。

她吐字艰难。

“知晓。”

“她是被你父亲所害,包括你们所去的阑珊处都是你父亲所为,我将此事埋进心中数年,夜夜都被梦魇所困,因你父亲的胁迫,此事……我也算是帮凶,现如今说出来,心中好受了许多。”

“你的父亲将你母亲害死,原是无意之举,但是他爱你母亲入骨,后来就像是疯魔了般想将你母亲复活。”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让你母亲的灵魂附身在旁人身上。只是,凡人的灵魂并不能够附身在凡人身上,凡人的灵魂也不能附身在妖身上,我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知他不知从何处找到的办法,说情魔的身体能够接受凡人的灵魂。”

他说及此处,唇边几分苦涩微笑。

“只是情魔哪里好寻,因人之欲,情魔早已被屠戮干净,一株血脉都未曾留下。”

“他便想到了,将凡人自小开始用药物,将其养成情魔的办法,在阑珊处中进行着无情的用药造情魔的活动,因此…葬送了许多孩子的生命。”

“而祝如疏就是那个唯一的成功品。”

沈若烟虽说同祝如疏一起长大,却从来都不曾知晓祝如疏的身世,如今却从牧如景口中得知了。

“只是,他终究是个少年。”

“你父亲被无他法,世间又无法再创造第二个情魔,便想让你同他相恋后,诞下半血情魔,成为你母亲的容器。”

南宫信听此缓缓将十指蜷缩起来。

牧如景的神色有几分悲悯。

“你可知你父亲为何选上了你?”

沈若烟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她颤巍巍问着。

“为何……?”

“因为你从小就听他的话,他说…你最是好控制。”

沈若烟闻言顿在原地。

原来她自小的听话懂事,竟是为了沈知节的一句“好控制?”

沈若烟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却。

周身的骨骼被敲碎以后,重塑的过程鲜血淋漓,她停顿在原地,心中那颗长久以来由价值观包裹生长的树,被人掐着心脏连根拔起,近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

南宫信从她背后将她扶住,他安抚着她。

“师姐,别怕别怕…”

提起她母亲时,牧如景如深潭的眼眸中却多了几分生机,好似当真想起少时的憧憬。

“我少时曾慕恋过你的母亲,那时她还未曾嫁予你父亲,尚且还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却自小机灵,惹人喜欢,后来我也是为了她才留在御云峰的。”

“你是她的女儿,自小我看着你长大,自然也不希望旁人伤了你,若是还想知晓别的,再去找你父亲吧,你父亲明日清晨会在御云峰主殿,我知晓他最近都在躲着你,明日一定见得到的。”

“只是机会只有一次,看你如何去把握。”

沈若烟还在消化牧如景若说的话。

她抬眸,神色茫然却又有几分坚定。

“若是当真如牧师叔所言,纵然他是我父亲,我也…定然不会手软。”

牧如景闻言长叹一口气。

“因循果报,欠下的总是要归还。”

牧如景踩着月色来,又踏着清冷的月色离去。

南宫信从方才起便觉得牧如景的话中有几分不协调之处,只是他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

牧如景的房间从未有旁人进去过。

他年少之时倾慕孟青竹几乎是同辈中人尽皆知之事了。

他从来都不允许旁人进他的房中。

窗户外的月色洒在他房中的书桌上。

那桌面上正铺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画像,只能在月色中依稀能看出那是个女子的容貌。

他缓缓拾起手中的笔。

下笔轻轻描摹着还未着色的那部分。

月色之下,他的房中几乎挂满了女子的画像,仔细一看便知只同一个人的。

屋外清冷的风吹着画像摇曳,仿若画像中的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他立于其中好似对此毫不知晓。

只是下笔从容,神色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