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原宅的路上,原囿安一路沉默,走得比以往都要快些。要不是忧叔知道他同霍玉玉置气,还以为他身体恢复了不少呢。

他紧紧抿着唇,额头上一层薄汗,清瘦苍白的脸上罕见地有了些热气熏出来的红晕,反倒让他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忧叔注意着他的脚下,又忍不住频频看向少年的面色。他怕少年吸太多冷空气,回去又要咳嗽不止,提醒道:“公子,稍微歇息一下吧,走太快了。”

“快?”原囿安面色一沉,自嘲道:“在忧叔眼里,我就只能拖着病体踽踽而行吗?”

“公子在生气吗?”忧叔答非所问。

原囿安神色微悯,没有说话。

忧叔走近他道,“霍姑娘她,并没有说错。”

事实上,忧叔认为霍玉玉说得对极了。

很难想象,这样至真至简的道理,会从一个十岁小姑娘口中说出来。要知道,这世上为名利累,多少人到死都不会明白。

“那便是我错了吗?”原囿安讥讽出声。

忧叔默了默,没再说什么。

原囿安心劳意攘,脚下的步子迈得益发地快,离码头、离诊馆、离霍玉玉都越来越远,冷空气像是有实体一般在肺里沉淀,他只有不断出汗,才能保证四肢百骸不会被冻僵。

霍玉玉说错了吗?不见得。但他就是觉得怒气填胸,偏偏还无法发泄。

她明明什么苦难都没经历过,没心没肺地过一日算一日,凭什么轻而易举就将别人的苦难翻篇。

但是,他不怪霍玉玉,原本就是他先恶语相向的。

他根本不是有意要让霍玉玉难受,当时,他只是觉得没有自己也一样有人帮助她,她实际上根本不需要自己。

不知何时,霍玉玉变成了原囿安的特别存在。

但原囿安对于霍玉玉来说,却不一定。

可他能怎么说呢?对一个十岁的小孩说你只能有我一个朋友吗?

在原囿安之前,有沈含彦、霍恺同,在原囿安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出现。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原囿安都不会是霍玉玉的唯一。

原囿安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眉间沟壑难平。

忧叔走不进这个少年的内心,只能尝试着宽慰:“公子,您要明白,无论如何,霍姑娘对您,都是没有恶意的。”

忧叔觉得原囿安这孩子挺可怜的,早熟,沉郁,出事后也没有朋友,以前被关在僻静的别院中,病痛之余,还要承受与世隔绝的痛苦。本该陪伴他的父母,却将他丢来这里。

好不容易,有个小姑娘愿意走近他,包容他的敏感和坏脾气,没有试图磨平他的棱角,只是用耐心和那么一点点小手段,将他硌人的棱角包裹起来。

公子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人之间的矛盾,没有人教他,他也完全没有经验。

忧叔只能充当长者的角色,循循善诱道:“公子,你记得沈含彦吗?”

原囿安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冬至那日,霍玉玉和她娘还去给沈含彦过生辰了。沈含彦是霍玉玉从小的玩伴,在自己出现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关系好得不得了。

忧叔又问:“你知道霍姑娘与他,后来为何不亲近了吗?”

不等原囿安回答,他兀自说道:“因为霍姑娘一番热诚,却总是被对方冷脸相待,一次两次不算什么,十次二十次也无关大碍,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那儿摆着。但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再热的一颗心,也会寒的。”

忧叔顿了顿,竭力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减轻话语中锐利的锋芒,“公子和霍姑娘,又有多深的情谊,能被消耗多少次呢?”

原囿安腮帮子鼓了鼓,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

如果是几个月以前的他,一定会冷冷地回答忧叔“如此更好”。

但现在,他不想失去霍玉玉这个朋友,即便是个小朋友。

他不想和她渐行渐远。

沈含彦可以和霍玉玉闹掰,他不可以。

因为,他只有霍玉玉。

良久,垂首不动的少年忽然抬起头,“忧叔,我要下山,买些点心。”

少年语调稳静,眼中却闪烁着微茫。

——

回到诊馆,曾大夫正翻看着原囿安誊抄的医书,心道这字写得真好,而且字迹幽香,纸质甚好。但见霍玉玉无精打采,他猜她得知了顺子妻子的事情。

可是身为医者,心太软并非什么好事,小姑娘还需要多多磨砺。

霍玉玉坐在一旁,撑着脑袋看着门口,一时想到了上辈子见原囿安时的情形,心脏像被狠狠捏了一把,突兀地停了一下,又猛然跳动,有些莫名其妙的疼。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原囿安一直都是个顽强活着的人,但同时,他对他自己的存在又出奇地悲观。

霍玉玉无法想象,夜深人静的时候,或是疼痛难忍的时候,求生和放弃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怎样蛮横地纠缠撕扯。

平京原氏,旧王最后一族,这个并不庞大的家族,汇聚了巨量财富资源。原本,原囿安是天之骄子,踩在权势的高地,俯瞰众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绵延不绝的病痛和虚弱,能跑能跳,随便一露面就有铺天盖地的赞美和爱慕向他倾倒而去。

他本不应该被囚在深宅,面对阴暗的四壁,在煎熬中痛苦又绝望。

还好,霍玉玉回来了。

可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改写过去几年已经发生的惨剧,才能拉这个被绝望侵蚀透彻的少年一把。

原囿安能教她筹算,能去探望她的母亲,能来诊馆,能去她家吃饭,后来知道“被骗了”也没说什么,他还能帮她誊抄,甚至能陪她去找顺子……

他能接受她,甚至为了她,能接受这个世界。

但是,他却没办法接受他自己。

这一刻,霍玉玉害怕自己的无能为力。

习性可以改,态度可以改,很多东西都可以改。

唯有思想,坚如磐石。

二师兄抱着一箱子药,“咚”地放在霍玉玉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二师兄道:“你那朋友什么来历,感觉长大了不得了哦。”他知道她被病患影响到了,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不等霍玉玉回答,一道熟悉的吵嚷声从门口冲了进来。

“曾氏诊馆,卖假药,害我儿媳流产!”霍老太的声音依旧尖辣。

但那张脸出现在诊馆门口时,很明显比以往老了十岁。

“霍玉玉,是你抓的药!”霍老太被霍双双搀扶着,健步如飞,直直地朝霍玉玉奔来。

霍炎甲从霍老太背后追来,霍玉玉以为他是来拦着霍老太的。

谁知他几步越过二人,冲到霍玉玉面前,黑着脸,劈手扬起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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